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秋寒 第一部————北色
北色  发于:2010年0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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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桐手上的动作一滞,转瞬被一带而过:“是大臣为了讨好皇上,把我送入宫的。”

“那你知不知道你……那个……你的长相……”

他琢磨着该怎么表述,流桐宛然一笑,接过话头:“你是说我长得像秦大人吧?这不稀奇啊,大臣们挑人的时候就是拿着画像挑的。怎么,你也见过秦大人?”宸星胡乱地点着头,流桐反倒开了话闸,“我倒是没有福气的,没见过秦大人,不过皇上的御书房里有很多他的画像。持剑的时候是威风凛凛的,执扇的时候是温文儒雅的,流桐哪及他万分之一啊?我可听说他是个奇人呢,随皇上出生入死十八载,要是他还在就好了,皇上就不用为那些奸臣贼子,急得寝食难安了……”

春秋十八载,载着多少人的梦,断了多少人的情,消磨了几度风雨,又因何而夜夜入梦?

用十八年来爱一个人,那多少年才能炼成心如死灰,金刚不败呢?

流桐依然在絮叨,可宸星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秦狄和子寰的脸,搅在一起。

华陨对他的话,依稀还在耳边:不要做先陷下去的人,否则你死定了。

不甘心,明明说过要让别人来爱自己的,为什么总是先陷得不可自拔?明明知道丢盔弃甲之后,伤的只会是自己,为什么还是睁着眼睛往泥潭里跳?

可情不自禁,情难自禁……

在子寰心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这条路该怎么走?宸星毫无头绪。

“邵公子,我弄好了,你早点歇息吧。”要不是流桐打断了他的迷梦,恐怕他真的要迷失了。

 

另一侧是子寰的住处,流桐敲门入内,屋里的人也是一番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也不打扰,自顾自地收拾屋子。

子寰见到他,如梦初醒:“宸星那边做完了?他睡了?”

流桐点头:“邵公子他就会睡了吧,流桐看他一副疲倦的样子。”

“嗯,这几天辛苦你了,等回宫朕好好赏赐你。”他漫不经心道,显然还沉浸在先前的回忆中。

对于流桐来说,他自认跟秦狄是完全不像的。一个人最不相同的就是眼神,因为身份和教养的不同,秦狄的眼神正而内敛,流桐的眼神邪而外露。所谓正而内敛,是说秦狄目不斜视,不论待人还是算计,不应有的情绪从不流露。所谓邪而外露,是说流桐眼神轻飘,眼中总是充满了各种情绪。

比如,此刻他的眼睛,幽怨满得溢出,只是跟前的人看不到而已。

那种高度,高不可攀,即使没有秦狄,也轮不到自己。

“都是流桐分内的事,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不如陛下在这里多住几天?”他拙劣地做着掩饰,微笑道。

“住不安心,还是早日回宫的好,还有雁子门,一定要让他们吃点苦头。”子寰冷冷道。

“可我觉得陛下最近心情不错呀,邵公子能说会道,给陛下添了不少乐子吧?而且……而且陛下说是住东隅山,流桐自作主张把药膏带来了,生怕陛下腕上旧疾又犯……不过好像是我多事了……”

流桐的话语很淡,可却锐得像跟针般钻入子寰的心。

似乎好久都没有痛过了,以前只要是倦了,累了,想得多了就会痛,可现在……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但子寰还是感到阵阵寒意。

宸星是个特别的人,能让自己笑起来,这是所有的人都做不到的。

可是,曾经的爱,你忘记了吗?

那个扶着你一路跌跌撞撞走来,那个在你身前遮去风雨,在你背后挡去灾难的人。

你答应过秦狄的,再也不去爱其他人。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他唯一的心愿,你辜负了他一辈子,难道连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他吗?

待到百年之后,泉下重逢,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

他爱了一生,爱到一无所有,如果连这份感情都不能留给他,那他岂不是太凄惨了?

许过称诺,为深爱却没有珍惜的,为至爱却没能相守的,把自己还有能力付出的——爱,与他的魂魄一起飘散在天上人间……

 

回到皇宫,一切都变回了原样。

这次回来,已经入夏了,日子竟过得这么快,冰天雪地的日子似乎还在眼皮底下。艳阳高照,御花园里的荷花池里芙蕖映日,红白离娄,暗香浮动。

宸星总结出来,这皇宫里最好的就是这座花园了,于是整天泡在里面,面前摆好半秋寒,撰写他的《宫廷食谱》。该书囊括了子寰所有爱吃的不爱吃的,能吃的不能吃的,面面俱到,就差没分经史子集四部了。

说起这部书,那还是有些渊源的,写书的念头起源于一次吃饭,他很义愤填膺地指责子寰这么大人了吃饭还挑食,本来胃就不好了,还怎么保养身体。

结果子寰说,其实我也没怎么挑,就是在素菜和荤菜两样菜里挑挑。

起初宸星还觉得挺好,后来一想不对,世上菜肴品种繁多,可除了蔬菜和荤菜还有什么?

子寰大言不惭道,还有白米饭可以挑。

于是宸星先天下忧而忧,决心写一本食谱,好好调理调理皇帝的胃。

一日他正在奋笔疾书时,得到口信说无极教现任教主莫非天来到京城,要求见他。于是他去找子寰,还没找到人,就看到许多宫人鱼贯进出太极殿,均是神情紧张的样子。

走进殿堂,见皇后蒋氏也坐在里面,似乎是在等人。

眼角瞥到一个宫女从后殿走出,手里端着一盆血水,宸星大惊:“皇上他受伤了?”

皇后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她身边:“不是皇上受伤了,是流桐为他受了伤。”

“出什么事了?”

 

二十二

“不是皇上受伤了,是流桐为他受了伤。”

“出了什么事了?”

“刚才在御书房里,藩帮使者送上贡品是一个奇怪的锦盒,正在他们要打开的时候流桐认出了那个盒子里藏有机关,所以就替皇上挡了里面的暗器。”

“藩帮使者怎么想要害他?”

“现在已经把那两个人关押了,怀疑真正的使者被人暗杀,而他们是冒充的。”皇后安慰他道,“放心吧,皇上他没有事。不要看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其实流桐伤得也不太重。”

宸星撇了撇嘴:“怎么每次他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有肉盾给他挡着?而且还有那么多人伺候,我前阵子在外头受伤可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

“让皇上一个人陪着,不是更好吗?”皇后笑道,“至少你们还活着,就应该感到幸运了。”

宸星耸着肩膀,木然地盯着连接后殿与前厅的那扇门。

“其实皇上对能为他死的人,都是很上心的。”皇后的情绪没来由地转低,语调中带有哀愁。

说起皇后,除了刚认识子寰那会,他曾试图劫持她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交谈。他一度很奇怪,子寰为什么会有皇后,当然这个疑问并不等同于为什么母鸡会下蛋,而是他惊奇秦狄怎么会同意子寰在爱着他的同时,娶其他人为妻呢?

为皇帝死的人?宸星脑子里只跳出一张面孔,又见皇后忧伤至此,他不禁浮想联翩:“皇后你该不是喜欢秦狄,然后被皇帝横刀夺爱,又被迫嫁给他吧?”

皇后吓了一跳,吃吃地笑:“邵公子你好有想象力,我怎么可能会喜欢秦大人呢?”她恢复了她的矜持,“不过有一点你没有猜错,我的确另有所爱,这个皇上也是知道的。”

宸星真的要感叹这对古怪的夫妻,那些权贵们的思维方式是他不能理解的。

“我爱的人曾是皇上身边的侍卫,也是为他而死的。那时候正值皇上适宜娶妻的年龄,李仪林及其党羽打算让李氏女子做太子妃,皇上一方面为了秦大人,一方面厌恶李家专权霸道,执意不肯成婚。后来实在顶不住压力,就指明说要娶我为妃,至于李氏要娶也可以,立为侧妃。由侧室扶正的先例并非没有,皇太后就是一例,在加皇上态度强硬,所以李家最后同意了。”

如今的蒋氏已经可以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猜测那时她是怀着怎样悲恸欲绝的心情,蒙上新娘的喜帕。

宸星实在对子寰的过去好奇不已,刚打算追问几句,子寰已来到殿堂。

“等了很久了吗?”他从宫女手中接过热茶,连喝了几口,龙袍尚未换过,还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皇后先开口道:“妃身怀六甲足有六个月了,行动愈来愈不方便,太医说她脉象细促,是胸中郁结久未能散所致。臣妾本想请皇上移驾去探望她,陪她说说话,也好让妹妹高兴高兴,不过看陛下现在……”

“等朕换一身衣服就去看她。”他淡淡道,又端起茶盅,转而对宸星道,“你什么事?”

“我……”见他问得冷淡,宸星一阵不痛快,“我想出宫,所以来跟你要出宫令牌。”

子寰盯着他,本想问他出宫为何事,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询问,命身旁太监取来令牌给他:“你收着就好,不用还给朕了。以后你要出宫的话就随时可以走,不用每次都来请示那么麻烦。”

一番嘱咐之后,他又忙开了。最近他总是忙碌得连影子都不见,起先还不觉得什么,但时间久了,在这个陌生的宫殿里,总感到冷清。

无奈,谁让自己是个大闲人呢?

宸星拿了令牌,前去会见教主。

 

教主约他在广福斋见面,待宸星到时,莫非天早已点了一桌酒菜,等在那里了。

省去寒暄之礼,莫非天开门见山道:“你身上的毒全解了吗?”

“谢教主关心,完全没有事了。”

“那就好。”莫非天点头:“雁子门实在胆大妄为,连我无极教的人也敢下毒手,十天前我教与雁子门在淮安一场恶战,已经为你报仇了。”

宸星吃了一惊,算算日子正是痊愈刚回宫时发生的事。淮安毕竟是雁子门的地盘,从没想过无极教竟会为他劳师动众上门寻仇,还劳驾教主从凤无崖远道而来亲自督战,论教中身份,无职无位,只因是水无央亲传弟子,实在有些不安:“有人为我受伤吗,兄弟们还好吧?”

“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雁子门想要跟无极教争,纯粹是鸡蛋碰石头。不过……”莫非天狐疑,“这件事情你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吗?”

宸星摇头,宫里风平浪静,哪会有人告诉他有的没的。

“宫里的消息果然闭塞。”莫非天嘲讽道,“宸星,算起来我也是你师兄,我就用师兄的身份来提醒你要小心。你知道吗,在我教刚刚撤离淮安,雁子门元气大伤之际,一支前锋营部队杀入雁子门,将其整个儿挑了。也就是说,三天前,江湖上已经没有雁子门这个门派了,我不得不去怀疑他们是在利用我教打前阵,然后趁虚而入,一举歼灭。”

宸星更是惊诧不已:“怎么这件事情皇上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呀?”

莫非天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我的话就说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不要让师父替你担心。”

“老教主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关心你的安全。”莫非天身为教主,自然要多虑些。他当然不会告诉宸星,在水无央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嚷嚷了一句:呀哈,小宸星很能嘛,让皇帝为他出头,面子大得遮住天了。

 

有点失神地回到宫中,宸星反复咀嚼着莫非天的话。

子寰视雁子门为眼中钉,借宸星受伤的机会,狠狠地报复,并除去他们也无可厚非。

他心里涌动着强烈的不安。

江湖势力犹如缝隙中的沙砾,想要仅靠军队来铲除显然力不从心,各门派只有在与其他门派厮斗时,才会把力量集中起来。这次灭门就是先利用无极教集中了雁子门所有门下弟子,先让两虎相争一番,然后军队在其受创之后给予重击。

而这一切是否又在子寰的预料之中呢?

但若再往前追溯呢?

宸星的背后是无极教他再清楚不过了,在身份暴露之后,他又会不会是故意看着他受伤,然后引导无极教展开报复行动?抑或,他身份的秘密根本就是子寰放出去的?又或者,当初他欲推还就,根本就是故意让宸星主动请缨去做密探的?再或者,最初的最初,他本来已经放了自己了,却还跑到华陨那里去找他,莫非也根本是场苦肉计?

邀他回宫,诱他探密,故意泄露身份,致使宸星受伤,利用无极教引蛇出洞,最后一刀斩断雁子门这条令他心烦已久的蛇,这一路顺理成章地可怕。

一切就为削弱延王的势力,为保住他尊贵无比的皇位。

想到这里,宸星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离开皇宫的日日夜夜,他为自己担心,在看到自己受伤走在死亡边缘时,他为自己痛心,在坚强地挺过难关时,与他共饮美酒十八坛,他对自己微笑。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不会的!要冷静!是自己想太多了!

宸星深深吸了口气,趁着月色朦胧,向太极殿飞奔而去。

 

二十三

静夜里,蝉鸣聒噪于耳,星月昏暗幽昧,宸星无暇在意,一路跌跌撞撞直奔太极殿。

临近宫门,脚步却缓了下来,一步一停。

为什么来到这里,是想要跟他当面对峙吗?

是不是只要他说一句,我没有,你多虑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心底的恐惧远胜于任何一次肉体的伤痛。倘若他供认不讳,自己还能否承受得住这份打击?

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殿门外,他已经失去了跨出这一步的勇气。可里面清晰的对话却一字不漏得传到他耳边。

“陛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一大臣道。

子寰轻笑:“爱卿认为朕该怎么处置他呢?”

“臣以为,不能留他在宫中了。”

“不能留在宫中?既然他一心向着朕,留在身边说不定以后还会有用?多亏有他,雁子门才会那么容易被消灭。”

“成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而且一旦被延王发现了,以后想要对付他,就难上加难了。”

一阵沉默之后,子寰再度开口:“说得也是……就是有些可惜了……”他幽然一叹。

“陛下莫怀妇人之仁,成就大业要紧。”

“朕心里有数,退下吧。”

宸星站在门口,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连这点希望都不给他?为什么让他确信他的猜测?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

付出的感情被无情地利用,五脏六腑在纠结,像被粘过似地痛。痛到失去意识,无法呼吸。

喉咙口胀到不行,为他流过的血白流了,可如今依然流血不止。

那现在他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心已经给他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清醒,既然要骗,何不干脆骗到底?

直到那大臣略显错愕地看到宸星,并匆匆离去时,他才如梦初醒。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当看到子寰站在面前时,他脚下绵软,差点支撑不住身体。

他一脸淡漠地望着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去见你们教主了?”

他竟然还派人跟踪?“与你无关!”宸星咬着牙道。

子寰怔了怔:“怎么了,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在门口站了很久了吧?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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