见他半晌没反应,冉清桓拢拢衣襟,作势要起身:“你不快点,我可改变主意了……”被郑越猛地拉到怀里,陷进软软的被褥里面。
万事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独独见不得,那人对他这般温柔。
冉清桓忍不住自嘲,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犯贱人格?
浓情点着了红纱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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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郑越睁眼的时候,比他平日里面习惯了的点钟稍微晚了些,米四儿已经在门口轻轻咳嗽了,偏头就能看见冉清桓蜷缩在一边,呼吸清浅而平缓,几乎听不见一般,眉心微微皱起,多半是睡得不那么舒服。
忽然想起古人断袖的传说,清早起来,宁愿将袍袖斩断,唯恐惊醒了春晓梦里人,然而郑越却觉得,为了这个人,别说是断一袖,便是断一臂也是心甘情愿的。
米四儿惊奇地看着皇上轻手轻脚地起身,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呆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张大了嘴指指仍然垂着的帐子。
郑越声音极轻地道:“今日早朝不用你随侍了,就在这里伺候着吧,莫要让闲杂人等吵了他……”
米四儿指着纱帐:“这这这是……”
“嘘!”郑越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再吵缝了你的嘴。”
米四儿缩了缩脖子,仍然是忍不住往里张望了一下,被郑越挥手掴了脑袋:“仔细伺候着……”
“不用,我起来了。”冉清桓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个人低语,明显有些哑,似乎没睡饱,“四儿你轻功怎么练的,死人都让你吵醒了……”然后是悉悉索索地翻找衣服的声音,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猛地被自己一声闷哼打断,冉清桓顿了顿,忽然有些恼火地低喝道:“米四儿,给我滚出去!”
米四儿被他突然发难弄懵了,不明所以地看看郑越,后者好像勉强忍着笑,对他点点头:“先下去,用不着你了。”
郑越轻轻地掀起床幔上垂下的纱帘,冉清桓已经披好了衣服,动作说得上迅捷了,他头也不抬,手指翻飞地系着身上一堆的暗扣,感觉到郑越的视线,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清清喉咙低声道:“最近诸多事端,本来刚从泾阳回来就没怎么进入状况,若是再称病罢朝也不像话了……”
郑越没接他的话茬,却仍是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冉清桓不言语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锦缎的被子,好像要盯出个洞来。
郑越俯身掬起他的头发,轻轻地问道:“昨晚可伤着你了?”
冉清桓立刻被口水呛住了,咳嗽不止,本来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的脸色,突然因为这阵咳嗽泛起了一点殷红,郑越笑起来,伸手轻轻在他脸颊上弹了一下:“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冉大人这样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怎么,年纪大了些,脸倒是越来越嫩?”
冉清桓多少有点恼羞成怒,想给他一脚,谁知道刚站起来,脚下便是一软,险些跪下去。被郑越眼疾手快地扶起来,他忍着笑顺着这人的毛:“你小心,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顿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伤着么?”
“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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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琐事不提,这一日朝堂上的戏,却是好看得紧。
——有人递了御状,这还是大景广泽年间第一桩。
递御状的人究竟是谁,这不可考,毕竟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把状子递到郑越鼻子底下的话,估计整个皇城的带刀侍卫连米四儿一起都得抹脖子。这封状子是有人投到大理寺,由大理寺承转呈上来的。
要不怎么说大理寺承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呢。于卓光下巴上一圈青青的胡茬,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风吹一吹直打晃,好像随时可以吹灯拔蜡踹锅台就这么呜呼哀哉了。
天下冤的人很多,但是并不是每个都有这个胆子敢惊动皇上,而大景的龙椅上只坐了这么一位,他当然也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会被惊动,一般人没有门路送御状,有也多半被上面一层一层的官老爷们压住了。
官官相护——指不定哪天谁用得上谁呢。
但是这封状子,于卓光愣是没敢扣下——当然不是因为整个状子是血书写成的,但凡状纸都喜欢吓人一点,也不是因为送状子的人清早呈上了以后当即便一头撞死在了大理寺门口的柱子上,不要命的年年有,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年特别多罢了。
而是因为,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状子涉及到了一个人——米自贤。
上书八大血字——
高官瞒罪,草菅人命。
这里面猫腻可就来了。郑越一直等的,多半就是这个了。
冉清桓蓦地想起周可晴说了一半的话——米自贤那里有一封……有一封什么东西?
郑越令米四儿当堂把状子念了出来,其声俱泪下处不多赘述,里面字字句句影射朝中某位大人物,背后操控着蓼水河伯一案,因了冉清桓南巡而事发,为明哲保身,便叫米自贤做了替罪羊。
堂下鸦雀无声。
冉清桓心里清楚,这是要来了。
郑越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下面的人,淡淡地叹了口气:“还真让朕说着了,各位大人啊……有人,告到你们头上了,诸位说……这事情,还查是不查了?”
静默了一刻,窃窃私语声开始了。也有人高调出列的:
“皇上,臣以为事关国体,万万不可懈怠,这事情一定要一追到底,不能放过贪官污吏!”站出来这么激动的,用脚毛想也知道是罗广宇派的。
后边立刻一帮心怀不轨的和搞不清楚状况跟着瞎起哄的人附和。罗广宇本人和张勋都没吱声,乍一看过去,殿下还算淡定的,就剩下这些个身居高位的人们了——这场事件真正的参与者们。
冉清桓再看,发现眼下事不关己的,也就剩下自己了——于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成功地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这个人平时太没有存在感,偶尔要说话,便显得格外重要,无怪自古沉默是金。
“皇上,臣以为仅凭一封状子,就给列为大人贴上嫌疑犯的标签,多少不大妥当吧?”他满意地看看周围,没人站出来反驳他,有资格当堂驳他的话的人现在都还在装哑巴,“古来有训‘刑不上大夫’,皇上还且三思。”
这一开口,气氛立刻微妙了些。
闹哄哄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敢开腔了,中书令大人站出来提醒你们,高兴得不要太早,万一是场虚惊,被惊动的大人们要找炮灰来压惊,可不就是你这些个折腾得最热闹的?
心怀不轨地也暂时闭上嘴,坐等着看局面怎么变化,就在这时候,裴志铭老头子说话了,前边有冉清桓的铺垫,他说话说得便显得顺理成章多了,让人觉得这老头子好像就是在等他这句似的。
“臣以为相爷说得极是,皇上,还是请斟酌仔细,从长计议的好,臣适才听闻这状纸内容,大都含沙射影语焉不详,这个……还是有真凭实据的好。”
郑越一直不言语,到这里才轻轻点点头:“于爱卿,诸位爱卿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朕这件事情,可就交付给你了,万望爱卿……仔细些才是。”
这句话其实有很多种听法,重点就在“交付给你了”这一句上,于卓光的汗立马便下来了,这是逼着他选择一个阵营——是罗广宇,抑或是兰子羽裴志铭。
万望爱卿……仔细些才是
第三十章 空执罗带
想当年,万古雄名,尽是作往来人、凄凉事。
嘱各路来归客,莫怀旧,怀旧亦断肠。
兰子羽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谁也没看,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多年前——那时候龙椅上坐的还不是现在意气风发的广泽大帝,而是万盛吴康雄,那个接近中年、些许落寞的男子,当年的藤先生,现在的兰大人站在同一个位置,望着此起彼伏群小并进,就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戏。
而今,他被迫成了个伶人,却仍然好像懒洋洋地,不愿意多走个台步,多一句唱词。
古贤者坐三丈茅庐便知天下事,而今,亦不乏人洞天知命,只是洞天知名者……何人能不忧?
冉清桓自来看不懂这个人,而今窥见他苍白而瘦削的一道侧影,却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散朝后,他低声叫住了兰子羽。
“太傅,我有些话和你说,可给我点时间?”
兰子羽顿了顿,轻轻地笑笑,眼角一叠的笑纹,往日只觉得睿智清隽,现而今不知为什么,却怎么都只看到其间穿插的岁月流年,里面盈盈满满着伤怀的旧事,“我知道西城一户茶楼,算得上正宗了,请你喝上一壶罢?”
“喝茶?”冉清桓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兰子羽点点头:“早就该请你这一顿,若再不抓紧时间……”他没再说下去,两人却都心知肚明——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走吧,我带路。”
不是不想争斗一番,而是这些许年来,着实累了。
冉清桓默默地跟上去,一路花落水流红,然而……闲愁万种,却也都是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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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袅袅,仿佛在人面前结了一层细细的水雾。吸进去沁人心脾的香,心绪万千都能随之沉淀下来,无怪古人说,一杯忘世,七碗生风。
冉清桓觉得对面坐着的人好像在这样水气蒙蒙的地方显得不那么真实,千言万语,都叫他埋得那么深,到而今终于心脏肺腑都被这些陈年的、经年的细碎挤压得爆裂了一般得疼,想循着一吐而快了。
既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幸福,就总得有人背负。
兰子羽如是,冉清桓如是……年轻时候那样的热血狂狷,算而今冷却下来,都成了不堪回首一般的伤。
两个人好像比着沉默,谁都不肯先开这个口。
良久良久,等到茶香愈加浓郁起来,兰子羽才轻轻浅浅地啜了一口:“擅自点了些茶点,不爱吃么,看你一口都没碰。”
“品茶吃不惯点心。”冉清桓笑笑,上的茶是铁观音,传说七泡而有余香,苦尽甘来,另有人称其为“茶韵”,算得上是冉清桓的最爱了。
他捧着茶盅半晌不言语,却突然微微一哂,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
“笑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轻声说道,“只是……好没意思。”他低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骤然感慨起来,原来争来争去都是一句好没意思,可是有的时候,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又有谁真的能置身事外呢,“兰大哥,你跟郑越这样闹,也真是……”
兰子羽笑笑,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我怎样闹了?”
冉清桓没了言语,一句话让他噎得说不出什么。
摸着良心说,如是自己见到皇上沉迷与一个男子而使得后宫凋敝,当时当地,会怎么办?冉清桓深深地看了一眼兰子羽,如是自己,做得到当场便仗义执言么……恐怕是不行的吧?
自来没有那么勇敢,没有兰太傅那样舍身为公的情怀,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算有些良心的小人罢了,手上不过几式阴鸷鬼蜮伎俩。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若不是为了郑越,若不是蓼水大堤的罪孽还没有赎过,真是着了陆笑音的话,还在这里祸国殃民做什么?
“不过,”兰子羽低低地说道,“朝堂相逼,我却无意伤你……”
冉清桓顿了顿,缓缓地点点头:“我省得的。”
“那就好,小冉什么都是,唯独不糊涂。”
“有人说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冉清桓苦笑了一下,却觉得如果面前冒着袅袅香气的茶盅里面放的不是茶,而是酒,那便更完美了,劝君进一杯,到处无故人。
“既然如此,无论太后跟你说过什么,”兰子羽斟酌了一下,似乎是要想得极清楚,才开口道,“你都不要插手了。”
冉清桓挑挑眉,没接话茬。
“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兰子羽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现在在他说起来,显得异常讽刺,“并不止是我,如今若是换个人到这个位子上,只怕还要严重一些。”
然而立后的事情事关国体,非要有人说不可,这个男人当时站出来了,他就是文武百官里面最勇敢的一个。
死于纳谏者,非豪杰耶?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
兰子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听我说,小冉,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冉清桓迟疑着点点头。
只听他道:“卖老一句,我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了,若不是当年你意外离开周家,估计到今天,我也能说一声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天纵之才,若废在儿女私情上,我为你不值。”
冉清桓笑笑,都是这句话:“我其实没有那么大的……”
兰子羽再次打断他:“我明白,若说情字伤人之深,害人不浅,我比你明白得还要透彻,这苦果我已经吃了几十年了——可是小冉,你想不想知道万盛临终的时候和我说过什么?”
冉清桓愣了一下,只听他说沉沉地道:“他说——‘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小冉,你信不信命?”
冉清桓放下茶盅,摇摇头,干脆地:“我不信——我若是也相信命,大概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哦?”
“当年南北混战的时候,我一时托大,没留心着了戚阔宇的道……做了一件错事。”冉清桓淡淡地叙述着,好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在讲年代久远的故事,“不单如此,最后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差点在乌桕陇附近丢了性命,你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兰子羽轻轻地应了一声,“那一战,那一战……”他想说什么,却都化为叹息——说什么呢?
那一战确实精彩,燕祁以一敌二,最后分明已经成了死局,硬是让冉清桓一己之力扳了回来,但是,蓼水一线,天下粮仓的泾阳从此年年水患,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冉清桓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白了白,随即自我安慰似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担心,皇上已经开始招募水利河运人才了,五年之内,便是拼死拼活,也要把这堤坝整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