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白————青歌
青歌  发于:2010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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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殿内不分昼夜都会燃烧牛油巨蜡,以供照明。冬天则设有当地鎏铜火盆,为高深的空间带来几许暖气。
但是清凉殿里的蜡台早已朽了,火盆更是铜锈得发绿,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燃烬的灰末都干得结成了硬壳。
宫里的宦奴们是最会欺负人的。季白当初贵为王子时,因为不得女君宠爱,宦奴们也连带的不把他放在眼里,常常克扣他宫里的物资。如今他是亡国之君,祢的阶下之囚,自然更不会有人想着替他置办蜡烛,更换火盆。
空旷颓废的大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岁的季白,臧的新君,祢的囚奴。
***
季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
一路行来,原六阳始终不离他左右,使得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以防露出什么马脚。
这样睡觉的质量可想而知,他实在已是困得快不行了。
往靠墙的一张旧木榻上一躺,顾不得身下破棉絮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季白几乎是刚闭上眼皮,人就已沉沉睡去。
这一睡,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晒在身上有了些暖洋洋的感觉。
季白发了会呆,便走到院子里,开始搬那些石块。
他力气小,搬不动大的,只能倚在另一块上面。正好中间还有个洞,大概是什么雕刻的凿孔。季白便拣了一根草棍插在里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又觉得欠了什么,扯了一把草,用尖石碾出汁来,涂在那块石板上,均匀散开,好象朵花似的。
季白又去挪了好些石块,散布在周围,嘴里还在咕哝:“父王坐这里,母后坐这里,哥哥坐阿白旁边……”
等他玩累了跑开时,任谁也无法看出,那块石板已经被季白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日晷。
原来自己这一睡,竟足足睡了六个时辰。
季白在墙根的地方用石头划了一道杠,又在地上画了些花草小人,这才罢手。
扔了石头,季白又去池塘边上看鱼。
原来在侧殿与正殿的中间,掏了一口大池塘出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池塘边上还有一道沟渠,似乎是与外面的水源相通的。因此虽然这清凉殿已经荒芜了许久,池子里的水却还很清澈。
两条不知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锦鲤,一红一白,正在里面你追我逐,悠然自在。
季白看着,就想起自已和丹朱来。
这两条鱼儿虽然被困于此,却还能够互相作伴,厮守一块儿。而自己与丹朱同在这异国的深宫之中,却连彼此的声音都不能够听到。
这么一想,他心里发酸,眼中几乎就坠下泪来。
一只干瘪枯瘦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恰在此时在他肩上一拍。


9
季白唬得魂都快没了。他大叫一声,甩手挣开来就往旁边齐人高的草丛里一跳,抱着头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啊……呜咿……啊啊……”
季白战战兢兢伸出半边脸来,抖着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鬼?”
“啊啊……”
站在那里的人,活生生便如一个骷髅架套了件衣服。那衣服也是东补丁西补丁,脏得连原先的颜色也不大瞧得出来,唯有从式样上可以分辨出来是宫中最低等宦奴的服饰。那人没戴帽子,头发乱蓬如枯草上落了雪。他大张着嘴,咿咿唔唔地拿手指指口,又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季白在说什么。
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
季白蹲在草丛里抱着膝盖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瞧,然后“噌”地跳出来,拍着手笑道:“我知道了,你不是鬼,你有影子,鬼是没影子的。”他跑过去叉了腰站着,颇有些骄傲:“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他呲着牙齿笑:“我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人……阿白很聪明,阿白好乖……”他声音低下去,身体开始发抖,两手环着自己的肩前前后后地摇:“阿白好乖,不要打阿白……”
“啊啊……呀……”那驼背老人却不管他怎么疯颠,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力拖着就走。
“不要!不要捉阿白,阿白乖……”季白身子扭得象被人捉出了水的黄鳝,小孩子尖利的嗓音拉得凄惶如鬼,吓得梧桐树上的一只黄雀扑簌簌地从树梢上窜了出去。
无奈那老人根本听不见,五根手指骨瘦如柴却紧得象铁夹,季白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一路把季白拖到正殿,他这才松开手,指着地上又是一阵咿咿啊啊。在季白睡觉的那张木榻前,放着几只粗瓷碗,盛着些饭菜。
原来这老人是给他送饭的。
季白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肚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饿得连咕咕叫的声气都发不出来了。他暗自苦笑,蒙戎居然还没想着要把他饿死!
饭菜都已经冷了,味道也不好,可是如今的他还有嫌弃的能力吗?季白几乎是将整个碗扣在脸上,连竹箸也不用,直将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如果渚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吃饭,大概连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季白一边瞧着那老人将碗都收进一个篮子里走了,一边捉落在地上的饭粒放进嘴里,现在他不是公子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
是的,疯子。季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路过冷宫时,看见那些曾经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先帝妃子们从窗棂的缝隙间伸出枯朽青白的手臂疯狂地挥舞。当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可怜啊。”被与他同行的渚夫人听见后说道:“公子不必可怜她们。”微微沉默了会儿,渚夫人又说了一句:“在这个宫里,疯子才是最安全的。”
季白咧着嘴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清凉殿里瘆着三分的凄惶:安全,为了这两个字,生生将自己逼疯的滋味又有谁知道?谁知道?
日晷上的影转了一圈又一圈,墙根下尖石的划痕渐渐地有了十道、二十道、三十道……,佝偻着背的老人天天都来送饭,但是从来都只是瞧着他吃完便收拾离开。季白则总在院子里拔草搬石头,不然便去瞧那两条锦鲤,日子仿佛过得悠闲自在,其中的难受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有时他装疯装得实在是累极了,刚想歇上一歇,却又总觉得背上如有芒刺,象有什么人睁着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看他露出什么破绽,看他是不是挺不下去了。然而他认真去找时,那双眼睛又象是不存在一样,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
这样的次数多了,季白也知道是自己疑心病作祟,但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神经质。
蒙戎,这便是你的主意么?让我掐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把自己扼死?
在这个清凉殿里,唯有夜晚是真正属于他的。季白平躺在木榻上,静静地瞧着头上的木梁、顶瓦和天窗外的星斗阑干。
如果说原六阳是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蒙戎便是一头狼!他不象原六阳那样七窍玲珑,但他却能够本能地嗅出人性上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女君便曾经说过:“聪明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机关算尽,自己把自己算死的,还有一种就是给疑心死的。”
季白微微露出苦笑,蒙戎并不要他死,他只是要一步步逼得他真的疯掉!


10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发的冷了,
依旧没人想起给他换个火盆,或者发些新炭给他。季白也不敢自己生火,挨不过了只有改成白日里睡觉,晚上在大殿里绕着柱子跑圈。
可是有一天,当他黄昏时醒来,却发觉身上多了件夹袄。季白一怔,撑起身来,又看见火盆里竟然添了新炭,正在暖暖地燃着。
是谁?是有谁在他睡觉时来过了吗?季白摸着夹袄上滚边儿的软毛,是丹朱吗?是他来瞧他吗?季白拥紧了新衣,脸埋在膝盖里,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第二天,他的枕边又多了一件棉衣,烧烬的炭灰被倒了去,重新放上十来块新炭。
第三天,季白没有睡,他躺在榻上合着眼睛,鼻息鼾沉,耳朵却警觉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窸窸窣窣的,有人踩着前庭的落叶进来了。
季白心一阵狂跳,紧紧拢着眼,手死捏着身下的败絮——这样冷的天气,他的手心竟然在冒汗!
来人进了殿,并没有急着过来,听声气反而在火盆前蹲下了,慢慢地掇弄着炭灰。等一股暖意弥散开来了,脚步声才又响起,最后停在榻前。
“丹朱!”
季白猛地坐起,睁圆了的眼睛震惊地盯着面前被他吓到的那个人。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伪装,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丹朱!
佝偻着背的聋哑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那个盛饭的破烂竹篮。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是迅速地又湮灭了。
“啊啊……”
他从篮子里取出饭碗,塞进季白手里,做了个手势,意思要他趁热快吃。
季白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堕入到了冰窖里去,连脑子也冻得木了。
他居然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如果蒙戎知道了,不但他要被处死,丹朱也逃不掉。所有的牺牲、忍耐、痛苦、辛酸,也将全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季白咬住了嘴唇,想到了院子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如果,沉一个人的尸体下去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发觉。
“啊啊……”驼背老人见他干捧着碗出神,于是又拍拍他的肩,催促他快吃。
季白机械地把碗扣在脸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将这老人杀死而又不会惊动任何人的方法,至于吃下去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他根本无暇顾及。
然而一直到老人收拾完了离开,他也仅仅是呆坐在榻上。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一如往日地来送饭,给他添置新炭。季白几次试探地用清醒的态度对他,他也没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倒象季白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从没有过那些疯颠的行为一样。
到后来,他甚至还给季白带书来。
发黄破旧的纸张,翻毛卷边儿的书页,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语注释,竟然是季白很久以前便听过却从未见过的珍本《墨龙子问》。墨龙子一代诡道大家,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西汲的开国之君厉雍王。传言厉雍王一生历经大小战役七百二十三次,无一不胜,其用兵之奇,谋略之诡,被后世推为兵家典范。《墨龙子问》是厉威王一统天下之后,根据自己的记忆,专门命人记录下来的。里面不但有墨龙子的思想主张,也有厉威王自己经验的一些总结,是后世用兵者梦寐以求的宝贝。
季白捧着书,手都在发抖。他本是嗜书如命的人,以前唯一能令他发火的事就是有谁动了他的那些宝贝书册。为这,他甚至挑断过绿绮的琴弦,换来三十下棒责。
自从国破家亡,他被关进这清凉殿后,季白本以为他再与书无缘,谁知道,他竟然还能闻到墨香,触到纸张柔韧的质感,而且,还是这么一本万金难买的宝书!
自此后,季白白天睡觉,晚上便就着火盆里的焰光翻阅那些发黄的纸页。他记性甚好,任何东西看过一遍就能一字不错地记下来,白天睡觉的时候便闭着眼睛思索领会。
过了十天,那老人再来送饭时又换了一本书,这一次居然是一本记载各种奇门异术的《演论》。
季白已经知道了老人对他并无任何敌意,但他也没有试图询问过为什么。宫庭里的事,谁也说不明白,或许这老人以前也和他一样是俘虏,然后被净了身送到宫里来当宦奴。也或者他只是同情季白,爱惜他的聪明冷静。


11
倏忽之间,三载岁月悠悠而过,季白已经十六岁了。(纠正前面一点错误,女君死的时候季白是十三岁)
当他坐在水池边看着里面嬉戏的鱼儿时——三年前那对一红一白的锦鲤早游走了,但是又有新的锦鲤游来——映在水面的那个倒影,常常教他自己看着都想叹气。昼夜颠倒的作息,长期营养不良的饭菜,使得他根本就不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苍白的皮肤,纤细的身材,瘦得下巴尖出来的小小一张脸,怎么看怎么象是还在生长期的小孩。
然而在某些方面他又有极大的进步。他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放松,怎么让伪装成为一件象呼吸一样轻松自如的事,就象某些昆虫,把身体融进周围的环境那么简单。
他甚至很少去想丹朱。没有人闯进这清凉殿来把他捆了扔到井里去,就已经最好地说明了丹朱现在的境况。报仇也好,复国也好,这些都是身为亡国之君的他的责任,而丹朱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他应该做的事。
半年前,给他送饭的老人没有再来,而是新换了一个年青的宫奴。但他并不进来,每次都只把饭菜放在门口。季白知道他是怕他,因为他是个疯子。
抬起脸看着高高的梧桐树,季白微微地一笑,伸出手来呵呵气,俐落地就爬上树去了。
其实,当个疯子倒也不错。在这乱世的天下,有几个人能象他这个疯子一样安安稳稳地躺在树上睡觉的?
季白自己也记不清楚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最初他只是想能够看看外面的景色,可是外面只有无数重的飞檐,层层隐没在灰色的云气里。他怔怔望了很久,直至失去全部的意识。在梦里他无限地接近天空,如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飞过了宫墙,飞过了大青山,飞过了臧河,一直飞到臧都高高的护城墙上,停在了小小少年的肩头。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躺在高处睡觉的感觉。
季白终究不是神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在他睡着的这个时候,通往清凉殿的宫道上,正有一个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走来!
蒙戎会想起季白,纯粹是因为原六阳的一封密奏。在密奏中,原六阳详细地汇报了北方诸王近年动向以及未来可能的变数,末了却又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臧之君应该已经病故了吧?
蒙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什么臧之君便是丹朱的弟弟,被他软禁在宫中的哪间废殿。于是招来宫中的管事,询问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能够说出季白如今是死是活。最后好容易有一位想了起来:“是清凉殿里关的那个疯子吧?”
既然是丹朱的弟弟,那么也该是个美人。这么一想,蒙戎便微微地生出了一些兴趣。他可从来没认真想过,就算是丹朱在冷宫里关三年,恐怕也早不成人形了。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原六阳,如果知道自己原意是想提醒蒙戎尽快除去枕边隐患的一句话,竟然会生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大概也要气得跳脚吧。
然而世事不多是如此么?偶然的一个眼神,瞬间的心血来潮,往往便是决胜机关的所在,一步之内天翻地覆,也不过是因为小小的一块石子而已。可叹原六阳机关算尽,却也有算失手的时候。


12
清凉殿外还是有人在守着的,正是那天天给季白送饭却从不敢进去的年青宫奴。宫中的宦人虽都是奴隶,可是也分了三六九等,象这种看守冷宫的是最不得好的一等。关在冷宫里的人,不是失宠就是犯了大事,一辈子都休想出头。宫里当差,讲的是“依靠”两个字,守冷宫却又有谁可以依靠?别说依靠,好多人在这里当几十年的差,连大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有哪个大王会放着三宫六院不要,跑到这里来吹风的?所以蒙戎一行人到的时候,守门的人却还蹶着屁股,趴在地上找叫蝈蝈。
跟在蒙戎身后的管事太监又气又急,过去对着那年青宫奴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和,你找死啊,竟然这样迎驾!”
那李和突然被人一踹,整个人便栽进了草丛里,呛了一嘴的泥,也没听清楚管事太监说的是什么。他本就是因为脾气太牛得罪了上头才摊上这份差的,此刻不明不白挨了一脚,腾地一下跳起来就骂:“哪个孙子在背后踢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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