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白————青歌
青歌  发于:2010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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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戎大笑:“你怎么能和我比?我小时候习骑射,冰冻九尺也只能穿单袄薄靴在马上拉弓,那种滋味可不是你尝得下来的。”
“总之我不要穿成这样!”季白干脆坐在地上,“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现在和蒙戎说话,他已经可以说很长的句子来清晰地表达意思,但是总带了些孩子气。蒙戎也是把他当成小孩子在疼爱着,虽然季白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站直身体的时候也能够着他的下巴了。
“好吧好吧,”和每次争执时一样,最后屈服的依然是蒙戎。他敞开了自己厚实的大氅,让季白脱掉那些笨重的衣服钻进他的怀里。他笑着叹气:“难道我追老虎的时候也要这样抱着你吗?我的马会受不了我们的重量,把我们两个都丢下来喂老虎的。”
“喂老虎也不错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白是认真的。
***
(关于围猎,我原来是写的春季狩猎。后来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古代的人把木神看成春天神,春天忌杀生,而且蒙古族、满族的围猎通常都是在初冬进行,因此改了过来。其实本来这个故事的历史就是架空的,不用太计较。


23
北雉门外,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随行的人们,列着整齐的长队,正在等着蒙戎下令出发。在这些人中,有蒙戎亲近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也有后宫里的其他嫔妃。他们或骑着高大的骏马,或坐在华丽的车里,都穿着鲜艳的衣服,佩戴着华美的首饰,在马颈和车轼上吊着鸾铃,插着雉羽,希望能够吸引蒙戎的注意。
但是蒙戎却抱着一个形貌普通,纤弱瘦小的少年跨上了他的爱马“浓云”,还让他依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披风将他严密地裹紧,生怕他吹了风受了寒。尤其扎眼的,是本来应该勒在蒙戎额头的“烈央宗”,此刻却系在这名少年的头上,五色绚烂的勇者徽记映衬着那张平凡得甚至有些苍白的脸,看上去是如此的不谐调。
“那不是西寝殿的那个傻子吗?难道他也要去圭山?”
后宫嫔妃的车队里面,从排在最前面的一辆车上,传出了这样不满的说话声。坐在铺了箪席的座位上的是两名女子,都是贵妇的打扮。左边的女子容貌端和,神态安祥,乌云作堆的发髻上簪着粒浑圆洁白的珍珠,更显得气质高贵贞静。右边的女子则打扮得要华丽一些,灰鼠毛滚领下露出半截缀着绿玉项链的雪颈,刚才的话便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的眼睛从垂在车前的纱幔间望出去,目光落在季白身上,显出不屑一顾的蔑然:“南室殿主人的弟弟,也不过如此而已。”
“辛夫人,请别这么说。”左边的女子微微一笑,并没有象对方所以为的那样附和她。
“你看到他额上系着什么了吗?那是王的‘烈央宗’,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佩戴的。”
“姐姐这话,是想说他在王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么?就算这样,姐姐你也不用怕他啊,姐姐在大王心中不也是不一般的人吗?”
左边的女子——蒙戎的右妃,如今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安夫人恍若根本没有听见辛夫人语带挑拨的话,娓娓说道:“那根‘烈央宗’,是王十二岁的时候,由羽夫人亲自颁给他的。”羽夫人便是蒙戎的母亲,“因此对于大王来说,它的意义远不止是勇气胆略和高超武艺的象征那么简单,它还包含了羽夫人对王的爱和期望,是王最珍惜的东西之一。即使是我……不,我曾以为无论任何人都无法让王把它从额上取下来,它就象大王的心。可是你也看到了,王已经把它交付出去,得到它的那个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能够去撼动得了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辛夫人一眼:“你明白了么?”
辛夫人咬住下唇,有点不甘心:“他只是个傻子。”
“但是大王既然喜欢上了他,他就是个白痴又如何呢?”安夫人拍拍她的手:“记住,别去和他斗,否则输的那个人……只能是你。”
丹朱不在这里面。
季白从蒙戎怀里望出去,一片翠羽华盖,锦衣玉裳,其中并没有那个怀抱“绿绮”,风华绝代的人影。丹朱你不去圭山吗?后宫几乎倾其半,凡有点地位的妃嫔们全都在随行之列,可是为什么没有你呢?是听了我的话,在和蒙戎保持距离吗?还是,你不想,看见蒙戎和我在一起?
蒙戎高扬起鞭子,“啪”地一声,干净利落地舞了个鞭花。“浓云”高傲地昂起头,优雅地踏出了脚步,在它的后面,所有的马匹都紧跟着它迈开步伐,开始向圭山进发。


24
圭山在雍都以南,距雍都二百余里,因路上很多地方都结了薄冰,不好行走,他们这一行队伍又太过庞大,直走了三天才到达。
一路上季白完全是明目张胆地粘着蒙戎,骑马的时候要窝在他怀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也要靠在他旁边,兴致来了还要拉着他去看路边的风景,咭咭咕咕地笑,趴在蒙戎耳边说悄悄话。
大臣们看见他这个样子,还能摇摇头由他去,妃嫔们却一个个看得咬牙切齿,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了。
“我看不下去了!在宫里大王被南室殿那个狐狸精给迷得神魂颠倒,出了宫又被这个傻子给缠得死死的,他们两兄弟根本就是在和我们作对!”
第二天夜里,大队人马在沮水之滨扎营休息,季白缠着蒙戎给他讲故事。一群嫔妃围坐在距他们不远的火堆旁边,辛夫人恨恨地将一块火炭踢进了火堆里。
“可是我们能够怎么办?大王他现在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另一位妃子说道。
“丹朱还罢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美人。只是连这个傻子都骑到我们头上,他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材没身材,除了缠着大王,没一样会的。被这样的人给打败,我们也太窝囊了。”
“哼,我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好教他知道我们姐妹不是好欺负的!”
辛夫人盯着季白的侧影,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沉默的依然是安夫人。这个出身将门的女子无论是自身的修养还是心思的慎密都是首屈一指,众不能及的,她八岁就进了宫,先是作蒙戎母妃羽夫人的近侍女官,十四岁的时候嫁给蒙戎成了他的妃子,十六岁册封为右妃,名列众妃之首。这么多年宫闱生活,已经教会了她生存之道,如何去看一个人,怎么选择敌人和朋友。
她是宫中丹朱唯一肯与之来往的人,但是她却评价丹朱说:刚及易折,弦紧则断。
她这两天冷眼旁观,总觉得说不清道不明,这个叫季白的少年竟然会给她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的一个眼神,清洌透澈,象雪山上融下的积雪汇成溪流,清浅见底又寒彻肌肤。如果说天下的傻子都是这样的眼神,那么她情愿挖了自己的眼珠。
但这么没根没据的话,她又怎么去和蒙戎说呢?
季白此时正在要求蒙戎:“讲个新故事,我不要听蚩尤大战黄帝,也不要听夸父追太阳,这些你都讲了一百多遍了。我要听新的。”
蒙戎为难,他是大王,并不是说书艺人。他肚子里的故事,仅限于这么几个,早翻来覆去地讲完了。
“那么讲你打仗的故事吧。我听李和说,你打过好多好多的仗。”
“那好吧,你让我想想,我们讲什么好呢?……”
季白的目光遥遥地望出去,他从蒙戎的故事里听到了血腥、硝烟和死亡,但是也听到了战术、谋略和用兵之道。其中他无可避免地听到了臧的名字,那一片臧河之原的沃土,震天的杀声和浓烈的血气似乎穿透了近五年的时光和千百里的距离,森然地逼近他的眉睫,浸入他的皮肤,直渗到他的血液里去。
妃嫔们围坐的火堆突然爆发出“噼剥”的声响,紧跟着是女人和男人的尖叫和惊呼。
“出了什么事?”
“禀大王,是木柴塌了。”
“叫他们小心些,别把马和狗惊了。”
“是。”
蒙戎转过脸来低头一看:“小东西,你在笑什么呢?”
“裙子冒烟了。”
季白吃吃地笑着,指给蒙戎看。几名侍从和宫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被倒下的木柴引燃的火苗,站在他们中间又叫又骂的那个人,正是辛夫人。
想要纵火燎原,却又不知道如何避开由自己一手制造的火焰,这样自不量力的行为只能导致玩火者自焚的结果。季白迎着那道怨毒的目光微微昂起头,摆出只有有心人看了才会领悟的挑衅姿态,嚣张而轻蔑。
——内宫中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君王的宠爱才是傲视一切的资本。我拥有了蒙戎最深的眷顾,我就能将你踩在脚下。你纵然不服气,却又何如?
火光映照下,黑亮得仿佛是沉在清水里上好的一对墨玉般的眼眸,明白无误地向立在彼方浑身狼狈的对手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落在裙裾上的火星,很快就被扑灭了,除了一个焦黑的洞,什么也没留下。辛夫人铁青着脸回去她自己的帐篷,错身而过的瞬间,季白分明地看见她眼里阴鸷地燃着暗焰——她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他给的火。


25
心火是扑不灭的。
季白骑在蒙戎专为他备的一匹青骓马上,裹着蒙戎的雪狐披风,立在蒙戎身侧。从身后人群里射来的目光,灼热地灸烤着他的后背,象连那么厚的狐绒都给灼了个洞似的。季白悄悄把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胯下的马儿不安地朝后面踏了几步。
风卷着他们身边的五色旌旗,猎猎飞舞。天空之上,翶翔的猎鹰盘旋着,清亮的鹰唳声裂开苍茫的云层。猎犬们在马的前面狺吠着,嗜血的眼望着前方的树林——那里正是蒙戎他们此次围猎的所在,先发的兵士已经冲进去驱集猎物了。
这是季白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臧国属南,南方的士子们大多都习于坐在芬芳的树下,操琴纵歌,过着一种悠然闲雅的生活。而围猎,则是粗放的,血腥的,洋溢着北人的热情和野蛮,展示着他们的力量和勇气。如果说南方的琴会是茶,那么北地的围猎就是酒,闻着气血涌荡,喝下去豪性大发,壮怀激烈。
“快看,他们过来了!”
站在土岗上的人们高高在上,一眼就看见从树林里冲出十余匹健马,马背上的士兵大声吆喝着,将鹿、麋、獐、狍之类的纷纷从树林深处撵了出来。
蒙戎身后已经有沉不住气的人在摸箭筒里的雕翎了,蒙戎却连动都没有动。他稳稳地坐在“浓云”的背上,唇边噙着一丝傲然的笑纹,明亮的眼睛向下俯视着围猎场。
他是在嫌这些猎物太过柔弱了呢。季白的目光扫过那些惶然惊遽地奔走于草丛中的动物,它们在这些全副武装的人类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无力,它们的挣扎也是这般的徒然无功。只要他身边的这个男人下一个命令,闪着寒光的刀锋和枪尖就会戳穿它们的身体,挟着劲风的箭镞就将撕裂它们的皮毛,还有猎狗的牙和飞鹰的爪,都能成为夺去它们生命的凶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无论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被欺凌,被宰割。到最后,甚至还要被强者所瞧不起,连屠戮都成为不屑为之的事情。
季白藏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心里汗涔涔的,粗砺的缰绳硌着皮肤,他的全身都已经绷紧。
“嗷——”
山林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吼声,树木都在颤抖,走兽们更加慌恐地四散狂奔。紧接着,一头白额吊睛猛虎从树林中一跃而出,扑向正在附近的一名士兵,硬生生把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啊呀!”
季白身后的一名妃子花容失色,吓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蒙戎的眼睛却更亮了,他一把抽出了鞘中的弯刀,高高举过头顶,斩下!
“浓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后面跟着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和其他的马儿,一路呼啸着冲下土岗。
“小东西,你等着我用它的皮给你做件袄子!”
蒙戎大叫的声音从势如奔雷的马蹄声中遥遥传来,他矫健的身影已经被疾驰的“浓云”带到百尺开外。在他的身后,纵横驰骋的猎者们,就象漠漠的黑云卷过山坡。
祢国风气尚武,不仅男子们大多从小就习弓马,练刀枪,就是象安夫人这样将门出身的女子,也可以软胃束甲,冲锋陷阵。此时漫山遍野都是纵马狂奔的人,反而土岗之上仅剩了季白及几名妃子和宫奴。
听到蒙戎的喊声,季白笑了。他是对着辛夫人笑的,上扬的嘴角尽显得意与嘲弄,是属于胜利者的张狂的笑法: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轻的,却是清晰的,以极度的蔑然语气对近在身侧的辛夫人说道。除了辛夫人,没有人听到他的这句挑衅之辞,而辛夫人则早已被心底的那股无名之火烧得失去理智,完全没有想到这样富有深意的话怎么可能是一个疯傻之人说得出来的。
“你这个疯子,给我去死!”
辛夫人尖声大叫,濒于疯狂的她想都不曾想地挥出了手中的马鞭。蛇皮制成的鞭梢“嘶”地划过半空,抽在青骓马的后臀上,顿时留下一条血痕。
青骓负痛,长嘶一声猛然向前窜出,撒开四蹄狂奔着冲下土岗,直直地向着树林冲去。
“呀——”季白惊呼,“救命啊,救命——”
蒙戎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只见受惊的马儿从草叶间急闪而过,烟尘之中一抹白影摇摇晃晃,好象随时都可能掉下来。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就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哪怕伸手,都不知道能否够到。
顾不得那只老虎,蒙戎掉转马头,也是一鞭子抽在“浓云”的身上。“浓云”跟随蒙戎多年,与他早已心意相通,只从蒙戎手带缰绳的动作,和双腿挟扣的轻重上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因此蒙戎很少有真正鞭打它的时候。但是现在,蒙戎已经想不到这些,他只是本能地在驱使坐骑,要它追上前面的青骓。
追啊,追啊,无论如何,你也要追上它!蒙戎发狂一样地鞭打着“浓云”,黑色的骏马化成黑色的流星,紧随着那道青色的闪电冲进了密密的树林。
到后面的时候,季白已经喊不“救命”来了,勉强张开嘴,也只能大口地喘息。两边的景物飞速地闪过去,完全看不清楚到底都是些什么。他弯着腰,把脸埋在飞扬而起的马鬃里,躲避那些斜斜伸出的树桠,但是躲不过的是风,象万千刀刃齐发,划过皮肤时刺痛钻心。
“阿白——”
风啸中他隐隐约约听见蒙戎在喊他,可是他回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发狂的青骓撞断的树枝,残落地洒了一路。
前面浮光闪闪,好象是一处水潭。季白一咬牙,一拨马头,同时解开了手腕上的缰索,青骓马发出“咴——”的一声嘶鸣,人立而起,把季白高高地抛了出去。
“扑嗵”,季白下堕的身体砸开平静的水面,飞溅起大片的水花。
好冷的水啊。季白拼命地挣扎,但是身体还是不停地往下沉去。冰冷刺骨的潭水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衣领、袖管,用它们冰寒的手指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抽去他所有的热量和力气。
手脚渐渐僵硬了,眼前是茫茫的晃动的水波,也在变得虚无缥渺,意识开始模糊,蒙戎、丹朱……他们的脸都在离他远去,女君遥遥地对着他俯下身来,好象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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