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生物 上————肖红袖
肖红袖  发于:2010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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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终于相信,生活一如海洋,浅浅清澈的港湾或者深不见底的海沟,而我们选择活着。

  拥抱阳光需要勇气,需要牺牲,需要有死在沙滩上的准备。

1
  高尚死了,卑鄙却还活着。

  这一期的《时尚财富》杂志封面是影视明星胡军的大幅特写照片,照片上他迷人的小眼睛和高挺的鼻梁非常养眼。子沛站在书摊前看了两

眼,又翻了翻。里面果然有胡军的单幅海报和一篇简短的访谈文章。但他只看了看,并没有购买。
  书摊老板说:"这本杂志已经打折了,五元一本,你要不要?"
  子沛微笑着摇头,放下手中的杂志,回头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不经常购买杂志,家里的杂志基本上都是皮皮买的。有时候皮皮就象是个带着神经质的购物狂,一上街回来后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的。那

些东西很多都已失去的实用价值,甚至连观赏价值也不具备。皮皮把它们买回来,满屋子堆着,比如那些杂志,甚至连塑料包装纸都不曾拆开

过,上面都落满了灰尘。皮皮无法安心阅读,也没有什么阅读习惯。他只是在某一瞬间看中了杂志封面上的男模或者里面的某个海报,然后毫

不犹豫地以购买的方式"据为己有"。皮皮是个占有欲望比较强烈的人,象一只热带丛林里的水鸟,喜欢把五光十色的石子衔回自己的窝里。

而回到他们那个宽阔却又寂静的家里以后,皮皮就失去了购物时的狂热。他做的更多的事是半躺在沙发上吃零食,不停歇地按着遥控器调换着

电视频道。

  因为寂寞,皮皮买回来两条斑点狗,他给它们取了两个古怪的名字,分别叫做"高尚"和"卑鄙"。这两只酷爱拖鞋和撒尿的小狗却并未

能够排遣皮皮的寂寞。皮皮高兴时会奉献出一只叫的脚趾头让他们舔,不高兴的时候就拿它们当作拖布在地板上拉过来拉过去。皮皮还跟它们

说话,说话的内容基本都是"今天吃什么啊?""你们是不是很闷?"这样的无聊的东西。它们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不回答。后来,某一天,

高尚突然生病了。皮皮给子沛打电话,说高尚的鼻子头儿干干的,吐出的舌头也不肯缩回去,还拉得厨房卧室狗窝内外四处都是。子沛告诉他

应该送高尚去宠物医院。等子沛加完班回到家以后,空气中还弥漫着小狗排泄物的味道,而皮皮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双眼里满

是沮丧。

  他说:"急性肠炎。高尚死了。"

  子沛并不知道急性肠炎会不会使一只狗死去,但生活里的确找不到高尚的影子了。他心里还有些异样的讪笑,心想那只三个月大的小狗虽

然起了一个无比光鲜的名字,可死得却是如此肮脏。这真有些讽刺的味道。他打开房间里的换气扇,卷起袖子收拾那些脏污的痕迹,还在空气

中喷洒了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皮皮的神经质又发作了,狠狠地把手中的电视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站起来大声说:

  "高尚死了,你怎么都不难过呢?"

  子沛吓了一跳,放下空气清新剂,回头看着皮皮,皮皮的脸有些扭曲,眼神中充满了哀伤与委屈。他想皮皮是难过了。虽然皮皮平时多数

是不理那两条狗和把它们当成拖布使的,但骤然的失去仍触痛了他的占有欲。他忙安慰他:

  "别这样......没关系的,高尚死了,不还有卑鄙呢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皮皮的眼里掉出一颗泪水,他指向趴在狗窝里无精打采的卑鄙,"你看呀,你看卑鄙,它也要生病了。它和高尚

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它说不定也会生病,也会死,怎么办呀!"

  子沛忙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卑鄙身体素质比高尚好。多注意照看一下,会没问题的。要是它也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如,

我陪你再去宠物市场买两只回来?"

  "你、你......"皮皮说不出话来,愤恨又无可奈何地坐回到沙发上,胡乱地按着电视遥控器。后来电视画面切换到中央三套一档音乐节目

上,节目的内容是一些大学生捧着吉他在唱着什么歌谣,他们肆无忌惮地歌唱着成长,好象成长是多么美好崇高的事情那样。
  皮皮的泪水一下子就掉出来了,喷薄而出,势不可挡。那一夜他痛快地大哭了一场,还和子沛分了床。凌晨的时候子沛写完稿子放下电脑

,蹑手蹑脚地到客厅里看睡在沙发上的皮皮,只见他的眼皮肿肿的,狭长的脸庞上还透着股阴郁的怨气。
  他在埋怨什么呢?难道是在埋怨生活吗?

  生活,是一种选择。子沛一直觉得皮皮是那么单纯,是一个只知冬裘夏葛的水一样的男孩子。他认识他的时候,三年前的春天,皮皮还在

四川一个乡村小学里做实习教师,每天拖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画画唱歌,担心着因为英语成绩不过关而拿不到毕业证。然后呢?毕业证拿到了

,他也出来了,来到子沛的身边。记得子沛到火车西站接他的时候,那真是个激越人心的时刻。在人潮汹涌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身材娇小却清爽

干净的他,抱了一下,帮他背起那只不大的背包。皮皮走进子沛的生活,只带了一只背包,背包的肩带已经开了线,又土又旧。

  子沛好象就忘了皮皮会长大这件事情,因为他自己太忙了,忙得时间象抹了油一样过去,若不是那些节假日的提醒,他根本就不记得时间

已经过去了三年。但他没时间再去回想什么了,皮皮一翻身,惊醒了,扑起来抱住了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子沛说:"回床上睡去吧,沙发上太累了。"
  皮皮应了一声,抱着被子往卧室走,小小的逆光的身影很消瘦。
  子沛说:"把空调打开,我去洗个脸,就睡。"
  皮皮说"恩。"

  子沛在卫生间里刷牙,然后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然后发现了自己长出了重重的眼,眼角的皮肤也有了几分松弛的痕迹,真是岁

月不饶人啊。
  可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不正是风华正茂与时俱进的时候吗?他不觉得自己自私,对于感情。

2
  而感情何曾放过这世间的男女呢?对子沛与皮皮来讲就更加有了分负疚之感。皮皮也即将步入二十五岁的关口了,三年时光对一个三十岁

的人来说或许区别不大,但对于一个初出校门的学生来讲则是天翻地覆的。三年来皮皮成功地战胜了南北差异的不适,放弃了饮食习惯、生活

习惯和年轻气盛与多情的毛病,脱去了青涩的外衣,从一次又一次的求职、失业、失业、求职之中萃取经验,他们成功的组建了一个家庭。
  这个家里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的家难免过于刚硬寡淡,所以皮皮也在生活中蜕变着。他从不会做饭变成了扎起围裙顷刻间能变出一桌地道北方饭菜的"贤内助

",他做宫爆鸡丁甚至比饭店里做的还要好吃。他学会了洗洗涮涮,同时也丧失了打打拼拼的本能。他学会了打理生活,同时也就放弃了打理

事业。世事总难两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若是个女人,一切都使人感觉顺理成章天经地义,而成功男人的背后也是个男人呢?则意味着包含

了更多的不容易和不可思议。所以子沛无论如何还是感激皮皮的。怜惜。

  但是感激与怜惜成就不了皮皮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最后一次失业,皮皮放弃了再次求职的想法,专心地做起了"家庭主男",那时他不

认为也没意识到自己也同时放弃了作为男人的大部分生命乐趣。他在认识子沛之前就料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可能,但绝对不会有如此真实的体

验。每天睡到自然醒,想逛街就逛街,想购物就购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没有应酬没有算计......这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但

神仙只存活在神话里,而不是在人头攒动如火如荼的北京。皮皮不会打牌不会织毛衣,也没有太多跟他一样处境的人和他做狐朋狗友,因此他

不具备什么消遣时光的特长。所以时光--这份意外又必然的礼物如此慷慨地馈赠过来的时候,他显现出无比的茫然。起初他狠狠地享受了三

个月,这三个月的奢侈使他胖了一大圈。然后他迅速地减肥,节食做运动,生怕子沛因为嫌自己肥而抛弃了自己。清闲的时光滋长了无限的猜

测、疑虑与矛盾心情,皮皮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恹恹的没精神,晚上总想得太多。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子沛自然没时间发呆,他有着看不完的稿子和想不尽的策划。他的电脑总是开着,烟灰缸里的烟头总堆得满满的。他也没时间做运动,肚

皮上明显有了脂肪累积的迹象。他更没时间陪皮皮一起絮叨那些生活中的鸡零狗碎,什么美容新产品大促销啦、什么高尚与卑鄙为了抢一只骨

头而打翻了狗食盆啦等等。他的想法是,要么不给,要给就给两根骨头,高尚和卑鄙一个一根,愿意叼哪里啃去就叼哪里啃去,抢来抢去的干

什么呀。

  他们不是一对夫妻,但拥有所有夫妻之间的芥蒂与冰释。他们没有合法的可以合理的婚姻保证,但他们有着所有家庭里的分工与合作。他

们不可能有子女儿孙,但他们计划过去领养一个超级可爱的孩子做"后代"。可实际上,他们连两条狗都伺候不好,更何况是人呢?都说同志

相守,组建家庭,收养孩子颐养天年是最好的最理想的事,可只是听说过想到过,谁又真正实现过呢?

  而现在高尚竟然死了,子沛的感觉不过就是一条狗死了而已,再买一只,还起名叫高尚,不叫高尚叫伟大也行,随便皮皮怎么去叫。但皮

皮不这么想,皮皮喜欢把痛苦放大若干倍,最好无限大,而快乐一概忽略不计。皮皮大哭了一场,特别是看了那个电视节目--那群装模做样

弹唱歌谣的大学生--他心里脆弱的那根弦一下子被撩拨了,拨得很疼。多么白衣飘飘的校园生活啊,仿佛就在昨天。而时光的列车过了那个

站就再也开不回了。他时刻告诫自己,这是为了爱,为了追求,可爱与追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很怀疑或者说根本就不懂得。生活不是

很好笑吗?高尚死了,卑鄙却活着。睡到中午醒来,子沛已经上班去了。他趿拉着拖鞋到客厅里转了一圈,揉着眼睛。

  他先看茶几,看电视柜,看墙壁上挂着的他的写真照片。他看见铺在茶几边上的那块地毯竟然还很平整,有些奇怪,然后又是懊丧。那两

条狗,哦,应该是一条了,今天竟然意外地没有叼走它。他抻长了脖子了望狗窝,空空的?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四处寻找着,喊着卑鄙的名

字。厨房里,没有,卫生间里,没有,甚至都没有撒过尿的痕迹。他一转身,撩开阳台前的蓝色薄纱窗帘,终于嘘了一口气。那条狗在阳台阳

台的晨光里趴着呢,鼻尖贴在落地玻璃窗上,静静不动,很乖的样子。

  这时候子沛的电话打过来了。
  子沛说:"起来了吗?去买那一期《时尚财富》杂志吧,封面是你喜欢的胡军来着。"
  皮皮淡淡地说:"二月份的吧?我已经买过了。"
  子沛说:"买过了?我怎么没看到呢?"
  皮皮说:"你什么时候看过家里的杂志了?"
  子沛说:"哦......卑鄙怎么样了?"
  皮皮说:"还好......还没死......你今天不忙么?"
  子沛说:"今天还好。又是周末了,晚上我早点儿回来。想吃什么?要不,我们出去吃?"
  皮皮说:"随便吧。"
  子沛说:"要不去吃川菜吧?我们很久没去过了。"
  皮皮说:"说了随便吧。"
  子沛说:"那就去吃川菜好了。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在我们杂志社附近。你去尝尝味道看地道不。"

3
  皮皮整理了一下房间,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又给卑鄙打开了一份狗粮罐头。但是很明显卑鄙孤独地患上了忧郁症,拒绝吃食。
  皮皮叹息着梳理着它的皮毛,一边看电视。
  下午三点多时候,姜姿打电话过来,约他出去逛街,他说心情不好不想动,姜姿说:"怎么心情不好了?"
  皮皮唉声叹气地说:"高尚死了。"
  "死了?"姜姿习惯地使用他夸张的语气说:"哦,真不幸。出来吧,我陪你到宠物市场再转一转。"
  皮皮说:"不去不去,说了不想动啊。晚上我和他出去吃饭。"

  话虽这么说,皮皮还是在姜姿的游说下出了门。姜姿是他在游泳馆认识的朋友,那种感觉就象是"闺中密友"。姜姿显然是个"自由职业

者",所以自由就是他的职业。但众所周知自由是个代价性的产物,他的自由绝非是想要就有的自由。皮皮从来不去探究他自由背后的那些不

自由,因为用大脚趾去想也能想得到是怎样的情形了。姜姿永远衣装时尚而光艳照人,从头到脚都修葺得整整齐齐的。他的头发染了色,身上

永远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他经常更换各种类型的手机,什么流行用什么,但号码总保持不变。姜姿经常在这个城市里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偶尔约皮皮出去转转,他喜欢跟皮皮聊天,虽然聊天的形式基本是他倾诉而皮皮倾听。

  他对皮皮怀有既羡慕又鄙夷的心理。他羡慕他能够"守得住",也鄙夷他去"守得住"。他们约见在一家大商场的门口,然后从一楼转到

了七楼,专门欣赏那些看起来美丽无比但穿起来永不合身的时装和看着买得起实际买不起的价格。然后他们并没有去宠物市场,而是在楼顶的

咖啡厅里坐了下来。偌大的商场转下来,天色渐黑,两个人的腿也发酸了。

  皮皮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姜姿要了一杯拿铁咖啡,然后又开始了漫不经心的闲聊。
  姜姿说:"这么说,你的卑鄙得了忧郁症了?"
  皮皮说:"是啊,我看很严重。我喂它什么都不吃,总是往阳台上跑,看外面。"
  姜姿说:"我看这样好了,晚上带它去藏酷里闹一闹,那里气氛好,说不定心情就好了呢。"
  皮皮说:"不去,吵死啦!卑鄙肯定是因为失去了高尚,心里闷。它们是多好的一对儿啊,每天一起吃一起睡,现在死了一个,能不忧郁

吗?"
  姜姿说:"那你呢?"
  皮皮说:"我什么?"
  姜姿说:"你和你老公不也每天一起吃一起睡的嘛,你为什么也忧郁了呢?"
  皮皮说:"呸你一张狗嘴,你拿狗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他不是我老公,我才是老公呢。"
  姜姿说:"行行行,你哥行了吧?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你们吵架了?"
  皮皮说:"没有。"
  姜姿说:"没有就好。其实我多羡慕你啊。你哥对你那么好,又疼你又养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看我,这两天都瘦了,皮肤都差了好多

。这两天我跑广州,住在白云宾馆。你知道那个客人有多变态吗?妈的简直......"他压低声音说:"简直就是个虐待狂。"
  皮皮说:"怎么了,虐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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