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卉浅浅地笑著,清风徐送间,她发上的珠钗流苏轻轻地晃动,乐清文看著,恍恍惚惚地想起已然过去的武林宴,眼前彷佛又是那满山遍野的灼灼桃华,而鼻间,甚至还缭绕著一丝百夜香的醇美。
回到鸣麒山庄已然十天有馀,甫从武林宴那样的热闹情境回到一片安宁,合该是感到轻松而惬意的,不用处处小心陪笑、不必刻意逢迎结交,但他却像是遗落了什麽,在那桃花盛开的山城。
是一个人吗?他笑了起来,不懂这般的牵肠挂肚,怎会是为了一个男人!敢情是正道中的友谊如此令人难以忍受,他才那麽挂心那总笑得邪魅的步云缺?
步云缺,只是在心底念著这名,便像是饮了过量的百夜香,微醺而茫然。
看著乐清文像是又出了神,苏静卉想起夫君笑谈著这孩子似乎在武林宴时迷恋上了哪家姑娘,那时自己只当是夫君多心,毕竟他们心中都对乐清文的终身大事有了个底,但如今见他这副模样,难道真是在他方有了心仪的姑娘?
「清文。」她轻唤,而乐清文只是笑著看向她。「你是不是心底有了人呢?如果有的话,不妨向二娘直说……」
苏静卉还未说完,乐清文已笑著打断。「二娘,怎麽您与爹都说相同的话呢?」
「你镇日出神,与以往自是不同,可问你,你又不说,二娘只好自己猜测了。」
「二娘,我真的没事,或许是从武林宴回来,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安静罢了,不是什麽大事,您别担心了。」
「若真是如此,二娘也就放心了。」乐清文只是淡淡一笑,苏静卉却眉头微锁地柔柔握住了他的手。「清文,再过三天,疏影便要到鸣麒作客了。」
闻言,乐清文又笑了。「二娘,梅妹妹每年都会到鸣麒来的,不是吗?」梅疏影为江南最大织坊「梅天坊」梅氏夫妇的掌上明珠,梅天坊与鸣麒山庄在生意上多有来往,亦有私交,他与梅疏影纵称不上青梅竹马,也算得上儿时玩伴,每年梅疏影的到访,已是鸣麒山庄春季时的一项惯例,怎这回竟当成了什麽大事了?
「不是的,清文。」苏静卉摇了摇头。「这一回,梅夫人也会一同前来,她的用意,你可明白?」
乐清文一愣,心下虽是明白,却彷佛逃避似的不愿接受!「我不……」话语未尽,他却又静默了,一如他同步云缺说过的,他比谁都清楚,爹与二娘早在心中将梅疏影当成了自己的儿媳,他也一直都了解两家对这安排的默契,从前,他没想过好或不好的,但为何如今,他竟是退缩了?
见他蹙起了眉,却只是静默不语,苏静卉握紧了他的手,却只能低声轻唤:「清文?」
「二娘,我不想谈这些……我有些累了,请容孩儿先行退下。」说完,他便抽手离去,苍白的面容却深刻的落入了苏静卉的眼中。
匆匆离开,对二娘是不恭敬的行为……脑中胡乱的转著无关紧要的想法,却停不下急急的脚步,他要走去哪里,他想要说话,可是广大的鸣麒山庄,却没有人,没有人!
走上了观星楼,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动了他的黑发与白衣,也吹乾了他的双眼,站在最高处,鸣麒山庄尽落他眼底,但那麽大的山庄,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说说话,听他说些其实自己都觉得任性而不合宜的想法,只是那麽一瞬间,他竟有落泪的冲动,而心底的一个影子,突地鲜明而立体。
「云缺。」轻轻地喊出了那些字,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却又彷佛一阵惊吓!
他掩面轻笑,笑声骤停的刹那,却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走下观星楼时,他已不笑了,一如往常的回到自己的院落,让服侍的人磨了墨,提起笔来却不知写些什麽,只是写了又停、停了又写,最後却又将写好的纸尽数烧去,然後便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著夕阳西下直到皓月东升。
看著像是沈寂而落寞的乐清文,苏静卉心头竟像是涌起一股懊悔,乐清文是个听话的孩子,纵使不愿意,他也绝不会说出口,不言不语的,将所有心思都隐藏,即使关心地询问了,他也仅是微微一笑,淡漠有礼的转移话题,甚至让她没有担心的藉口或探询的理由。
「你说清文怎麽了?」
「妾身觉得,清文不太开心……」她只能这样不确定的说著。
乐庆全蹙起了眉。「可我见他一如往常,没什麽不同之处啊,同我与商会长老们见面时,也精神得很,你多心了吧?」
换了衣裳,乐庆全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便又忙碌的出了庄,苏静卉走向议事堂,门内的乐清文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专注地听著总管与其他管事说著鸣麒的商务,是的,一如乐庆全所说的,乐清文的表现一如往常,但她为什麽总觉得那孩子的眉心锁著忧愁,而笑容泛著无奈与烦忧……
只是她多心了吗?
夜里,沐浴过後的乐清文遣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灯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的影子也像是乱了一般,他却只是单手支额,而未乾的发梢微微地滴著水,他出了神,连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也置若未闻。
「清文?」
「二娘?」他连忙站起,扶著苏静卉落坐桌前,又倒了一杯茶。「怎麽了吗,二娘这麽晚了还不歇息?」
「清文,我担心你。」
他浅浅一笑。「二娘担心我什麽?」
「二娘也不知道,只是你连日来的样子著实有些奇怪。」
「我没事,二娘,你多心了。」
「清文,你老实对二娘说,你是不是不愿娶疏影?」
乐清文一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你若不愿娶疏影,便老实说吧,否则,岂不误了你,也误了疏影这样的好女孩儿?」
「二娘……」或许他可以对二娘说,他不是不愿娶梅疏影,他只是、只是……「我──」
江湖誓 十三
话语未尽,乐庆全却已走了进来。「静卉,原来你在这里。」
「庄主。」
「爹。」他与苏静卉一同站起,并微微福身。
「晚了,两母子要说什麽,不能等天明吗?」
「爹说得是,时辰已晚,爹与二娘也该早点歇息了。」
「你也早点休息吧,这些天同商会周旋,你也该累了,虽然你做得很好,但身子还是得顾的。」
「我知道,爹。」
乐庆全像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後,便走出了房间,跟在他身後的苏静卉,却是频频回头,欲言又止,庄人替他带上了门,一阵微风吹熄了烛火,他在一片黑暗中轻声地笑了。
他方才想说什麽呢?
其实什麽也不该说的,他脱下外袍,却只是坐在床沿,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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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越水烟啼笑皆非地看著坐在桌前的背影,啧,这背影看来真刺眼……笑著自己的小心眼,他走近步云缺,手上的烟杆便狠狠地往他的背上敲下去。
「你作什麽!」
「你也够了吧,坐了这大半个月,你不腻我都腻了。」
没再搭理他,步云缺却像是烦躁地站起身,走向窗台。
「够了够了,你要不就坐下,别走来走去的让我更心烦。」
「你怎麽这麽罗唆?」他又走了回来,没好气的坐下。
叹了一口气,越水烟的烟杆敲了敲桌面,然後,又敲上步云缺手上的玉饰,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越水烟!」瞪了他一眼,又连忙看了看玉饰,确定完好无缺他才放心。
没理会他的怒视,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轻烟,他撑著颊,用烟杆指了指那块碧绿的玉。「宁风,你这是何苦?」
武林宴十数天前便已结束,回去一趟南方後,没几天他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却什麽也不做,镇日不是坐在桌前,动也不动的看著那块玉,就是走来走去惹得他心烦意乱,夜里也不知去了哪儿,却总是带著一身的桃花香气,疲惫的坐回他的桌前。
像是怎麽也无法静下心来,却又不知为了什麽而烦躁。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麽无法冷静、不知道为什麽而烦恼,他就是静不下来,像是答应了什麽还没完成,又像是遗失了什麽心爱的东西而难过。
「如果想念,何不到鸣麒山庄走一趟?」
看著越水烟像是什麽都明白的眼神,他却又烦了。「谁想念来著?」
越水烟一声轻笑。「不想念,为什麽镇日看著那玉出神?不想念,为什麽在这儿徘徊?如果你不想念他,为什麽要这样折磨自己?」
步云缺却没有说话,只是别开了眼,却不自觉的紧紧握著那块玉,直到越水烟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轻些,否则那玉要碎了。」他才恍如梦醒一般,急急地放开了手,却舍不得放开似的,又轻轻握著。
「水烟,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麽,回到南方後,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来,甚至不顾许久不见的师叔伯们,也来不及探究莫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使命,只是一个人急急地孤身上路,但回到这座山城後,他却在每个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前,想起一个人。
坐上寻常去的早餐摊子,点了东西却什麽也吃不下,眼前总是那人吃著甜饼的模样,他也点了甜饼,却一点也不觉得甜;走上常去的小山崖,风吹乱了他的长发,想起那人说过家乡美丽的青梅竹马,他却只是紧紧攒著那条头绳,而掌心满是那头绳留下的印子;睡不著的时候,他就走到桃花大道的尽头,一个人挥舞著刀,花瓣落了他满身,每一片花瓣的背後,却都是那人凄绝而美艳的剑式……即使走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也彷佛看见,那一夜与自己并肩走著的他,映著微月的笑靥。
「你想念他。」
「为什麽要想念……」
「情动之後,相思便起。」
闻言,步云缺轻轻笑了,笑声很苦很苦。「水烟,情动以後,是否便是爱情?」
越水烟没有说话,只是吞吐著烟雾,泛著馥郁香气的烟迷茫了他的表情,心头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楚,情动以後,如何才能不去深爱,如何才能不去相思……
没有理会他突如其来的沈默,步云缺只是自顾自的喃喃说著:「水烟,我怕。」原来爱情不如想像的甜美、原来爱情会让人如此软弱、如此惧怕!
是该怕的,爱上一个人,真正全心全意的爱上一个人,因他而喜、为他而忧,失去了他,就彷佛失去所有一切,为了他,连死都没有二话,只要是为了深爱的那个人,只要是为了那个人。
把心交出去,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宁风……」
「水烟,如果他跟我不一样,该怎麽办?」如果他没有一丝想念、如果他对分离云淡风轻、如果他跟自己不一样,他该怎麽办?
如果那麽渴望把心交给对方,那个人却不接受,该怎麽办?
「去吧,宁风,去找清文。」放下烟杆,越水烟握住了他的手,表情那麽真挚、那麽盼望。
「如果他不爱我,我该怎麽办?」
越水烟第一次看见,步云缺那麽无助的眼神,在南方,他一直是浑身散发著自信光辉的天之骄子,他自傲、狂妄,跟他的师父像了个十足十,但他还有一种让人折服、让人害怕却又想要亲近的邪魅气质,一直都笑著的他,却为了爱情而无助徬徨。
多年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越水烟双眸隐隐地泛著水光,他却只是紧紧的抱住了步云缺,没有让他察觉。
「去吧,无论是喜是忧,你都只能往前走了。」即使等在前头的是悲剧,爱上的人也没有反悔的馀地。
旭日尚未东升,东方的天空只是微微地透著一丝苍白时,步云缺已离去,倚著窗台,看著远方马上的背影,越水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他的脸庞。
「利用云缺的人是你,你哭什麽?」
越水烟没有回头,也没有揩去泪水。「我不是为他哭。」
「那麽是为了你自己?」
闻言,越水烟竟笑了。「大师兄,你怎麽会来?」
「来见见御主过得可好。」他嘲讽似地说著,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很好,多谢大师兄的关心。」转过身子,他走向床沿,随手拿起烟杆,斜倚著暗红床柱,对桌前的男人笑著。「我还以为大师兄这辈子不会再来见我了呢。」
没有理会他似有若无的挑衅,安骥远只是压抑了他高张的怒气。「给我一个答案。」
「什麽答案?」
「为什麽把未来御主的信物给了云缺?」
「这不是很明显吗?大师兄。」他吐出一口轻烟,似笑非笑的挑起男人的怒火,一如往常的。
「你一个人伤心还不够,一定要拖著云缺、拖著整个无圣盟?」他拍桌怒斥,而实木桌面登时断裂,就在此时,一道青色身影,却快速的挡在了两人之间。
「大师兄,你冷静一点。」
见到来人,安骥远冷哼一声,随即便拂袖而去。
「御主……」
「别叫我御主了,三师兄。」他随意地摆摆手。「也千万别行礼,我懒得扶你起来。」
「大师兄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可他心里明白,大师兄比谁都关心他。
「没有别条路了吗……为了无圣盟的未来,难道我们只能这麽做吗?」
「来不及了,三师兄。」放下烟杆,越水烟总是让烟雾朦胧的眼,闪著残忍的精明。
他也曾经想过、曾经诚挚地盼望过,甚至总有种错觉,也许这一次会例外、也许这一次没有人会伤心,但他却比谁都明白,这一场注定重演的悲剧,已经无法挽回……
他知道,无论他如何诚挚地祈祷,错觉永远只是错觉,而悲剧终将重演!
江湖誓 十四
乐清文坐在几前,手轻抚过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铮琮声,一旁烟炉里燃著的清香就要烧完,他却一曲也弹不齐全,轻叹一声,他却又笑了。
怎地活像个相思中的姑娘?莫怪乎步云缺老拿自己当姑娘看待,原来这天天闷著,真会闷出姑娘家心肠。
好不容易今日得了空档,想著近日总将琴艺疏忽,才让人拿出了琴焚起了香,心思却是百转千回,琴谱拿了又放下,可一曲也难全,不成调的琴音中,恍恍惚惚荡漾著一种情感,却不得名之。
真是不得名之?他又笑,随手一拨,而激烈琴音却不若那温婉微笑,高山流水的寻常曲调早让他抛却脑後,眼前尽是那山城的桃红豔花,而音如裂帛,铮的一声,他无意拨断一弦!
心乱之时,果不该弹琴,他笑著,唤了人来收拾,却轻轻地掩过手上让琴弦划破的伤,灭了香,抬头却见苏静卉莲步轻移,却只是站在门旁。
「二娘。」他站起,揖身行礼。
走近他,苏静卉笑了笑。「清文,来陪二娘喝茶。」
庄人在亭里摆下了香茗糕点,乐清文却只是喝茶,碰也不碰眼前的精致小点。
「清文,你未用午膳,不饿吗?」
他笑著摇头。「不饿。」
苏静卉无言,本想将糕点推向他的手又停了下来。「清文,这几天镇上迎神,尤其是今天,南北商人都来赶集,叶总管说,镇上热闹得紧,你何不去走走?」
乐清文却没有说话,只是举壶又为苏静卉斟满一杯茶水。
「实话说,二娘是想委你进镇拿样东西。」
「哦?」他抬起眼,轻问。「是什麽东西?」
「嗯……这几日你爹的头疼病又犯了,可寻常用的药丸已吃完,药爷这几日又上山采药,不在庄内,无法配药,是以想烦你进镇为你爹配几帖药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