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哀家明明听人说是你强行把他押进皇宫的!现在他的义子谢源正率军攻打城门,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这种大逆不道的荒唐事情也会发生在我大郦,你这个皇帝是怎么当的?”
子寰隐约察觉到她话中的含义:“谢源意图谋反,皇孙定会将他降服,按大郦律法处置。”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眼角扫向她身后几个老臣:“几位都是先皇倚重的老臣,对这件事情怎么看?皇孙可以处理不当的地方?”
子寰抬头,威严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将这些立场不忠的臣子的脸面一个个刻在心上。
几个老人被他这么一看,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没人吭声。
太皇太后气急,点名道:“庞大人,你三朝为官,你怎么看待?”
一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人颤颤微微地上前一步:“臣……臣以为皇上的确有不当之处,只是皇上还年幼,性子冲动了些,难免会有些出格的事,只要加以时日……”
“臣对庞大人的看法不能苟同!”庞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人插嘴进来,子寰看了他一眼,是和李家来往最密的陆大人,一直受李家诸多提携。“臣以为整件事情完全是因皇上的错误。李大人为我朝鞠躬精粹,呕心沥血,操劳一生,而皇上却因为他一次缺席早朝就大发雷霆,实在是有违尊长孝道。”
太皇太后听到陆大人的话,面色稍霁。对子寰道:“皇孙你身为一国之君都对老臣如此无礼,实在是天下百姓口中的笑柄,你可知错?”
子寰冷笑道:“皇祖母教训的是,等皇孙捉拿了谢源,自然会像国舅认错,朕会另外安排清幽之处,让国舅好好修养,颐养天年。”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轻易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你还真的认为你可以擒下谢源?”太皇太后怒道。
子寰双眼薄眯,言词顿然犀利:“皇祖母怎么知道皇孙擒不住谢源,莫非他有神人相助不成?”
“来人,将皇帝带回太极殿,没有哀家的吩咐,不许他出来!”她恼羞成怒,竟下令软禁子寰。
几十名守卫冲了进来,将子寰团团围住,可怜子寰身边只有区区六名侍卫。
“皇祖母对皇孙也想动刀动枪吗?”子寰也不禁恼怒。
“将他拿下!”一声令下,几名守卫试图冲上来,被子寰身边的人挡了回去,虽然人少,但毕竟是千里挑一的,是整个皇宫最好的。
他们围成一圈,将子寰护在中间,勉强退到殿外。却发现形势对他们更加不利,上百名守卫侯在门口,逼得他们寸步难行,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皇孙乖乖听皇祖母的安排,不要再一意孤行!”太皇太后也走了出来。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一整夜了,繁星已消失,东方露出鱼肚白。
虽是早春,可子寰已经汗透衣背,握成拳的手心里也均是汗水。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道要功亏一篑?
难道韩将军至今还没有赶来?城门已经被攻破了吧?他们是否有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放火抢劫?
若不是有什么在支撑着他的精神,恐怕他早就崩溃了。
可是不行,他是帝王,是尊贵无比的君主。他有着他的骄傲,他的荣耀,他的自豪,可以失败但不能被消灭。即使认输,也要昂首挺胸。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沉静,眼里的每一张脸都是表情,侍卫的忠诚,太皇太后的无情,她身后臣子的或无奈,或得意。
他几乎想大喊一声:“够了!”
他看到太皇太后张嘴在说什么,可是听不到,像是失去了听觉般。
是不是应该向秦狄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遗留给我的东西。
在他绝望地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包围圈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许多人涌了进来。
子寰定睛一看,为首的是刘德方以及几个心腹,后面跟着文武百官们。
他们闯进包围圈,若无旁人的跪在子寰面前。
“回禀陛下,韩将军已经将谢源为首的一班乱党拿下了,现在正往皇宫赶来。韩将军大功一建,请陛下移驾去朱雀门迎接韩大将军!”刘德方朗声道。
“什么?”变化过快的形势,让子寰一时反映不过来。
“请陛下亲自迎接功臣!”众臣异口同声道,冲天的响声使人振奋。
“你是说韩将军已经将谢源擒下了?”子寰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怕是几个心腹怕他遭到威胁,而使出的权宜之计,但再看那么大的架势,也不像是骗人的。
再看太皇太后,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黑。
笑容慢慢绽放在子寰脸上,他信步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母后,皇孙已经为你们在西郦行宫准备妥当了,那里风景极佳,气温宜人,还请您们去那里安心修养。江山社稷之事,就交给皇孙吧。”
终于,到了最后,他还是胜利者,心中闷气一扫而光。
他笑,笑得骄傲自信,他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霸主。
他拨开众人,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这一步走出去,整个世界如同获得了新生。
无论是子寰还是宸星,对这次见面都是意外的。
令宸星怎么都想不到的是,离开皇宫还没超过一个月,他又回来了,而且仍然是被强行带来的,正当他跟韩将军吵着要走的时候,子寰来了。
“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子寰笑问。
宸星愣住了,从未见过心情如此好,笑得如此轻松的子寰,没想到几日不见,他虽然一脸憔悴,却依然神采飞扬。当然这是因为他没有见到先前他阴沉死灰的脸。
他刚要开口说话,韩将军已经先一步把他送信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子寰望着宸星,眼中的神情由惊讶慢慢转为感激,最后轻轻道:“谢谢!”
宸星傻了,他以为他会冷漠得给自己一大堆赏赐,他以为他会文绉绉得给他搬一套他听都听不懂的颂词,可原来,他只是微微地笑着说谢谢。
这声谢谢,来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谢意,没有浮华的装饰,没有虚假的伪装,够简单,够纯真,所以最能打动人。
“呵呵,不用谢,应该的,呵呵,没什么……”反倒是宸星手足无措,只好傻笑着语无伦次,又是摆手,又是抓头。
“要不是你,朕的江上已经易主了。”子寰没有察觉到宸星的反常,低头笑着,眉宇间飘着淡淡的忧愁但很快被喜悦冲淡了。
这个笑容也不同,和遗忘意味深长的笑容截然不同,单纯得近乎透明,显得特别可爱。
可爱?当宸星想到这个形容词的时候,他几乎想给自己一巴掌。
一只手掌伸到他面前,“干什么?”子寰莫名道。
宸星扬了扬手,又往前递了一点:“奖励啊,你总得给我奖励吧,不能让我白干啊!”
嘴角不经意地勾起,子寰笑问:“好啊,你想要什么?”
“呃……”宸星歪着脑袋道,“你陪我到南山去玩!”
“好!”子宸没有二话,欣然点头,脸上的笑容,依然源自内心。
十
南山位于京城西南,上有一座寺庙,由皇家供养着。在大郦开国之际,曾有神人说此地为大郦龙脉,山中那口泉眼即为龙眼,一旦泉水枯竭,大郦的气数也就尽了。由此,历代君王一直将南山封为圣山,除寺中神僧,任何人不得靠近泉水一步,整座山还因此被封了几十年,禁止寻常百姓出入,直到最近几年,才解除封令。
南山山高六百八十丈,覆压八百余里,山高水清,重峦叠嶂,尤其是半山腰那片枫林,闻名遐尔。但百姓们已对这座山畏若神明,轻易不敢踏足,因此显得格外幽静宜人。
宸星提出要去南山,这是华陨一直提起的一座山。据说他小时候和他师父偷偷溜进山玩过一次,在他的描绘中,这座山兼有泰山之雄伟,雁荡之瑰丽,峨嵋之清秀,是中原名山,他仰慕许久,却又不愿独自前去。
回想起一夜的奔波,也是既惊险又刺激。只要想起自己救大郦于水火,就难免自我得意一番。
陨哥哥,你杀人,我救人,我比你强吧?
一路上,宸星心里念着,心早已飘到南山,坐在马车里已是兴致盎然,不时得跟子寰问这问那。子寰起先还有问必答,后来人就慢慢焉了,当宸星久久没有听到子寰声音,侧目一看,他已经倚在窗口睡着了。
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总于他支持不住了。其实何止是没有睡,更重要的是他经历了两天的精神折磨,磨得他心力憔悴,就好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宸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去不了南山了,立即下令调转马头回宫。
看着他的睡颜,如初生婴儿般恬静,没有了会骗人的表情,,也没有善于威胁的眼睛,平日里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的冷漠都没有了。
宸星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比印象中要来得纤细,靠在角落里竟萌生无助之感。无助么,当他去找独居老人时,他是否无助?当他四面楚歌时,他是否无助?还是当寂寞来袭时,他会感到无助?
曾问他,为什么允许自己和他坐一辆马车,他答,反正你一向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就不守规矩,那就再不规矩一回!
也不知道宸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伸手去捏子寰的脸,也许是他饿了,所以把子寰想象成了糯米团子,就在手指要夹到肉的时候,一人掀开帘子闯进来。
流桐手里捏着薄毯,冰晶似的眼眸直望着尴尬的宸星。
“皇上两天没睡了,想是累极了,公子就让皇上好好休息吧。”他一边给子寰掩上薄毯,一边说着,直白的话语中隐有责备之意,可说完了却冲宸星嫣然一笑。
宸星被他笑得心里发毛:“皇上不管到哪儿都会带着你吗?”
“大约是这样的。”流桐微微点头,便退下了。
宸星修眉一挑,冲熟睡中的子寰狠狠道:“说什么至爱秦狄,还不是妻妾男宠成群。”
睡梦中,子寰似乎听到了他在说话,嘟囔了几句。
“连睡觉都不安分!”宸星盖实毯子,他却皱起眉头,似乎梦到了什么,面上渗出薄汗。他逐渐挣扎起来,呼吸也变得沉重,宸星试图替他拭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他惊醒了。
“是你?”子寰双眼布满血丝,还留有一丝惊慌。
“不是我还能是谁?”宸星没好气道。
子寰揉着眼睛,慢慢恢复意识,他朝外看了一眼:“怎么不去南山了?”
“你都成这样了,我怎么还好意思累你陪我玩?”
子寰歉然一笑:“不好意思,算朕欠你的。”
怎么那么好说话,宸星思忖着要不要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多敲诈他一些,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做恶梦了?”
子寰望了他一眼,眼中略带深意。
又来了,一醒过来就如此不可爱,不过随口一句慰问,都可以揣测半天。
“没事,常这样。”他揉着太阳穴,满不在乎道。
“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
“你懂医术?”子寰惊讶,又觉得好笑。
“很奇怪吗?我看上去像傻瓜?”
子寰摇头,笑道:“有点意外罢了。有宣御医看过,也看不出什么症状。”
那就是心病咯?宸星没有说出口。
子寰调整了一下坐姿,仍是满脸倦容:“能借你肩膀用一下吗,回宫还有一会,朕想再睡上一觉,车厢太硬了。”他笑得一脸无辜。
这回轮到宸星傻了眼:“哦,好啊。”他挺直了腰板,身体有些僵硬。
子寰玩味起宸星表情的奇妙变化,在他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从那天开始,子寰每天晚上批阅奏折的功课,变成了说笑逗唱的时间,因为无所事事的宸星一定会在案旁。
以前流桐也会陪在身边,可决计是安静地在一旁磨墨、整理,不敢发出任何噪音。可对宸星来说,就不是了,他就是嫌太静了,不够气氛。照他的话说:你有责任倾听小老百姓的心声。
幸好这位小老百姓的心声是天南地北的奇人轶事,并且道听途说居多,总添油加醋,吹得天花乱坠。一天忙碌下来,听他在那里胡说八道,倒也成了一种乐趣。
“原来那些又是暗杀又是劫狱的,都是一场戏啊?你太恶劣了,把所有的人都骗进去了,有必要弄得这么兴师动众吗?”这天,宸星问起降服李仪林的全过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御膳房给子寰备的枣糕,口齿不清地问道。
“李仪林多疑,就是要弄得越复杂越好,又像真的又像假的,他才会紧张,才会有所动作。”子寰一边和宸星聊天,一边还不忘装模作样捏着本奏折。
“多疑?”宸星不屑,随手拈起一笔搁,朝空中一抛,再接住,双手握拳伸到子寰面前,“猜猜看,在哪只手里?”
子寰迷惑,不知宸星用意何在。
右手?他刚才动作很慢,看得很清楚是右手接住的……还是左手?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让自己看到是右手,其实是在左手,他武功那么好,偷换一下绝对有可能……或者根本两只手都没有?一些街头艺人,不是老玩这种把戏?
子寰思索着,久久没有作答。
“小游戏而已,这有什么好多想的?”宸星摊开右掌,笔搁就在手心里,“说到多疑,你才是最多疑的。”
子寰涩然一笑:“这是生存之道。”
宸星耸耸肩,并不反驳。
“朕也给你讲个故事好了。皇子都是由奶娘养大,所以在宫里最亲近的就是奶娘了,可在朕七岁那年,奶娘像疯了似的拿尖刀向朕捅来,差点被她捅死。当时只是以为奶娘是受人指使,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发疯,且具有攻击性。从那天起,朕就对自己说,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连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以。”
“那秦狄呢?”宸星反问道。
子寰脸色沉了一沉:“他不一样。”
宸星哼了声,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僵硬,有什么禁忌般的东西,搁在他们中间。子寰低下头,胡乱写着什么,思绪纷乱。
“你的手是不是受过伤,握笔的姿势有点奇怪。”宸星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
子寰第一个反应就是很自然地给他看伤口,可转念一想,发现了他的真正用意:“你想说朕字写得难看,就直说好了。”
宸星一副被揭穿了的表情,再拿起一块枣糕,大嚼特嚼:“我是说真的,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伤到经脉了,握笔一定很痛苦。”
子寰苦笑,他说得没错,那次受伤之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学会如何写字。
“我说啊,你好抠门啊,不能叫他们多送点吃的过来,不知道应该备两人份的吗?”宸星拿起最后一块枣糕,一口咬下去。
“难道你没有发现今天已经是两人份了吗?”子寰哭笑不得,想着要不要提醒他,自己还一口都没有吃过。
“哦,是吗?”宸星面无愧色地把剩下的一小半枣糕递到子寰嘴边,“那这块就给你吃吧。”
他还好意思称之为“块”?子寰毫不客气地张大嘴。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子寰就着宸星的手咬下枣糕,伸出舌尖在他指上舔了一下。
滑腻的舌头卷过指尖,宸星脑中轰然一声,猛地缩回手。
这是个极具挑逗意味的动作!
愕然对望,宸星瞪着眼睛,微湿的感觉还留在指上。子寰似乎也有些茫然,对自己的行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