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抽紧松了的绑带,一言不发地为自己包扎。
心里突然变得很难受,因为先前子寰言语虽不客气,可神情是轻松的,所以他才敢出言放肆,却不想触到禁忌。
“不要以为朕对你客气点,你就无法无天了!”子寰低吼,甩手离去留下一室沉闷。
无人理睬的日子是无聊的,至少对宸星来说,他是不能理解宫里这么多无聊的人是怎么打发时间的。皇后安排他住在紫宸殿里养伤,照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于是宸星纳闷了,宫里的人都喜欢把人关起来,然后采取漠视战术吗?
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可冬天还没有过去。
雪化的时候最冷。
冷,在宽敞无人的宫殿里更加冷。
他趴在窗口,对着一棵秃了顶的树发呆,他想眺望御花园,眺望了几天才知道从这里是根本看不到花园的。
皇家园林远比私家园林来得开阔宽广,气势磅礴,走在石子路上,放眼望去,静美的景致尽收眼底。
假山石上,亭台伫立,远远望去,子寰正在和一妃子下棋,流桐伺候在一旁。
他似乎全神贯注于棋局,沉静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直到宸星试图进入亭内,被侍卫拦住,才抬头去看他。
“骗子!”宸星毫无边际地昂首道。突然他就是想激怒这张戴着面具的脸,想要剥去他虚假的伪装,想看看藏在面具下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被爱人伤得鲜血淋淋的肉体。
“放肆!胆敢在圣上面前无礼,你们还不快把他拖出去!”美艳的妃子娇叱。
宸星只是不理,冲子寰道:“君无戏言,你答应过带我逛御花园的,你说过让我玩御花园的雪的。”
“雪都化了,哪里还有雪可以给你玩?”子寰反问道。
“我心里有雪,我一眼望去都是雪!”很气恼,不是因为子寰,但却冲他发泄。
雪是很容易融化的。
错了,心里的雪怎样才能融化?孤单的人,只有一个季节,就是冬季,永远看不见早春明媚的阳光。
“你胡言乱语什么?皇上……”美妃不依不挠道。
“闭嘴!你退下吧。”子寰讨厌有人吵闹,后宫佳丽,他还是最喜欢和皇后在一起,因为皇后有种静雅的美,给人安心的感觉。
寒风中,宸星衣衫单薄,似乎轻如鸿毛,随风而来,随风而逝,不着痕迹。
子寰扬起衣袖信手在棋盘上一扫,扫落一地的黑白:“捡起来,一粒都不能少。”他冷冷道。
宸星僵直着身体,一脸倔强,不知天高地厚。
四目相迎,无言对抗着。
君王冷冽的眼中,闪着近乎残酷的讥笑。
五
子寰扬起衣袖信手在棋盘上一扫,扫落一地的黑白:“捡起来,一粒都不能少。”他冷冷道。
宸星僵直着身体,一脸倔强,不知天高地厚。
四目相迎,无言对抗着。
君王冷冽的眼中,闪着近乎残酷的讥笑。
宸星毫不示弱,报以冷笑,缓缓蹲下,捡起一粒白子,两粒白子,三粒白子……
他雪白的手拈起雪白的棋子,雪白,雪白。
胸中骤然剧痛,藏在明黄色衣袍中的手紧握成拳。
他站起来,仍然倔强,将满手的白子撒落在棋盘上,一颗一颗,敲打着棋盘,好似锤在心上。
就是这般嘲弄天子的吗?眼前的人竖起一身的刺朝自己扎来,无情而冷漠。
暴怒被激发,他的确有这种能力,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失态。
他怒吼一声,再度掀翻棋盘。
“不要把你心里的雪泼洒一地,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宸星冷笑。
“你以为你隐藏地很好吗?”子寰毫不留情反击。
宸星蓦地睁了睁眼,喉咙涨痛,视线漂移。
默然对峙了许久,终究子寰先叹了口气,抓起宸星的手。
走过几片花坛,穿过一座桥,来到一处朝阴的角落,也许是因为见不到阳光,所以这里的积雪还未融化。
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宸星蹲在地上,抓起一团雪捏着,自顾自玩。而子寰则伫立一旁,视线不知该落向何方。
“真搞不懂你干什么处处针对朕?若是别人敢这样对朕说话,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子寰耐着性子道。
“我只有一颗脑袋,送你当见面礼吧。”他头也不抬,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胡乱划着。
“不要试图再激怒朕!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语气变得严厉。
宸星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把唇咬得雪白:“我讨厌你!所以我要让你不通快!”
子寰嗤笑:“朕也讨厌你!没见过你这般讨人嫌的!”
“我讨厌你!因为你伤害了我最爱的人!”刚才还趾高气昂,现在却又像个孩子被欺负般,说着负气的话。
子寰疑惑地看了宸星一眼,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了,要找一个交叉点如大海捞针。
“我真恨不得杀了你!我现在离你这么近,一定能做得到!”zybg
“想杀朕的人多了,不多你一个,朕随时恭候。”高傲的姿态浮现,一旦露出君王本色便产生一种压迫力。
宸星仍然低着头,不搭话。
“你曾经和你爱的人在雪里玩?”就像自己和秦狄那样。
宸星摇头:“我们那里四季如春,没有雪,和他的记忆里,没有雪。”没有他的记忆里,大雪纷飞。
所以,冥冥之中,一离开凤无崖,他就想往北边跑,到有雪的地方,去看一场真正的雪。
宸星忽然抬头,满面笑容:“你想见我最爱的人吗?”
呃?子寰措手不及,不适应他转换过快的话题。
宸星狡黠一笑,那笑容比二月春花还绚烂:“我带你去见我最爱的人!”
什么意思?难道他最爱的人就在宫里?不可能吧?他在宫里才呆了多久啊?
子寰脑中糊涂,人已经被他牵着狂奔了。
可是刚跑出御花园,宸星就急停住脚步。他茫然地张望着四周,最后气馁地问子寰道:“大牢在哪里?”
子寰拿他没有办法,好生无奈地一笑:“你路痴么?”
宸星毕竟是学武之人,步速要快上许多,习惯缓行慢步的子寰被他牵着一路狂奔,从北边御花园直冲到南边大狱。宫廷侍卫眼睁睁看着急驰而过的君主,惊得不能自已。
站在大牢前,子寰气喘吁吁,带着几分狼狈。
“陛下,您老人家要保重身子骨啊!”宸星玩劣地在他耳边轻轻道。
你该不会是爱上了这里的牢头吧?
听着着略带恶意的话语,子寰想要开口回骂,却接不上气,只好痛苦地拧着眉毛。
“打开牢门!”宸星扶着子寰,狐假虎威地命令狱卒。
狱卒张大了嘴向子寰请示,后者懒得答理,无可奈何地挥手示意由着宸星闹腾。
还是第一次到牢房里来,阴湿的空气,令呼吸不畅:“喂,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爱上了这里的蟑螂吧?”他总算找到反击的机会。
宸星瞪了他一眼,认真道:“要严肃!严肃!来,坐下。”他把子寰按在地上,紧挨着他坐下,闭上眼睛。
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整个世界平静了下来,气氛静寂地怪异。
他煞有介事地盘腿而坐,睫毛微微颤动,黑暗中肌肤愈显苍白,沉静的面容无比虔诚。
“学我,闭上眼睛,你就能看到我最爱的人了。”他轻轻道。
子寰淡然一笑,宠溺性质地照做,闭上眼睛就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空虚的感觉如潮涌,将他淹没。
“当寂寞爬上手指,就能看到最爱的人。”他自言自语,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是天边缥缈的歌声。
子寰愕然睁开眼睛,痛苦闪过他眉梢,手被身边的人紧紧抓住,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你看到了吗?我最爱的人,刚才他就在我眼前。”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却没有焦点。
酸楚充斥鼻间,子寰怔怔回视他:“不,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我最爱的人,秦狄。
秦狄,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什么能让心如撕裂般痛?
每当寂寞敲开心扉,他都会准时出现。
“你怎么会没有看到呢?我明明已经看到了呀!那么近,伸手就能抓到。”他不可思议地摇着头,眼眶已涨红,“可我不敢去抓,怕抓了就没有了。”
空气中流淌着微妙的气氛,是孤单。两个孤单的人,品味着孤单,用孤单召唤心中的最爱,换来更深的孤单。
子寰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个人,和他一样,甘愿自我折磨,甘愿在痛苦中煎熬。
伸手把他抱入怀中,温柔地安抚,无需言语,因为没人比他更明白,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当寂寞爬上手指,就能看到最爱的人……
他埋头在子寰的颈窝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双臂紧紧收拢,贪婪地汲取彼此肌肤的温度,仿佛这样就会融化心里厚重的冰雪。
心痛,明明心已经被你带走了,为什么还会为你痛?
闻着发间淡淡的清香,努力让悲伤的心平静。
相似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幸运。子寰咬咬牙道:“没人告诉过你,不要来招惹我吗?”
能够嗅到危险的气息,宸星倏地从他怀里跳开,眼中的迷离被冷漠代替。
怀里又变得空荡荡的,温暖果然不属于自己。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蔓延。
“走吧。”子寰收起邪念,仍然是那个冷酷的君王。
“刚才你对我用‘我’!”抓到了一根线头,毫不犹豫地一抽。
两人对视,黑暗中只有对方双眸是闪亮的,都试图读取对方内心。
“朕糊涂了。”子寰避开视线,先一步跨出牢门。
宸星冷笑着扭过头,不再去看他。
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大牢深处传来异响,仔细一听,是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宸星随口问了一句,就想去看个究竟。
“你少管闲事!”子寰想要拉住他,他一抡胳膊就往里走,和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像是在对自己涵养极限的挑战。
一道铁门拦住了宸星的去路,他向门内望去,一个强壮的汉子被栓在架子上,脑袋无力地低垂,肉体已是鞭痕累累,浸过盐水的鞭子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是一阵抽搐。
那汉子抬起头,冲狱卒轻蔑一笑,这张脸有点熟悉,宸星回忆起是那日劫狱的胖子。
“看够了没有?”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宸星回头看到子宸压抑着怒气的眼睛。
狱卒看到子寰,惶恐地跪了一地。
“你把他们都抓起来了?你想拷问什么?”对这胖子,宸星存着一丝好感,还是他给自己打开牢门的呢,虽然最后还是越狱失败。
子寰不容置喙地拉走他,心里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事,可还是奈着性子解释:“有人派了刺客潜进宫暗杀朕,被朕活捉了,他们是来救那个人的。”
“结果被你一锅端了?我猜你是料到他们会来救人,故意把刺客留做诱饵的吧?”
“没有一锅端,有漏网之鱼。”子寰不愉道,显然是对结果的不完美感到懊恼,“别问了,这事与你无关。”
“你登基也快一年了吧?还有人想要你的命?”宸星追问。
“谋权余党一天不除,就一天不得安宁。”子寰一生又何曾逃出杀与被杀的阴影?
天色已晚,金壁辉煌的宫殿笼罩在月色朦胧中,宫人提着灯笼鱼贯而行,摇曳的烛火愈发显出夜晚的幽静。
大宝殿前,子寰停住了脚步。
“你走吧。”
略带磁性的音色在静夜中优雅迷人。
宸星一时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以为他会把自己扣留,然后不断折磨,甚至都做好了战斗到底的准备,现在好似一拳挥出去,击中了空气。
“你的伤本来就没有大碍,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对朕得冒犯也不跟你计较了,你走吧。”子寰面无表情道。
“我真的就可以这么走了?”突然觉得怪怪的,在大牢里天天想着逃出去,现在自由了,心里又空荡荡的,似乎不跟皇帝吵来嚷去,日子就少了份乐趣。
子寰点头:“可以离开皇宫了,你就不用经常看到朕这张令你讨厌的脸了,不是件很高兴的事吗?”
“我要不要谢主龙恩?”
子寰苦笑:“你又何必再出言讽刺呢?不要以为朕真的是没有脾气的。”他示意一侍卫过来,“你负责带他出宫,免得他又在宫里迷路了。”
后一句话把宸星气个半死:“不用你操心,东南西北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等一下。”子寰叫住气呼呼的宸星。
“干什么!你想反悔?”他恶狠狠道。
子寰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玉牌:“你身上没有钱吧,拿着这个。”
宸星扫了一眼,冷冷道:“我不要,我不希罕你的东西。”
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赏你的,就当关你那么久的谦礼。”
“赏我的?这算什么?恩惠还是赏赐?”怒意凝于脸上,很快被讥讽取代,“你皇帝抓人也是要有理有据的,把我莫名其妙关那么久,然后随便赏赐个小玩意我就装聋作哑了?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然后赏我口棺材,来显示你宽厚大度呢?哦,我差点忘了,我要是真被你整死,那也是你赏赐的,生杀大权握在你手中,你是天皇老子,威风得不行啊!”
如果说平时私下里,他言语放肆,子寰全当笑话听,但此刻在众人面前,他指着自己鼻子怒骂,完全不给面子,令子寰火冒三丈:“天下都是朕的,就算要你一条小命,朕要了就要了!邵宸星,你在宫里呆那么久,朕自认待你不薄!”
“哈,陛下您什么时候把阴阴暗湿臭的大牢当作你的春宫,把冰冷的石床当作你的龙床了!真是我无上的荣耀啊!你这种东西还是留着赏你的狗吧!”也许是在江湖上野惯了,一身傲骨敲得铮铮响。
怎么就吵起来了了?本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被扩大为争执。本不想计较坐牢一事,却被他“赏赐”二字,激起了血性。本是想他身无分文,可随手送件东西,竟然反映如此激烈。
一个江湖浪子,来去自由,从来直言爽快,即使失去所有也有颗骄傲的心,一个万尊之躯,循规蹈矩,自幼居高临下,俯瞰众生,从未有人敢当众下他台。
迥异的两个,用各自的方式来思考来行动,永远都不合拍。像两条迎面撞击的河流,激起的是千层浪花,剩下的是争吵和愤怒。
子寰拳头握紧,不想给这原本平静的夜晚增添烦恼,他随手把玉牌抛给身边的侍卫:“赏你了!”
那侍卫受宠若惊,忙磕头谢恩,大呼万岁。
“看到没有,这才是接受赏赐的样子!不识好歹的东西!”
子寰指着他叱骂,心火烧到脑门,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宸星亦如怒气聚集的猎豹,无畏甚至挑衅地迎视。
一时间,剑拔弩张,几乎可以预见下一瞬激烈的喷发。
“皇上……”一个听上去柔弱,实则蕴藏着无限力量的声音响起,“皇上,春寒天凉,要注意保暖。”流桐抱着一件披风,掂起脚尖细心地替子寰披上,眼角不露声色地扫了宸星一眼。
好像一个密封紧张的空间被塞进了一团棉花,硬是平息了暗藏汹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