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岐听著脚步声,刚要抬头,便被燕非紧紧搂进了怀里。
君岐的身形比燕非高挑些,但过於瘦削,一下子就埋进了他的怀里,被完全环抱著。燕非激动异常,一双手臂勒得紧紧的,君岐的脸轻轻倚著他的脖颈,听到他闷闷地道:“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这是君岐多年以来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真的不是在一厢情愿,原来燕非并不是被迫与自己在一起的,一时之间,他似乎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以至於他敢於将自己的脆弱完全展示在燕非的眼前,以至於他第一次敢於直接地毫无文饰地对著燕非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愿望:“小非,你跟我回仙殊山好吗?从此以後一直陪著我,不要再离开我一步,好吗?仙殊山的确是个很冷清的地方,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可以一直在一起,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你愿意吗?”
燕非的身子陡然僵硬了,手也松开了他,沈吟不语。
君岐感觉到他的反应,全身一阵阵地发冷。春夜的凉风从庭院里吹进来,君岐有了一种错觉,就仿佛自己轻飘飘地散成了一片一片,马上就要被那一丝微风吹进夜空消失不见。
燕非的唇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说,仍是直直地跪到了地上。
君岐气得浑身乱颤,开口抖不成声:“你总是跪我做什麽?从你第一天看到我开始,我有叫你跪过我麽?我有要你做我属下麽?我有要你把自己当成我的附属物麽?我只是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难道你真的不愿意麽?难道这样就是为难你麽?”
就像第一次离开仙殊山的那日一样,燕非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双腿,摇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是为了什麽呢?你到底想要什麽呢?有什麽是我不能给你的呢?”
“我很想留在你的身边,自从我第一次跟你……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你一生。”
“真的是这样吗?那麽这几年来你又是在做什麽呢?”
“是的,一直是这样,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我也是个男人,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我不想要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著我。我在河东很努力地做事情,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做出一番让人刮目相看的事业。”
君岐突然充满了无力感,原来转了一圈还是站在原地,他想直接告诉燕非,没有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也同样可以做出一番让人刮目相看的事业,而且还可以两个人携手一起做,可是他知道燕非不会相信,那麽他为什麽就偏偏愿意与莫梓璇一起共事呢?他到底是在排斥那个身份,还是那个环境,还是只是单纯地在排斥自己呢?他仔细地看著燕非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麽坦率,那麽热忱,就跟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完完全全由不得他不相信。
沈默了半晌,燕非突然听他道:“你放开手。”只好松了手站起身来。
君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应该不会不明白,我不是那样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你的一条命是我救的没错,可是仙殊山收留了多少亡命之徒,数都数不清,你这一条不见得就比别人特殊一些。我希望你能陪著我,与我共度一生,你也应该能明白这是为什麽。”这番话说得燕非不知如何作答。
君岐的语气却又柔和下来,温情脉脉的就如往常一般:“我相信你的心里不是没有我的,也相信你曾经给我的那些承诺。今日这样的话,我将来都不会再说。我会一直地等著,直到有一天你终於愿意回到我的身边。”
次日莫梓璇直至日上中天才起身出房,到正厅里一看,燕非一脸憔悴伏在案上,不禁大为诧异,问道:“他人呢,你昨晚没见著他麽?”燕非木然不答。他心中吃惊,问道:“难道你跟他吵架,把他气走了?”燕非仍是不答,看那样子竟是默认了。
莫梓璇暗道不妙。原来他以为这二人见了面必然有话要说,估计著燕非快要回来就自行避开。想来燕非回来并没见著君岐病发的样子,否则哪会与他争执?也不知他二人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君岐那样内敛的性格,莫梓璇真想不出他会为了什麽事情这样生气,瞥眼看见屋角落里小几上赫然搁著君岐的佩剑,才发现他恐怕走得匆忙也慌乱,不然以他的为人不至於连如此重要的随身之物都遗忘。左思右想,越来越担心,事到如今再责怪燕非也是於事无补,自己与燕非此次出门耽搁了太多时日,宜早回楚州,汴州城里并没有得力的人手,只能修书一封立致长安大略说过君岐的状况,使仙殊宫人早去路上迎接他。
燕非随了莫梓璇回楚州,一路上失魂落魄;而莫梓璇心中焦虑,唯恐君岐路上有什麽不测──於是二人都是神思不属。到了楚州,燕非一进了缙云园,园中老管家就赶上来说城中裕连泰早留了口信要他一回来就马上去店里。莫梓璇已知君岐定是出了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去了。燕非一心惦记著怕是店中有什麽变故,当下赶过去,见了林掌柜,却与楚州城的生意无关,而是铁蒺写来的密信,说失了君岐的行踪,仙殊宫众人四处寻他不得,令燕非即刻回长安。
那晚汴州城中,君岐直抒胸怀,只想要燕非回到自己身边,哪知到头来仍然是不堪的结果,虽然口头上给自己下了台阶,实则心中窘迫迷乱悲痛,连一刻也没办法再待下去,当下就夺门而去。燕非犹豫半晌,仍是没有追出门,任他去了。笔者揣测君岐当时的心境,恐怕有隐约的轻生之念吧。而燕非其实也是同样的痛不欲生,自他去後如油煎一般,彻夜难眠。从汴州城出来,心中千回百转,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弃了楚州的事业西归,反反复复地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念头思量楚州的生意,哪知突然得了消息说君岐失踪了,真是晴天霹雳。他脑中一片空白,连日赶路不曾好好休息,却几乎连疲惫都没感觉到,立时便牵马离了楚州。
一路北上,饿得头昏眼花了才想起来吃点东西;困得眼也睁不开了,才胡乱找个地方睡一觉。飞一般地回了长安,铁蒺交到他手上的不过只是君岐当日动身去往嵩山之前留下的一封遗书,说道此行恐有为难之处,若是终於遭遇不测,即召燕非回长安代任宫主,由铁蒺照拂,留花渐离同在长安两年以为扶持。
君岐这一失踪,周围众人都慌了手脚,但既有君岐之前留下的亲笔遗书,大小事务仍能按部就班。想铁蒺二十多年的心血只为栽培君岐,当此情景自是怆痛不堪;莫梓璇数日忧虑,竟然真的应验,也是伤怀;燕非近来内心挣扎不止,突然失去了恋人的踪迹,既痛悔又焦急;不过笔者细想,所有人中最痛苦的恐怕是花渐离。
就像前面提到过的,花渐离自小以为君岐早晚有一日会心折於自己,本来不怎麽著紧,哪知道有一年听说君岐去中原一趟凭空带回来一个燕非。自那时起,他就开始有些失落,他与君岐本是自小而来的交情,而这交情竟然完全比不上新插进来燕非与君岐的关系。他风流之名在疏勒人尽皆知,珠环翠绕惯了,外面的红颜知己也好,家里的侍妾婢女也好,都似乎没什麽大不了。可是旁观君岐与燕非相处时的亲密,倒似是从未曾体会过的滋味,对著君岐时心中不知多了多少缠绵不尽之意,而对著燕非时就是既妒且厌,真不知这个懒散少年到底比自己好在哪里。燕非幼时散漫不学无术,其实骨子里比花渐离更像个纨!子弟,最见不得花渐离那点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是碍於君岐的面子不愿与他有什麽冲突;而花渐离亦是如此,无视燕非,只从此真的把君岐放在了心坎儿上,时时惦记,有求必应。
莫梓璇离开汴州时曾传信到长安,花渐离接了消息就一直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铁蒺年事已高,便让他自去安排人手在汴州到长安的路上寻找君岐。数日杳无音信,花渐离一边烦躁一边在肚中骂著燕非。
君岐既然失踪,铁蒺不多时便将燕非召回长安,在花渐离看来实在不必。燕非到了长安,花渐离极想把他抓来修理一顿,终於还是勉强忍住。哪知道铁蒺召燕非回长安是宣布君岐的遗书,命燕非代任宫主,君岐的偏心到了这个地步简直令花渐离难以置信,他一时之间的不甘与窝火也不必笔者来赘述了。待得听到君岐命自己留长安两年扶持燕非,方始省悟君岐起程去嵩山时召自己同行竟是有意牵制自己,免得自己得知君岐失踪燕非代任宫主心中不服在疏勒生事;若是将自己与燕非铁蒺三人同留在长安,则无论如何自己也很难生出什麽事端,明白此节真是既伤心又灰心。
花渐离虽然狂妄自大,却并不欺弱。君岐身有弱疾,又深知他的为人,每每有意在他面前示弱,反而令他牵肠挂肚。花渐离心灰之际又看到燕非已经憔悴得失了形容,什麽样的争强好胜之心也一时搁下。再者花渐离本就出身於高昌的显赫世家,在仙殊宫做事大多是为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大展拳脚,并不见得太在乎这些虚名,毕竟能令大家信服的是办事时的真才实干。
是以君岐的安排虽然颇失公允,最终还是没有生出乱子,燕非得了铁蒺与花渐离的扶持,从此坐稳了宫主的位子。燕非所图的本来只是在仙殊宫谋得自己的地位,然後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君岐的身边,可是如今没有了君岐,便算得了全天下又有什麽意义?他虽然不是莫梓璇那样的金枝玉叶,但他的父亲燕九龄实在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是庄中的独子,从小受尽爱宠,本性懒散後来又遭遇剧变,世事浮华从没有进得了他的眼里,真正在意的只有君岐一人而已。他与君岐心性相通,时日久了就连灵魂深处的最细微之处也是互相了若指掌,可他仍是时常不能理解君岐的想法,现在更不能理解为什麽君岐定要将他安在宫主的位子上,但这既然是君岐最後的愿望,只好勉力而为。
君岐平日处理的事情既琐碎又枯燥,不过是周旋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账本子里,现下却有一事值得一提。原来君岐与莫梓璇之间的交易燕非一直只是隐约猜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君岐每年付巨款给莫梓璇已经不是秘密,所以才受了嵩山诸人的吵扰,也之所以花渐离之前会对燕非如此不愤,只因钱是仙殊宫出的,经营河东生意的功劳却归了燕非一人。这件交易没能瞒过众人的眼睛,却独独瞒过了燕非,燕非代任宫主之位才知道有这麽一回事。若是从前,燕非必定会因此事与君岐闹得不快,可是现下感叹半晌最终只能无奈苦笑。
倏忽间一个月已经过去,君岐仍是没有任何消息,燕非与花渐离达成共识,要去嵩山兴师问罪。
燕非与花渐离都觉得君岐的失踪跟嵩山脱不了关系,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但去嵩山要人势在必行。再者当日嵩山上的情形花渐离看在眼里,以为嵩山位在长安去到洛阳汴州的要道上,既然双方已经翻脸,若不先发制人用武力示威,定会受制於嵩山。燕非数年来管理河东生意,也是深知此节,更无异议。二人商量已定,告知铁蒺,召集大帮高手,也不再客气知会对方,直接杀往嵩山而去。
这次是上门寻仇,嵩山诸人见他们来势汹汹,自然在山门抵御。一场乱斗,从山脚一直杀到山上。既有燕非与花渐离联手,又有大批得力帮手,自然吃不了亏,势如破竹,与先前的狼狈大不相同。无尘却不示弱,说道那次答应放了君岐,就不会再耍阴招偷偷去找他麻烦;又道嵩山无尘一生光明磊落,绝不会出尔反尔。仙殊宫众人连日来对嵩山颇有怨气,把对方一顿痛扁出过气,连连逼问也没问出所以然来,也只能到此为止。
自此之後一年的时间里,燕非与花渐离共事长安,彼此相安无事。燕非本性懒散,但并不是笨蛋,早先被铁蒺带进门一番教导,接著在楚州受到林掌柜的指点,又受到莫梓璇那个人精的耳濡目染,做起事来也是有条不紊进退得宜。众人觉得他自然不比君岐的精明,却也算是个称职的宫主,既然他代任宫主是君岐的安排,那也应该不会有错。花渐离先入为主,原是极轻视燕非,不过二人共事得久了,旁观他做事时的细致能干果断,渐渐地恶感就消了。燕非本来对宫主之位没有半点兴趣,初时只是勉力而为,上手之後也就惯了。他对於命运无常的变化总是无可无不可,没有了君岐,怎麽活著也就只是活著,要做事那就用心做事。他极意外与花渐离之间的关系能日趋和缓,一番相处,早对花渐离的那些狂妄言辞见怪不怪,反而觉出花渐离为人爽快洒脱的可爱之处,平常一同处理生意之外,也时常能相伴饮酒骑马,慢慢就有了惺惺相惜之意。只可惜始终没有君岐的下落,燕非与花渐离後来又数次同上嵩山询问,总是问不出半点消息。二人几番讨论,只能认为君岐并没有失陷在嵩山,与嵩山双方罢斗,井水不犯河水。
仙殊宫人遍寻君岐不得,只能请莫梓璇帮忙在邻近州县张榜寻人。说来奇怪,莫梓璇原本是常住长安的,可是自燕非识得他以来,他倒是留在楚州的居多,时常在淮扬一带走动结交文士,却极少回长安。燕非每次回楚州视事,总是留宿在缙云园。莫梓璇待他亲切周到一如往常,只是隐隐地透出些意兴阑珊。燕非以为他有什麽不称心的事,问起来时,莫梓璇笑答上了年纪,世事往往都索然无味了。
燕非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可这话正好对上了他的心思。从前与君岐分别时是何等的忧伤缠绵,与君岐相聚时又是何等的浓情蜜意,现如今可不是索然无味麽?想人生漫长,还要这样索然无味地过上几十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日燕非从楚州回了长安,进城里竟然没寻见花渐离,恍然惊觉花渐离自得了君岐的遗书,果真从来没有擅自出过长安,算来已是一年有余,何以此次却是不告而别?再问时,连铁蒺也不在长安,看店的掌事拿来铁蒺和花渐离的留书,说是高昌有急事,燕非若是回来,也务必速速赶去高昌。
阿萨兰人的祖先亦是游牧部族,後来渐渐定居在天山北翼的沃土上农垦为生,从山上引水修渠建成了天山下最大的绿洲,首都高昌就是在这绿洲之中。高昌一带物产丰盛,燕非对那里的情形知之甚详,却是从没去过,此次是独自西去,颇花了一番功夫。花渐离原本家在高昌,却留书要燕非去阿萨兰汗的别宫相见。说是别宫,其实只是城北沙地上的一处小小的庭苑,尚不及缙云园的大小,宫中的亭阁是仿照中原的式样而建。沙丘之间引水环绕,一片绿树如茵,别是一般动人风情。时下已是入夏,汗王阿古伯理应已启程去了北庭消夏,不在高昌,实在不知道跑到这别宫里来是要做什麽。燕非递上花渐离的一封荐书,便有侍仆带他入内。宫内游廊曲折,修建得极是精巧,迤逦而进了最尽处的一间小阁,厅中坐著三人正自谈话,除了铁蒺与花渐离,另一人是穆谦(穆谦在第18章介绍过),见燕非进来俱以宫主之礼参拜。
燕非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花渐离就已拉著他向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待会儿见了他不要吃惊,他现下的情况糟糕得紧,连我们三个人都不认得了,也不愿回去仙殊山,虽然记得你的名字,但是看来除了‘燕非’这两个字,旁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说话之间,已经穿过一条暗暗的走道,只余一道薄薄的纱帘隔著内室。
燕非心中一阵乱跳,迟疑之间花渐离已经转身走了。伸手掀了帘子,是间雅洁小室,两面轩窗,窗外树影花香,屋角是舒适床榻,窗下一张书案,一人正倚在窗栏上读书,抬头见了燕非,打量了片刻,瞬间绽出甜美的笑容。这样爽朗灿烂的神情完完全全像是个燕非不认识的陌生人,只是形貌长像与君岐一模一样,细看他右手尾指上戴著燕非的那枚绿宝石戒指,背光的左颊上非常明显地刺著小小的一枝墨梅。
燕非像尊石像般呆在当地,而那人已经扔下书跑过来扑到了他的怀里。那温热的身子是如此的熟悉,使燕非再无半点怀疑,眼泪刷地涌出,哽咽道:“真的是你麽,我真的不是在做梦麽?我以为这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