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脸儿看清楚了,吓得扑嗵跪下了:“大大大……大王……饶饶……命……”
蒙戎没理他,背着手打量清凉殿的门:“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李和咽了口唾沫:“听说是个疯子。”
“他怎么个疯法?”
“这……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晚上的时候常听里面有响动,好象是在唱歌,有时候也笑,怪疹人的。”
“把锁打开,本王要进去瞧瞧。”
李和看了眼管事太监,有些犹豫。蒙戎脸色一沉:“难道本王是被疯子就能吓到的人吗?开门!”
门一打开,蒙戎首先就进去了。后面的一群人自然不敢待慢,连忙也跟了进去。
蒙戎站在梧桐树下,环顾院里的狼藉景象,皱着眉刚问了声:“人呢?”便听得头上风响。 蒙戎动作很快,脚下微闪,眼睛已经瞥到一团灰影从树上跌了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去,刚巧接了个满怀。
蒙戎全身肌肉霎时绷紧,真气流转护住要害,立刻就准备把季白给抛出去。
“唔~~”
季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被人接住,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能把他惊醒。反而手臂自动地缠上蒙戎健壮的胳膊,当成原先安身的树枝紧紧抱住,还象小猫一样在蒙戎胸前拱了两拱,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继续他的酣眠。
有趣的小东西。
蒙戎收住力道,俯看着季白的目光有了一丝兴味。
但是跟在他后面的武士宦奴可看不见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只瞧着他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无风自动,一根根都象要站起来咆哮一般——全王宫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脾气暴劣的大王发怒的先兆。
“臣等护驾不力,还请大王治罪。”
众人吓得腿软,霎时间扑嗵扑嗵堵在清凉殿门口跪了一地,人人都是一头的冷汗。
身为大王身边的近侍,大王的安全他们人人有责。这刚跨进殿门,就掉一个人下来,如果是刺客怎么办?纵然不是刺客,这宫里谁不知道清凉殿里关的是个疯子?若他狂性大发,伤了大王,自己这一干人等死上七回八回也不够看。
“好了,都给我在外面等着,乱哄哄的烦死了!”蒙戎不耐地大喝一声,丢下后面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一群人,大步跨过了草长掩径的院落。
13
步上台阶,破烂的两扇门扉挡不住他的一脚。季白如果醒着,定要大大地叹气,这下连勉强可以挡风的也没有了,算是彻底清凉。
这小东西三年来住的居然就是这样的地方?蒙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王宫的猪圈大概都比这里干净得多。嫌恶地啧了一声,他迈开长腿走向唯一看着还比较顺眼的角落——堆着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被的木榻。
这张木榻本来就不宽,蒙戎身形伟岸,又抱着季白,两个人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多的一丝缝隙也没有了。
拨开季白前额过长的流海,蒙戎细细审视着少年的脸。
在这张脸上,他完全找不到一丝和丹朱相似的精致绝艳,甚至可以说,身为天下第一美人丹朱的嫡亲弟弟,这个少年却连蒙戎后宫里姿色最平庸的妃姬也比不上。
按理说,专程来看美人的蒙戎应该很失望才对,可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躺在蒙戎怀抱里的季白,嘴角微微地带着一点笑,那一份纯真宁静,让蒙戎看了竟然把眉心都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来,整个人的表情也变柔和了许多。
今天的阳光,好温暖啊。
季白模模糊糊地想,就连平常抱着有些凉的树枝都被晒得热热的,好象也有了体温。嗯……不止是有体温,而且还光滑柔软了很多,没有平时那么粗糙硌人。他满意地咕噜了一声,又往里面挪了挪。
“扑嗵——,扑嗵——”
什么声音在冲击他的耳膜?是鼓声么?不对,鼓声比这个大多了;是有人在舂米么?也不对,舂米的声音没这么沉稳、坚实……那么是人的心跳了…………
季白忽然清醒,怎么会是心跳的声音?是谁?是谁?
他慢慢地睁开眼,呆呆地对上蒙戎淡蓝的双瞳。
好清澈的目光,纯净、无邪,就好象他七八岁时常去的那条小溪,明彻得见底。
满朝文武,三宫六院,没有一个人能有这孩子一样透明的眼神!
蒙戎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揉了揉季白的头发,用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宠溺的语气问道:“你醒了?”
好象他抱着他,看他在他怀里睡觉,这些,是每天都有做的,再平平常常不过的事一样。
自己是在做梦么?多么奇怪的梦啊,竟然梦到蒙戎抱着他,还是在这清凉殿里!
大概是今天风太大,吹得身上发寒,所以连做梦都想有个温暖的依靠吧。但是……怎么会是蒙戎呢?女君、丹朱、渚夫人,哪怕是原六阳也比蒙戎更合理吧?
季白单手撑在蒙戎的胸前,手掌下是男子厚实的肌肉,和透过衣衫也能感觉到的暖热体温。如果说是梦,这未免也太真实了。
季白怔忡地望着蒙戎,张开嘴,无比认真地问出一句:
“你是我哥哥吗?”
蓝色的眸子象天空一样深隧,这个有着野兽般华丽美貌的青年其实也有一双率性的眼睛。他高兴时,明朗得如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他发起怒来,又仿佛有乌云罩顶,闪电雷鸣。他若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心思,那么就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读懂祢国年青君王的眼神。
“不,我不是你哥哥。你要称呼我‘大王’。”
蒙戎轻轻抚摸着季白的头发——三年不曾剪,它已经长得快到少年的腰下了——他的手指仿若不经意地停在季白纤细的颈椎后面:
“小东西,你还记得你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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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啊。哥哥他很高,长得好好看。”季白合上眼,笑得天真而可爱:“哥哥最疼阿白,谁要是欺负阿白,哥哥就会把他打跑。哥哥给阿白带了好多好吃的来,还教阿白唱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我都有会哦——”
他的身体在蒙戎怀里摇摆,细细的声音哼着谁也听不清歌词的曲子,他脸上的神情幸福得象在做梦。
那是每一个孩子都曾经做过的梦,“哥哥”所指的也不是如今居住在南室殿的那名风华绝代的青年,而只是一个由他自己臆想出来的,能够给予他保护的力量以及温柔的呵护的影子。
蒙戎的手顺着季白柔软的发丝滑开,三年前的季白或许还会因为险险逃过这一劫而手脚发软,可是现在的季白却已经能够就势侧了脸,汲取蒙戎掌心的暖热温度。
***
蒙戎在清凉殿里足足待了一个下午。守在外面的随从们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不敢踏进门槛半步,却也没有心情偷懒歇凉。
只有愣小子李和伸长脖子盯了里面半晌,一把拉住旁边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总管问:“你说大王和那个疯子在做什么?会不会被……”他做了个击头的动作,还朝天翻翻白眼。总管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说道:“妖言惑众,可是死罪。”
“妖言惑众?我?”李和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烫到手一样甩开:“秦公公,你别吓唬我,我也是担心大王。”
“圣天子百灵护佑,要你这臭小子担什么心?大王面对千军万马尚且无惧,哪有被一个疯子给暗算了的道理?”秦公公一口啐地上,心里骂着混小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
“秦公公,这话您就说差了。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里面可是一个疯子,能用常理衡量吗?你没听过他半夜唱歌,没一句是听得懂的,倒象鬼念咒。”
“呸呸呸,忌讳忌讳,宫里最不能说这些什么神啊鬼啊的,你活腻啦!”
秦公公给他气得七窍生烟,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蒙戎出来了。
秦公公一张脸顿时便扭成了苦瓜,欲哭无泪,手脚都在哆嗦。
蒙戎的规矩,话历来只要说出口就不容人违抗。他说了不许吵,那就是不许吵,尤其讨厌宦奴们尖着鸭嗓大惊小怪,拨弄事非。
曾经有一名小黄门,自恃曾随着蒙戎上过战场,替他挡过冷箭,有救驾的功劳,自觉身份有些儿今时不同往日了。蒙戎与大将军由虎庭上议事,他立在阶下竟然“卟哧”一声笑了出声。蒙戎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案上的白玉镇纸丢过去打在他额头上。想蒙戎的手劲,就算留上三分,寻常人就已经受不起,更何况他盛怒之下,全力扔出,白玉又坚硬无比,当下便把那小黄门的头给砸了个大洞,一命呜呼。
秦公公越想越怕,暗地里把李和翻来覆去骂了千遍也不止,却半点儿有用的办法都想不起来。
“你叫李和?”
谁知蒙戎竟没理一边儿噤若寒蝉的秦公公,反寻上了李和。李和没想到蒙戎进门前心不在焉地听秦公公唤了一次他的名字,竟然就记住了,不由暗暗吐舌佩服这主儿好记性,一边赶紧地过来,躬了腰响亮地应道:“小的在!”
“这里是你在侍候的?”
“……是。”
略略抬眼觑着自家大王,李和心里忽然打个愣磴,大王脸上的神气……居然是带着笑的?
“好,你仔细着一点……”
蒙戎回身看了看清凉殿里,然后袍袖一甩:“去南室殿。”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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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的灰尘落了地,清凉殿重又归于它本身的清冷。
李和从地上爬起来,眺望蒙戎离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仔细着点”……什么意思?
是仔细地看着里面的那个人么?可是清凉殿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大门上的锁足有小儿臂粗,还有什么好仔细的?难道他一个疯子还能变成鸟飞了,变成鱼游了?
还是要他仔细地侍候里面的人?李和想起刚才所看到的,他非常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大王的确是在微微地笑,那个样子倒和自家小侄子从雪地里抱回被人遗弃的小狗时的表情有些象。
李和摇摇头,秦公公说得对,自己敢情是活腻了,居然把大王和自己的小侄子相提并论。
可是那种笑容……真的很象啊。
据说关在这里面的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还是现在最得宠的南室殿主人的亲弟弟。
南室殿主人自己虽没见过,可是听在这宫里当了近六十年差的库房老温说,那可是天下间少有的美人。每逢有他出席的宴会,雍都的贵族子弟们打破了头也不过为了能够瞧上他一眼。如果能有谁可以进入他的帷帐,听他操琴作歌,回去后必定一个月都茶饭不思,神思恍惚,半年后都还会拿来做为向人炫耀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怎么就疯了呢?
李和站在清凉殿的大门前,望着黑洞洞的正殿,第一次对里面的人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
蒙戎为什么会来清凉殿?
在李和胡思乱想的同时,清凉殿里,季白瑟缩在木榻上也在思索。
如果是丹朱求他的,为什么丹朱自己不来?漫长的三年当中,难道他就从来没有过机会,能够来瞧一瞧他吗?不,季白咬住唇,丹朱的心里恐怕是恨着他的。若不是为了他这个弟弟,丹朱或许早就死了,高贵清白的死比污秽苟且的活更符合丹朱的理想。
既然不是丹朱的请求,那么蒙戎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呢?
低头看着阳光从窗隙间洒下的影,明与暗晦涩不清。
“咳、咳,这里好大的一块石头啊。”
院子里忽然有人在自言自语,音调虽高,声气却还是有些颤抖,倒象是冻得厉害的人硬挤出来的一句话。
然后便见一个脑袋从没了门的门框后探出来。
季白很有趣地瞧着。
李和一开始没看见季白,因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少年伶仃的身形有些被柱子挡住,模糊在明亮的光线后面。
咽了咽唾沫,李和麻起胆子跨进门槛。他的脚落在被蒙戎踹倒的门扇上,早已朽坏了的木头受不住力,“喀嚓”一声折断了,绊得他一个踉跄。
“这是哪个孙子干的好事?存心想吓死你爷爷啊?”
拍着胸口,早白了一张脸的年青宦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再一次地冒犯了自家大王的神圣。嘴里乱七八糟咕哝了一阵后,他终于定下神来,这才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这个地方的破败和颓乱。
好——脏。
到处都是灰尘,梁间的蛛网大喇喇地霸占了大部分的空间,粘在上面的尘絮一缕一缕地在半空中飘荡。还有空气中那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在他的认识里只有腐烂了很多日子的动物尸体或是有一堆小山样的臭鸡蛋才能够发出这样令人欲呕的味道。
大王刚才是在这样的地方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吗?
李和掩着鼻子,还没来及对蒙戎非凡的忍受力歌功颂德一番,视线和角落里另一双清灵灵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吓,是那个疯~~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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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弓着身体,双手环抱着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上去又乖巧又安静,哪里象个疯子?
“喂——”
李和试探着喊他。
季白骨碌碌地转动着黑莹莹的眼瞳:“你是我哥哥吗?”
李和摇摇头,他想想,问道:“你不记得你哥哥是谁了吗?”
季白却已经转开了脸,看着外面,嘴里唱着混乱的童谣:“蚂蚁搬家,树上开花,哥哥带我骑竹马。马儿乖,马儿快,阿白要回家……”
他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平静,他所唱的歌李和也曾在无数的深夜里听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听着,鼻子竟慢慢地发起酸来。
“我说你倒底唱的是什么呢,早也唱晚也唱,你就唱不烦哪?还有半夜三更的,声音细得象鬼哭,我睡觉都老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李和转过身,开始用带来的笤帚和掸子打扫窗户和地面。他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念念有词地说个不停,手脚却相当麻利。
季白在他背后瞧着,嘴角柔软地微微扬起——这个年青的宦者虽然罗嗦,可是心地却很不错。
他在可怜他呢,所以才会说这么多话。
自己被关在这里寂寞得要死的时候,是多想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耳边,唠唠叨叨地说上这么些可爱的话啊。然而他唯一能够见到的人,却是那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如果再不唱歌,他恐怕已经连怎么发音都给忘记了。
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李和才把大殿里打整干净。季白身下的破烂薄絮也被他扯去扔了,另拿了一床半旧的褥子和被盖来。季白将手放在被面上绣的李花图案上的时候,仿佛还能感觉到年青宦者留在上面的体温。
“嗨,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来。”
李和把食簋放在一边,从里面端出好几样热气腾腾的菜点来,末了还掏出一只鸡腿,塞到季白手里。
“这个可是我去役房取饭的时候,趁他们不注意,悄悄从笼屉里拿出来的。我这个可不能叫做偷啊,役房那伙人,惯会克扣我们这些当下差的份例伙食,我这也是君子爱鸡腿,取之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