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莫梓璇素来无赖惯了,又先入为主以为燕非是个小男宠之流,说不了两句话就不自觉的毛手毛脚,只要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动作,他就不觉得是在占人家便宜。可笑的是燕非早以大男人自居,被他这样碰两下并不觉得怎样,懒得跟他计较,只奇道:“我又不是要进学赶考求功名,学这些东西有什麽用处。”
莫梓璇揉揉他的小脑瓜,叹道:“时下多的是附庸风雅之人,若不琢磨透世人的心态,又如何能在生意场上吃得开。”
他这话说得极有道理,燕非听得他设想得如此周全,感激之余,又颇为奇怪,他二人又没有什麽关系,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他这般体贴?这疑问在心中转了几个圈子,终於不曾宣之於口,只道:“多谢殿下提携之恩,只恐燕非此生无以为报。”
莫梓璇听他这等柔声软语,看著他明眸流转的略带稚气的神情,突然心神不定,觉得这少年果然也有动人之处,只恨不能拥入怀中尽情亲热一番,面上却是平静如常。
次日清早,燕非仍是进城去,不过午时之前赶了回来。莫梓璇果然在园里等著他,听得他回来,便邀他一同吃午饭。桌上尽是些少年人偏爱的大鱼大肉之类,燕非这餐吃得尽兴,并不知道这是莫梓璇在刻意逗他开心。饭後二人同去绣玉湖边的观雨亭,亭中竟早已摆上了棋枰并云子,湖水盈碧,风拂柳丝,虽是初夏时节,亭中却凉爽怡人,燕非把玩著云子颇有兴味。原来时下的棋子多是卵石磨成,云子并不多见,白子细腻柔和,黑子漆黑润泽,令人爱不释手。
按莫梓璇的说法,弈道千变万化,却自成体系,便算肚中没半点墨水,也自能学起来,而且学学其中的算计於生意人极实用,话虽说得不顺耳,倒也有几分道理。所谓“手谈”,基本的规则不过是存己子,围敌子,但其中奥妙无穷,燕非初学,觉得不论自己如何腾挪,都逃不出对手的围剿。原来定式死活布局已不仅仅是落一子思十子便能看透,这一日直至夕阳西沈,燕非仍是不得要领,莫梓璇也不著急,略略讲过其中大节,便拿出一本最浅显的棋经让他晚间自看,约他次日午後再来湖上对弈。
却说那日燕非无端被楚王请去,林掌柜心下惴惴,立时写了书信直递仙殊宫,所幸燕非次早进城若无其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妥。数日之後收到君岐复信,仍是语焉不详,於此事只说一句“知道了”,另赞许林掌柜尽心尽力,期望他日後一直扶助燕非云云,读过隐隐明白此事中有宫主的授意;後来燕非日日来帮手,与初时无异,只每次楚王应酬饮宴时必去作陪,更是猜测楚王与君岐燕非三人互有默契,只是在众人面前做戏,虽觉此事匪夷所思,但总算是放心下来。燕非一直把林掌柜当作师傅一般尊敬,林掌柜也以燕非熟知河西情形事事诚心相商,二人亦相处得甚是融洽。
燕非在缙云园时常与莫梓璇对弈,渐渐有了长进;除此之外,二人也一同读诗品文,赏画练字。莫梓璇见识广博,於各种杂艺即便不擅长,也深知精义所在,燕非老老实实地任凭他教导,有什麽学什麽,但最感兴趣的果然还是弈道。少年脾性,做什麽都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莫梓璇有他相伴过得也不枯燥。
突然之间一连数日燕非自城里回来时都是怏怏之态,读书时也似乎心不在焉。莫梓璇见他打不起精神,也有些悒悒,虽不欲直接插手他裕连泰的事务,但时间久了,就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他究竟何事不快。
燕非并不瞒他,备述店中之事。原来裕连泰有心试著开个丝织作坊,好不容易得了批文有了执照,却仍是有困难,主要是轻易寻不到熟手技工。裕连泰近几年在邻近州县也算有点人脉,可惜此事实在难为。林掌柜提起时只说这种事情也需有机缘,一味著急也没用,但燕非自惭年轻识浅,竟不能对店内有些助益,大节全靠林掌柜操办,终是不乐。莫梓璇早已不自觉地日日将他放在心尖上,听说之後竟一心一意为他打算起来。
次日午间,燕非陪著莫梓璇吃完饭,正欲回房习字,莫梓璇却出其不意将他拉到怀里。燕非见他一副神神叨叨的样,且听他要说什麽,哪知他竟说要二人同去湖州一游。燕非近日总是为了裕连泰的事情忧心,并没有心思玩乐,更何况七月暑热并非出游的好时节,莫梓璇却絮絮说著湖州景致如何之美,山中如何清凉,自己在缙云园腻久了如何气闷。燕非想了一下,总是不好逆著他的意思,再说曾听林掌柜提起每年都会从湖州采购一批茶叶正好趁此去看看,便点头答应了。问莫梓璇何时起程,却说明日即行,燕非也不知他在急什麽,只得当下送信去城里给林掌柜,说楚王殿下欲往湖州命自己伴游,尽快回来不用挂念之类。林掌柜得了此信自然又转告君岐不提。
待得出门时,燕非才知原来除了一个舟子之外,真的便只他们二人,问莫梓璇,他却调笑道:“有了你陪在我身边,哪还需要别的什麽人?”燕非无话可说,於是二人登舟南去。
燕非随著莫梓璇登船南去,顺邗沟而行,所乘的是一只寻常乌篷船,仅载二人颇宽敞舒适。莫梓璇将些细软盘缠之物交燕非保管,这还罢了,奇的是竟然携了一张琴,说道水上无事正可练习。燕非跟著莫梓璇学些杂艺,最不上手的便是音律;识音本就全靠天赋,琴声既可幽远古朴亦可柔和纤细,演奏时最讲究抹弦的巧妙手法,表达的是雅士胸中“洁、清、虚、幽”之意趣,技艺高下存乎一心,燕非学著简直莫名其妙。棋枰棋子确是更不便於路上携带,但莫梓璇也是另有深意。所谓“对弈”者,必是二人端正对坐;既曰“手谈”,便不能在对局时开口讲话;时间久了岂不乏味。然“抚琴”之道大多是手上的技法,教学之时大可动手动脚。莫梓璇出手并不客气,燕非却不受其乱,既出了门便放开胸怀散心,既练琴便认认真真地用心去学。
这一路上都是莺啼柳绿的秀丽景致,不多久过了扬州,水面上俱是来来往往的船只,岸上连绵不断的粉墙黛瓦。夜里泊舟岸边,仍是宿在船上,燕非与莫梓璇并头而卧,从船篷的夹缝里正可看到满天星斗,二人一时未能入眠,就听到相邻的船上传来铮铮乐声。那曲子是燕非未曾听过的,凄怆哀切,虽是江南丝弦所奏,意境竟然颇类羌笛,正触著燕非的心思。那人反反复复地只是弹奏这支曲子,想来心中也是与他相同的缠绵难安吧。
莫梓璇每过扬州必听到有人弹这支曲子,早已熟知。他自身其实并不在权力场的中心,但生为皇族子弟,自然偏爱“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的富贵气象,对这等凄越之音难免不喜,听得燕非问他曲子的来历,仍是细细解释了。原来扬州虽在南方繁华之地,但在前朝也曾数历战乱,某个不为人知的词人战乱之後返回故里,见到往日喧闹都市竟已满目疮痍,心痛之下写了这曲子,名叫《扬州慢》;而现下那人弹奏的是一种叫做小阮的乐器。
燕非听他慢慢念著歌词,听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几句,险些掉下泪来。
次日燕非央求莫梓璇教他这首曲子,莫梓璇自然答应,上岸吃饭时在街市中买来一把小阮从头教起。小阮是用拨片弹奏,比琴容易上手,燕非一路上一直弹著这首《扬州慢》。莫梓璇这才隐隐明白,虽然燕非平日里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心中竟然如此深沈,如此悲伤;他手上弹著曲子,脸上却是恋恋之意,想来必是因为思念那个人了;反反复复听著自己原本不喜欢的曲子,一旦体会到其中深意,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似乎也要如燕非一般的痴了。这两个人明明感情深厚,到底发生了什麽变故,如今要生生地分隔两地?他自小轻浮浪荡,只觉求之不得固然可惜,可是放开了自然能遇上更好的,从不知情之一字竟然有这麽多的无奈。
他本来因为受人所托才尽力照顾燕非,见过燕非之後亦存了轻薄之意。哪知全心全意为一个人设想,面对著的燕非又是乖巧温和,日久自然渐渐生情;一缕情丝,难以自抑。
过了扬州之後,江南水路如蛛网般交错,若不是那舟子老到,对水路了若指掌,恐怕就是进了迷魂阵一般了。那舟子熟练之极,不几日就过了润州,常州,南去便是湖州境内了。湖州物产丰富,颇多珍品,顾渚紫笋茶便是其中一品。燕非要去镇上拜访茶商,莫梓璇则继续南下先去湖州城内。那茶商早收到裕连泰的书信,说少东家不日会路过顾渚,顺道来访。虽则裕连泰算不上大买家,但那茶商掌柜仍是殷勤招待,陪著燕非去看茶园茶场,并送他些新茶样品一同尝鲜。顾渚山青翠秀雅,阴凉湿润,夏日游赏,竟极清爽;山下风物淳朴,极多茶院,处处可见赋诗题咏,亦是文士流连之处。燕非觉得此处事事可心,略盘桓几日,便道谢离去。
原本既与莫梓璇约好了在湖州飘香院见面,燕非进了湖州城便去寻他,一看那飘香院果然是一花楼。其实莫梓璇素来不愿与花娘同宿,仅仅是流连於依红偎翠燕语莺声的娇柔之趣,他再怎麽喜欢燕非,仍是会锺意温香软玉的,更何况他并不能对著燕非做出什麽实质性的事情,既不曾携得一二侍女同行,就干脆宿在花楼了。燕非於住处也没什麽所谓,既然莫梓璇欢喜的紧,就与他一同住下来。只不知他来湖州是要做什麽,并不见他游山玩水,也不出门寻朋唤友,难道竟是来逛花楼的不成?那楚州的花楼还少了?
入夜莫梓璇回了自己房里,叫燕非把包裹打开,找出一个小缎面盒子。燕非路上其实并没有翻看包裹内的东西,但此时一见,便知这东西是仙殊宫经手的。於阗盛产玉器,仙殊宫一直采购各样玉玩器,送到了长安之後再配上适合的精致礼盒,是以见了盒子便能认出来。打开盒子,见是三件一式的青玉摆件,不知莫梓璇带来何意。莫梓璇只说明日去珍眉居品茶,会带了这套东西去做人情,要燕非到时看著他眼色行事。燕非应下,收起东西,当晚二人抵足而眠。
从“饮茶”而至“茶道”,可知其中讲究极多,湖州城内有大大小小的茶楼,与楚州相比又是一番特色。虽称茶楼,倒并不仅限於品茶,当地官员儒生偷闲爱逗留其中,对弈者有之,吟诗者有之,时下以为风雅。珍眉居也并非是最豪华的茶楼,只因离州府衙门最近,所以最多官员。莫梓璇携著燕非早早地去了,夥计识得他,自领上了二楼临窗雅座。莫梓璇吩咐他摆上棋具,二人对弈。燕非棋艺尚远不及他,默坐不语,凝神思索;莫梓璇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早上茶楼里人不多,直至未申时分才渐渐有人进来。莫梓璇看著楼下一人走过,便以手上棋子轻敲棋枰,对燕非使个眼色。燕非回过神来,知道那人来了。
却见夥计引了一个绯色官服的官吏上来,那人相貌普通,倒有几分儒雅之气。原来那人姓钱,是湖州织染署的一个小吏,虽只五品,却不潦倒。那人如常出来偷闲,一上得珍眉居,便看到窗边两个青年男子一同盯著自己。
那姓钱的小吏上得楼来,便看见窗边坐了两个青年男子一同盯著自己,俱是华贵打扮。年长的那个气度雍容,肤色白晰;年轻些的那个虽戴冠,面容尚存些许稚气,浅蜜色皮肤。这样精彩的两个人物一同出现,本就相当惹眼了,更何况正盯著自己看:年长的那个目光慵懒,年轻的那个双眼湛湛有神。他倒是正好识得楚王的,因楚王交游甚广,时来湖州饮宴,他也曾参见过的,当下既然遇到,少不得上前见礼。
莫梓璇极和蔼地拉他同坐,寒暄道:“钱大人许久不见,气色仍是极好的。”
燕非早已弃了棋子,浅浅斟了杯茶给他,手上明显的一只颜色古怪的葱绿宝石戒指,映著淡湖绿的绸衫颇刺眼,肤色也异於江南男子,他便确定之前从未见过这少年在楚王身边出现。燕非放下茶杯颔首道:“晚生姓燕,本是长安人,初次来江南,得楚王殿下抬爱给殿下做个游伴,见过钱大人了。”
莫梓璇便跟他谈些江南风物,这钱大人应答得体,倒还自在。说著说著,莫梓璇像突然想起似的对著燕非道:“今早你出门时被个玩器铺子老板缠住了,倒是买了件什麽东西?”
燕非摇头叹道:“我本来只是见那店子布置的雅致,随意看看,倒不是多爱玉器,哪知那掌柜的嘴皮子著实厉害,被他缠不过,竟然就把银子掏出来了。早知道就不进那店了。”
莫梓璇挑眉道:“贤弟你不知道这位钱大人是个真正的雅士,何不此刻拿出玩意儿来大家一同鉴赏鉴赏。”
燕非从旁边拿出那缎面盒子来,道:“闲来无事,便请殿下与钱大人一同看看吧。”
打开盒子,见是於阗青玉雕琢的“莲花三事”,第一件是卷荷叶式的笔洗,约莫饭碗大小,荷叶细薄通透;第二件是缠枝荷花苞的笔架;第三件是小莲蓬形状的砚滴,莲蓬上还雕了一只小小的蜻蜓。三件一色的青玉,玉质细腻温润,虽不及白玉珍贵,却已是难得;手艺当然算不上巧夺天工,但造型新颖,活泼可爱,荷叶荷花莲蓬蜻蜓俱都栩栩如生。这样的一式三件在湖州并不曾见过相类的式样,总的来说可算是上品了。钱大人见了自然是连声称赞。
燕非却是连连叹息:“难得钱大人赞许了,惭愧的是,晚生不通书画丹青,这等案头之物要来著实无用。”
莫梓璇对著钱大人道:“我这位贤弟年幼直爽,说出话来叫钱大人见笑了。只是贤弟你既不爱,恐怕真是要糟蹋玩物了。不过钱大人倒是能书善画,识得玉器,愚兄劝你不如将这几件小玩意儿转送钱大人吧。”
燕非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拊掌道:“美玉赠君子,殿下此言有理。只望钱大人不介意晚生唐突。”
写到这里,笔者忍不住一声叹息,却说那钱大人自己倒真不是个贪财好利的,还要从织染署的长官金大人说起。金大人本人师从本朝一大儒,性爱书画,痴迷不已;恐於天资所限,画艺不能精熟,只不自觉,既沈迷此道,便时时练习不辍,渐渐地於笔墨纸砚等物亦极讲究。下属们刻意逢迎,时时登门苦求其墨宝,同时孝敬些稀罕的笔墨之物。这钱大人也不是不上道的人,自然效仿同僚,哪知今冬不小心将金大人心爱的一支描金细瓷的镇尺摔碎了,一直不安耿耿於怀,近来偏偏有一同僚苦心弄来一套玉色斑竹管狼毫,支支精美,金大人爱不释手。相形之下钱大人更是忐忑,唯恐哪一日丢了饭碗。此时眼见得莫梓璇燕非二人一番做作,显是特意弄了这麽一套玩意儿来送自己,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且不说这些小物极耗银钱,便算有了钱也不见就能轻易寻到新奇花样;如今这三件小物形制可爱,色泽高雅,金大人要不喜欢都难。
虽如此,钱大人仍是口上客气:“君子不夺人所好,不敢见赐。”
燕非却笑道:“钱大人这般的学问人品,晚生得与相谈,已经收益匪浅,区区玩物便当是见面礼了。”他说这话时眼含春风,钱大人盯著桌上器物未看见,莫梓璇在旁见了觉得心都快要醉了。
如此推让一番,钱大人自然收下,且听这二人到底有什麽话要说。
钱大人收了东西,以为二人必然有话要说,哪知莫梓璇只是东扯西拉。眼看著时间不早,起身告辞回衙门,莫梓璇却也站起身来说要他带著去织染署辖下的丝织作坊去瞧瞧。即使寻常的民间作坊也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入,更不用说这官家作坊了,莫梓璇却言之凿凿,说近来皇上颇留意江南丝织的状况,他身为臣子,既来了湖州,必得亲去看看,回京便可奏知圣听。钱大人便猜著燕非大概是哪家绸缎庄的少爷,想要去官家作坊摸摸底。他要办到这事自然不难,只是当下确是尚有事要回衙门,与二人相约次晨在城外余溪水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