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霭————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0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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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非与莫梓璇被擒之後一路北上,发现是往嵩山而去,都是摸不著头脑。上山之後就一直被看守在圣音楼邻近的一个小阁里。燕非自然烦躁,之後再没见著言曦,若问看守到底是意欲何为,也是无人答理。莫梓璇已隐隐猜到二人为质,是有人要对君岐不利,但身陷囹圄,无法可想。心中常自懊悔不该冒冒失失落入敌手,燕非问起他为何要赴敌之约,他也不置一辞。所幸那小阁不知先前是谁的居处,其中颇多道家札记,多是些神怪异志,二人同看,勉强可以打发了时光。
这一待竟然就是近大半个月,突然有人来提他们,二人已是衣衫不整胡渣满面的狼狈模样,但对方没那份周到,也只能这样出去了。二人邋里邋遢地去了圣音楼,看到满厅的人,大为惊诧。厅中央站著两人,一个是君岐,另一个竟然是花渐离。
燕非上去跪拜,君岐只微微点下头,本来燕非与莫梓璇形容狼狈大异平常,君岐却如不见,道:“你现下速速下山去吧。”
燕非见了厅中情势,哪会弃他而去,却又不敢说句违拗的话,只能伏在地上不动。
君岐沈声道:“你如今真是大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那嘶哑的声音是燕非从没听过的。
燕非与他相识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看到花渐离在旁边连连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快走,再不敢多待,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去。
君岐又对莫梓璇道:“烦请少白兄先带燕非去汴州安置,此间事了再去寻你们,小弟先在此谢过了。”
莫梓璇答声“你放心”,便拉著燕非直往山下去了,一路上也无人阻拦他们。燕非回头看著君岐与花渐离并肩而立的背影,觉得心里痛得难以承受。事到如此,他仍是没有机会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人的身旁,连与他共当危难的机会也没有,似乎不论如何努力,他都仍然是当年被雁止山遗弃的不学无术的小孩。
下得山来,反复回想,记得当时君岐背上明明白白地系了一柄从没见过的长剑。他与君岐一同练功,知道君氏的兵刃与自己原本的一样是剑,却从没见过他佩剑。他一直不曾细想过其中的缘由,现在慢慢地就将整件事情串了起来。莫梓璇一路极不寻常,也是默默不语,丢了魂一般,但听燕非向他求证,也就毫不隐瞒地说了。原来莫梓璇早知君氏失落了一柄特殊的佩剑,也曾帮著君岐找寻过,浮涟剑为品剑山庄所得的消息就是莫梓璇传给君岐的,可君岐去过雁止山之後就再没跟他提过剑的事,连面也多年不曾见,後来发现燕非是品剑山庄的人,亦猜想君岐自行带走了燕非,再不愿与品剑山庄的人有牵扯;当日言曦给燕非的信提到浮涟剑,他就以为言曦只是以此剑为饵要擒回燕非清理门户,他代燕非前去赴约,说道燕非早已起程离了江城,只托他带银子来赎回浮涟剑;哪知言曦对燕非已经没有半点兴趣,楚王身份尊贵又是君岐的挚友,擒住楚王也是一样可以逼出君岐,就不再多生枝节,抓人上路。偏偏燕非也想岔了此事,以为言曦是来找自己的晦气,自己若是送上门去,他就再没理由扣住莫梓璇,结果就是与莫梓璇双双落入敌手。然而莫梓璇甘冒风险要去取回浮涟剑,却是因为心系君岐,这缘故却是绝对不会说出来了。
不说二人自去汴州,一路上胡思乱想,都为了君岐担惊受怕,只说当下君岐看到燕非跟了莫梓璇安安稳稳地下了山,心中一松,全身力气似乎都泄了个干净,险些晕在厅上,只是群敌环伺,不得不勉力撑住。
无尘缓缓地开口道:“想来宫主的私事已经都处理妥当了,现在就是老道有事要请教了。”
无尘道:“老道心中的纠结亦是今日这许多武林同道心中的纠结。如今天下尽属天朝治下,人心所向,不过我们武林中人自有规矩,向来是依江湖道义自行其是,数百年来既已有了定规,从未出过纷乱难解之事。贵派中人自踞西域,不与我中原武林人士往来,但也不能有意违背武林大义。可是近年来贵派不但与朝廷中人往来甚密,而且每年向天朝纳贡,可有其事?”
君岐道:“我派偏安河西一隅,刀口上添血,不过勉强挣口饭吃。其中账面细务实不敢劳他人过问。”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无尘冷然道:“宫主此言大谬,应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人都知你仙殊宫每年向朝廷纳贡百万两白银,任人驱策,武林中何曾出过这等奴颜婢膝的败类?此例一开,江湖中人将如何立足?”其实君岐每年交付楚王的是白银十万两,但闲人以讹传讹,以为交易的有百万两,更是震惊。
原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臣民,都要纳税听凭朝廷管制,就连周边属国亦是要纳贡臣服,否则岂不天下大乱?但嵩山诸派自称修道向佛的世外之人,占有山下邻近的田土收租自给,除此之外,亦可以向周边显贵化缘募捐,但是从不纳税,也不服从朝廷管制;自嵩山开了这先例,其他大大小小的习武的门派俱都效仿,虽然自称有江湖道义管束,实则与山寇没多大区别。朝廷自然以之为隐患,可是若要一举拔除著实不易,恐会引起边疆动荡,再者与武林中人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君岐的父亲与平王是旧识,若只是私人交情,也没人会去横加干涉,但君岐与楚王却有银钱交易,旁人视其为朝廷鹰犬也不是没有道理。众人心中不舒服的就是,不服管束的,大家一体一例,仙殊宫自行与朝廷中人勾结,让其余的诸人失了立场。嵩山各派早想找君岐谈个究竟,屡次传信都如石沈大海。君岐是个脑中只有生意经的人,这些纷扰都当是无聊之事,更何况仙殊宫自做生意,哪里会为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改弦更张,谈了也是无益不如远远避开。
君岐道:“江湖上捕风捉影之事数不胜数,件件都去细究,恐怕枉费时日。”
无尘涵养再好脸上也要挂不住,道:“宫主今日若是不能保证往後再不向朝廷纳贡,势必为江湖同道所不齿。”(“魔教”这个词在本文里就是这样来的,汗)
君岐淡道:“仙殊山众人辛辛苦苦地讨生活,从来不曾干犯中原各位前辈,也希望各位不要来干涉我派之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知哪派的一众道士立时亮出兵刃摆了剑阵。
花渐离在一旁尚未出手,君岐已经拔出浮涟剑在手,厅中立时寒气大盛,那群道士都不是武功顶尖之辈,只觉寒气袭面而来,气息一窒,手中的兵刃俱被震断脱手。
不过这麽一瞬,君岐长剑已经还鞘,缓缓道:“无尘道长也是武林中的有德高人了,难道今日一言不合就要将我二人乱刀斩了麽?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吧。”
君岐道:“言庄主剑术驰名天下,不才愿与言庄主打个赌,比试一下剑法,若是三招之内胜过言庄主,则今日各位暂且放我一马,让我二人下山;若是三招之内不能胜,则君岐任凭各位处置。”
言曦素性热衷名利,不同於乃师,但他於练武资质极高,剑术是燕九龄亲传,平日里极自负,今日听到君岐这样一番挑衅,哪能按捺得住,一定要出手教训他一下,也不待无尘答话,就气势汹汹地跃到厅中,道:“宫主既要赐教,我若怯战,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恩师,这便请宫主指点一下。”话说到这份上,旁人要插言也是不能,只觉君岐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待言曦出手制住了他,恐怕人人都要上场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君岐仍是面如止水,微微颔首,花渐离要待上前阻止,他也是摇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动手,花渐离只能手按剑柄,一见情势不对就要抢上去相助。
言曦流云剑出鞘,空中飘飘然地划了一圈子,这第一招竟是客气之极的“稽手”,暗示用不了多大力气自然能打发了他;只是言曦剑招精熟,一招礼节性的“稽手”也暗藏杀招,剑尖笼罩对手诸要害,若是君岐稍露破绽,便要中招。君岐拔剑,众人这次才看清这柄剑的剑刃色作青灰,光泽似金似石,锋芒不露,不知要如何伤人,正寻思时,君岐已避过言曦剑刃,一剑直指他的太渊穴。言曦自幼习剑术,勤练不辍,如何出招,对手如何反应,再如何变招,全是熟极而流,已经不需思索,也之所以能运剑快如闪电,但君岐手上的浮涟剑比寻常的剑长出数寸,剑上寒气充盈,自己的剑尚未够到对方,君岐的剑便已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再者运剑如使判官笔之类的点穴兵刃,见所未见,猝不及防,险些著了道儿,虽急忙避开,但已有寒气如细丝般从对方剑上散出侵入了太渊穴,手上一麻,流云剑险些脱手。(作者注:太渊穴在母指根处,手腕横纹上,属手太阴肺经)
却说言曦变招极快,一个回旋,已闪到君岐身侧,横剑直劈对手後背。他的轻功固然高明,但君岐的身法更如鬼魅,陡地拔地而起,足尖在他的剑刃侧面轻轻一点,已经跃到了他的背後,他心中大惊,不及转身,便已感觉对方剑上的寒气如排山倒海一般从後心直贯两肺,气息凝窒,眼前一黑,向前扑面倒下,失去了知觉。(我最喜欢就是“排山倒海”这一招,终於使出来了,汗。)
众极惊愕,君岐年纪轻轻,身形细弱,一张脸苍白得如痨病鬼一般,竟然真的三招之内放倒了剑术出神入化的品剑山庄庄主言曦,那些本来打算出手教训一下他的人,此刻都不敢轻举妄动。
言曦一旦倒地,气息全无,情状凶险,厅中内力最深厚的当属少林方丈禅心,他扶起言曦坐在地上,伸掌运息助他抵御寒气,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言曦缓缓睁了眼。想君岐此人,平日里似乎从没将言曦放到心思上,但一出手就阴毒至极,虽然言曦没受一点皮肉伤,但肺脉为寒气侵蚀,恐怕後半辈子都摆不脱咳喘病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後只能看著无尘,听他示下。事到如今,无尘也是无话可说,只能道:“宫主只须记得,今日下山之後,便是武林公敌了。”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敢真的拿仙殊宫怎麽样,众人便眼睁睁地看著君岐与花渐离出门下山去了。
下得山来,君岐脸色很糟糕,花渐离心中担忧,却没有办法,只能道:“我先去长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君岐觉得疲累已极,强打精神努力不让他看出不妥,勉强笑道:“我只去瞧一眼,不会耽搁多长时间的。”
花渐离站在岔道口上,久久地看著他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仿佛要去很远的地方,莫名的惆怅。(作者注:从嵩山去长安是西行,去汴州是东行,所以说是岔道口)
莫梓璇在汴州亦有一处私邸,不及缙云园大,只三进的小院,院中不过一个老仆照料,在城中毫不起眼,外人也不知这是楚王的宅子,连燕非也不曾听说过。二人进了正屋,老仆沏上茶来,燕非心中忐忑,坐立难安,喝得一口茶,便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偏偏莫梓璇今日也是焦躁得紧,见不得他笼里狮子一般的样子,便道:“你在这里走来走去,晃得我眼也花了。这汴州城你也没来过几次,去街上转转吧。”燕非的确是一刻也坐不住,干脆听他的话去城中乱转了。
其实君岐在嵩山上并没多耽搁多少功夫,下山後精力不济,脚程就慢了,但勉力赶路,不过只迟了半日就到了汴州。彼时早已日落西山,天色全黑,莫梓璇一人独坐,屋里一灯如豆,恍恍惚惚间竟似看见幽幽然地一抹淡影飘了过来,真如鬼魅一般。莫梓璇又惊又喜,原来君岐好端端地下山来了。他抢到门口,却见君岐双眼无神,连忙扶他进来坐下。君岐实在累得厉害,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梓璇知道他的宿疾,问道:“你如今还在吃药麽,有没有随身带了药丸出来?”
君岐不能答话,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子,莫梓璇一把接了过来,拔了瓶塞,倒出六粒细小的黑色药丸喂到他嘴边,又端茶助他服下。其实那药也只是寻常养护心脉的方子,见效也慢,君岐服过药,慢慢调息,许久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莫梓璇多年不曾见他这般模样,心痛之极,道:“此次确是我处事不当,没想到竟然拖累你了,负你所托很惭愧。”
君岐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燕非与莫梓璇在楚州共事,年月久了竟然有了份别人不能比拟的默契,他二人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自觉,但看在别人眼里,自然会觉得异样。君岐从没见过他们二人相处的样子,因为放心莫梓璇人情练达,根本没有生过丝毫的疑虑。可是日前他二人一同出现,一般的衣衫不整也就罢了,犹其是神情亲昵,一个眼光一个动作互相之间便能会意,而燕非为人散漫,偏偏是对著莫梓璇全心全意的信赖,看在君岐眼里怎会不生出种种想法?又想起莫梓璇素性风流更胜花渐离,越想越是心惊,暗悔自己先入为主不曾将此事思虑周详。他来汴州与二人会合便是要问清楚此事。
君岐开口之时,语调已是平静如常,莫梓璇听了放下心来,哪知话里的含义倒教他如堕寒潭,只听他道:“这次的事情,少白兄真不用往心里去。那些人其实是处心积虑要找我出来,我之前不愿见他们,哪知也只是避得一时,他们竟然将主意打到你们身上来,累你们受苦了,一旦见了,也不过是说些无聊的话而已。我倒是另有一句话要问少白兄,只因为燕非对我来说太过重要,若是我多心了,你千万不要见怪。”
莫梓璇道:“你说吧。”
君岐道:“少白兄你是不是对燕非……”一时间也是难以启齿。
莫梓璇脸上也没什麽表情,懒懒地道:“仪山何出此言?”
其实君岐这份心思在旁人看来挺好笑的,他自己固然把燕非当个宝,难道人人都如他一般想麽?但是他的那份精明是与生俱来,否则如何能接下仙殊宫这麽大一摊生意,这番话对著莫梓璇说出来是真正对上心病了。君岐为人城府极深,多余的话从来不说,多余的事从来不做,但是该出手的时候也能单刀直入免得浪费时间。如果能拿燕非比作货物的话,那无疑是君岐经手过的最值钱的货物了;如果莫梓璇也能看作他的雇员的话,那真是最花钱的雇员了。既然有疑问,自然是要讲个清楚明白。
当下君岐道:“那日嵩山上,我见著燕非发上插著一枝碧玉簪子,那原本是睦王殿下送给少白兄的吧。”莫梓璇加冠时,君岐曾前去观礼,那日平王的次子睦王送了一枝碧玉簪作礼物。玉质易损,发簪多是木质的,玉簪并不多见,也不常用,那枝簪造型优雅,君岐记性又极好,多年之後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燕非向来不爱在这些饰物上花心思,居然会将莫梓璇的发簪插在发上,也难怪君岐会耿耿於怀了。
莫梓璇仍是不露声色,道:“没错,前年燕非二十加冠之龄,我将这枝簪子送了给他,不过是件玩物而已,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君岐道:“少白兄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他花了多少心思麽?”
莫梓璇道:“你倒听听你自己的话,真的不是在为难我吗?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哪一件不是仔仔细细地去做?我与你相识这麽多年,你可曾见我胡作非为过?到如今你才说这些话,可是让我从此离燕非远远的?”
君岐垂下头,半晌道:“好,我信你。”
莫梓璇真是哭笑不得,他为了这两个人做的事情不是一点半点,虽然心底里并不那麽光明磊落,但是也实在没做出任何一点出格的事,结果却受了君岐这样一番指责,真不知从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为了什麽了。当下也不想再多说:“你近日里劳心劳力,难免心浮气躁,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先在这里歇歇,燕非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你稍坐一下,我先回房了。”说著自己出去。
算著时辰,马上就是宵禁的时刻,果然不多时院中一阵脚步声传过来。燕非在城中漫无目的的走了大半日,神思不属,哪知汴州城大得很,他走著走著就迷失方向,莫梓璇这屋子没什麽显眼的特点,险些就要回不来了,苦思半日,想起巷子外面有几株歪歪扭扭的槐树,树下一间水粉胭脂铺子,慢慢地问人,终於找了回来,走进巷子时心里一阵乱跳,不停地说服自己“他一定已经回来了”,直奔进了屋子,果然看见那人端端正正独自坐在那里,差不多要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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