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连跟我自己人说一声都不行?”如此紧张的气氛,宸星极不适应。
“公子还是听从皇上的为妙。”差役没有多说半句,打开府衙的后门,示意他快走。
随不情愿,但也别无他法,宸星带着满脑的疑惑,离开了淮安。
第一天还算顺利,虽然身后没有追兵,但心里还是有种紧迫感,于是脚下生风恨不得再生对翅膀。
待到第二天中午,他刚想修整一下,找点东西充饥,就听到有马蹄声。
还是躲不过吗?宸星心中一紧,匆匆收拾了东西就往草丛里躲。
他们在附近转了几圈,显然是发现这里有人路过的痕迹。“你们继续往前追!”带人追踪不是别人,正是三当家。
几匹马急驰而去,另几个翻身下马,四散搜索,手中的刀冲草丛挥砍着,其中一个朝他藏身之处走来。
宸星蹲在地上,既不敢有丝毫动弹,又怕被一刀砍中,只好老天爷能帮一下忙。眼看那人离自己还有几步,突然另一头传来嘎嘎叫声,原来是有人惊动了靠近池塘边的野鸭。
“找到人没有?”三当家朗声问道。四下应和声起,均是没有收获。“走!继续往前搜。”他一声令下,马蹄声渐渐远去。
宸星抚着胸口,趴坐在地上,开始埋怨子寰。
那差役不是说子寰会另外派人来,可他向京城逃了一整天,哪里有半个接应他的人?没信用啊没信用!
他又在地上坐了一会,确定没人之后才慢慢站起身,环顾一圈,林中静谧如初,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
尽快回京才是上策,宸星心道。辨认出先后走远的马蹄印,然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前进。
“邵公子果然谨慎,差点就被你逃过了。”冰冷的声音来自某个角落。
宸星骇然,猛回头看着三当家从树后走到他面前,面色由红变白。再看左右,各有两人守着。
没想到他还留着一手,真可谓防不胜防。
但宸星反倒没有刚才来得紧张。只因先前他们有十来人,畏于他们人多,不敢贸然出手,而现在他们总共才五个人。不敢说有把握能胜他们,但要从他们手里逃走,宸星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但好运显然没有追随着宸星,三当家手一挥,眼前一个晃过一个庞大的黑色物体,守在左右的人向空中一扯,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
这东西是武功低微者捉拿武功高强者最好的武器,尤其是针对宸星这类以敏捷见长的人。
这张网不是用普通的绳子结成的,而是一根根粗糙的荆棘。四人从四个方向收拢,配合默契,显然练习已久了。
宸星先是站着不动,凝神看清四人中功力最弱的一个,猛地发起攻击,一掌将那人击倒,然后突破包围。
可还不等他跑出几步,三当家已经凌空跃起,牵起缺漏的一角,向宸星罩去,与此同时三枚暗器射向他背心。
宸星顾此失彼,就地一滚躲过了暗器,却被荆棘网罩在了里面。他毫不懈怠,抽出匕首,奋力割开网,踢翻一个企图扑过来压住他的人,从荆棘的破洞中钻了出来。
右臂火辣辣地痛,但他来不及细看,头一低跳进池塘里。
他是识水性的,可刚游到湖中央,就觉得浑身乏力,身体异常沉重。
他们竟然没有追来?宸星浮上水面,见他们只是站在岸上看他在水里扑腾。难道他们都不会游泳?不可能,这与理不合。只要游过这片池塘,就能逃脱他们掌心,虽然已是眼冒金星,但他相信自己咬咬牙可以做到。
他深吸了口气,想要再次潜入水中,树林里兀得淋下一阵箭雨,那五人当场二死三伤。宸星努力张了张眼睛,视线已经模糊,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又是一波弓箭齐发的声音,可宸星已经看不清楚了,僵硬着身体在水中沉浮。听到几个人跳下水,自己被他们托上岸,然后被人背起。
没死?活着?被救了?
情况变化地太快,几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不是做梦,还是自己脑子糊涂在幻想?
经历一番颠簸后,终于平息了下来。
“宸星?喂,快醒醒!”
费力地睁开眼睛,逐渐聚焦,出现在眼前的是子寰。
如果是死了,那一定是地狱,因为有他在。
子寰揉着他的脸,紧张地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没事吧?傻瓜,不会游泳怎么还往水里跳?”
不,我会游泳……可是,奇怪……
死里逃生,宸星感受着他的体温,温暖的触感,竟让他在一瞬间有想哭的冲动。
子寰终于确认他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又在下一秒发现他的不对劲:“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宸星心猛地一颤,低头一看,刚才不好的感觉,竟然不是错觉……
十八
子寰终于确认他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又在下一秒发现他的不对劲:“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宸星心猛地一颤,低头一看,刚才不好的感觉,竟然不是错觉……
右臂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整条小臂肿得跟小腿一般粗,几乎没有办法抬起。
是那张网,在钻出荆棘网的时候被刺划破了手臂。
宸星试图握拳,却发现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怪不得在水里无力挥动胳膊。
刺荆棘并不是普通的植物,断裂处流出乳白色的汁液,从破碎的伤口进入了血液,其毒性不亚于蛇毒,几乎在最短时间内产生晕眩与肢体肿胀。
“痛吗?肿得好厉害!”子寰大惊之下,捏了捏他的胳膊,好像捏在软软的棉花上,五个指印留在了他胳膊上,许久才恢复原状。
没有知觉,他的右臂丝毫没有肌肤的触感。可宸星已经无力在意这些,他已是头痛欲裂,身体重得不堪负荷。
“这是去哪啊?”马车的颠簸,使他的胃翻江倒海,伴着呕吐感。他挣扎着向外望去,可什么都看不清,颜色已模糊成一片。
怀里的躯体有着异常的体温,“你发烧了……”子寰的唇抿成一条线,眉宇间阴云密布,“怎么搞的……你忍着点,我带了御医来……”
这伤,是我为你受的……
宸星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已经这般自轻?
一名御医进了马车,一看到宸星的状况,已然失色。
宸星也是学医之人,对自己的病情最清楚不过了,他一把揪住子寰的衣襟,强烈抗拒着御医。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痛苦的呻吟从嘴角溢出,双眸已失去了神采。
“别怕,有我陪着你。”子寰握着他的手,安慰似的拍着。
御医把了把脉,查看了患处,又翻看了他的眼睛,每进入一个环节,神情就愈发紧张,到了最后已是面如菜色。
“怎么样?还不快诊治?”
御医两条腿开始打颤:“公子他这毒来势凶猛,恐怕……”
“什么恐怕!没有恐怕!”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子寰怒从心起,再看宸星,胳膊的肿胀已经蔓延到了上臂,整条手臂已经失去了一切功能。
“陛下息怒……”御医带着哭腔道:“公子的毒症特别,必须要先找到毒液的来源,然后针对其毒性研制出解药,然后……”
“什么然后然后!等你然后完了人都废了!”子寰勃然大怒。
“可除了这样别无他法……而且……”御医瞟了宸星一眼,“……而且……”
宸星一声尖啸,突然暴起,一拳御医打去,要不是他全身绵软,要不是子寰紧紧抱着他,这一拳就打在了御医脸上。
他知道御医想要说什么。
“而且什么?”子寰压制住宸星,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浑身战栗。
“……公子的手肿得太厉害,会引起溃疡,引发其他病症,而且毒液现在还聚集在手臂,为了防止毒液蔓延……最好能做截肢……”
宸星不可抑制地大怒,对他这么个握惯刀剑的人来说,如果没有了右臂,那他还不如死了干净!怎能容忍残缺的自己,在世上苟延残喘?
他跳起来,想要让这个人闭嘴,可还没等他身体动弹,子寰已经先一步冲到跃起,拎起御医往车外一扔。
若平时的他已有不怒而威的气势,那此刻的他,三丈之远都能感觉到令人心胆俱寒的怒火。
截肢?他听到了一个他想都没有想到过的词。
庸医!果然是庸医!
他一回头,对上宸星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胸口毫无预兆地被酸痛充溢,赶紧回到他身边,再度把他拥入怀中。
一股无名剧痛席卷而来,宸星的眼睛蓦然睁大。这痛似乎来自骨骼与骨骼之间,胸腔的知觉开始迟钝,呼吸变得沉重,而头部的晕眩又让自己几乎陷入昏迷。
子寰的手掌传来刺痛,是他死死地抓住自己,指甲嵌入了肉中。
“我不想死……”宸星大口呼吸着。
“你不会死的,我们现在回宫,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子寰信誓旦旦道。
“我……”好痛,言语已不能成句,只是呜咽,“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不会有事的,等好了一件件慢慢来!”
“我还没有讨老婆……呜……”
“……等你好了,我把妹妹嫁给你……”
“不要……听说做驸马的多窝囊……”宸星咬着唇,几乎咬破了血。
“那我召集皇族所有待嫁女子,你仔细挑。”
“我还要……还要生儿子……”
“这事我好像无能为力,那我命御医多给你开些补肾的药吧……”掌心已被他抠出血来,阵阵地痛,可这痛又怎么比得过宸星现在在忍受的罪呢?知道他在极度忍耐,忍耐着常人无法忍耐的痛楚,痛到极处只好不停地说话来缓解。
宸星低吼一声,呼吸的不顺畅更加剧了他的痛苦。他拉住子寰,扯他的衣襟,身子颤抖不止。
子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抹了满手的泪珠。
“我不想死……更不想截肢……你说过要救我的……”一个个字如血色珠玉,敲打在子寰心上,痛到不能自已。
“我们去东隅,去找独居老人,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子寰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字一句道。
马车飞驰,跃过土坡,扬起飞尘。子寰抱着宸星,疯狂地拍打独居老人的房门。
这一幕,何等的熟悉。
独居老人神情凝重,在宸星身上捏了几处。
“陛下,恕老朽无能为力。救他的命可以,可他这胳膊是决计保不住的。”独居老人淡淡道。
子寰倒抽一口冷气:“你再仔细检查检查,你还没把过脉,怎么知道不行?”
“诊断并不是只有切脉一种方法。陛下,还有邵宸星,你们再考虑一下吧,若不抓紧时间,可能连性命都难保。”
独居老人掩门而去,宸星面色蜡黄,无言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已如断线的木偶。
“不可能啊……”子寰瘫坐在床沿,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直视宸星。
从小到大,一直有人在为自己受伤,为自己流血,最后为自己死去。发誓要用尽所有的痛来思念他,回忆他,难道不是把一生的痛都给他了吗?
可如今为自己受伤的换了一个人,依然痛如刀绞。
漫天的雪在融化,雪化的时候最是寒冷,冷到心都在剥落,碎裂……
十九
“疼吗?”手掌覆盖在他脸颊上,子寰问道。
面色惨白的宸星早就生不如死,痛得汗流浃背了,他向子寰伸出尚能动弹的左臂,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子寰把他的手捏在掌心,揣入怀里:“我不会让你断臂的,更不会让你死的,我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毒液流经血液,连肩膀都开始肿,伤口破裂,流着脓水。胸肺的麻痹让呼吸急促,头部的晕眩让精神涣散。
“我记得华陨他身体可以抗毒,你呢?你跟他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难道自己没有办法克制住?”
“……要不是我抗毒也高于常人……早就在……在马车上就死了……”宸星咬着牙道,“而且陨哥哥他有苦毒石……我可没有……他是老教主的心头肉……我顶多是……旁边那块肉……”
有太多身边的人为他付出生命,难道这次也不能幸免吗?
为什么每次都看着别人受苦,自己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那一夜,秦狄一身鲜血,揪着他的衣服,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他无数次为自己出生入死,无数次以血肉之躯与刀剑相搏。多少险阻都克服了,以为他是不死的,以为他是戏的主角,哪怕他伤得再重,也会笑着跟自己说我没事。
可他错了,生命如此脆弱,那一次,奇迹没有发生……
华子寰,你好无能,你赢得了江山却失去了他,你赢得比输还难看!
“我要去找陨哥哥!我要去找他!”宸星艰难地要从床上坐起,牵动了骨头的痛,扭曲了他的五官。
子寰收起回忆,忙把他按在床上:“你找他干什么?现在不要乱动!”
宸星一把推开子寰:“不动我就能活吗?在这里你能救我吗?你只会说大话!我要去找他,他那么聪明一定有本事救我!他可以的,他每次都可以的!”
没错,奇迹从来都伴随着华陨,只要他想做的,天马行空,异想天开都能做到。他能够力挽狂澜,他能够出生入死,他能够上刀山下火海斩千人,就为救心爱的人。
而华子寰,你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君临天下,简直落人笑柄!
“我不许你去找他!不许!”男儿颜面尽失,子寰勃然大怒,手上的动作粗鲁了许多,痛得宸星惨叫连连。子寰自知失态,忙松开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宸星有点任命似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子寰死死地盯着宸星的手臂。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不可以让他有丝毫损伤……
“是不是要想办法消肿?”子寰脑中忽然一亮,从脑海的角落挖出了记忆,“我有办法消肿,有办法保住你的手!走,我背你!”
夜晚的东隅山是黑色的,不论天地还是草木都是漆黑一片,模糊地能看到树的轮廓,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子寰背着宸星,脚下一深一浅,颠得宸星几乎想自我了断。子寰也知道背上的人受罪了,只求加快脚步,快点到达目的地。
他们翻过半座山,拨开树枝,面前出现一弯低浅的小池塘。清晖满池,托着一轮圆月,水面银光如锦,沿岸的林木黑森森的,垂下的枝条在水底生了根。
子寰把他放在一旁岩石上,自己撩起裤管就要下水。
宸星拽住他,用眼神问他想干什么。这池水看上去不够鲜活,也有些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