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领个童子军算啦。”阿斗笑道:“听说几位叔叔家的弟弟很怕你,乖一点,别欺负他们。”
刘永扮个鬼脸,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欺负,何况别家的。
刘理则怯弱地往阿斗后面躲,阿斗问什么,他都只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话少得可怜。刘永的目光扫过他的时候,他就又往阿斗后面藏一点。
刘永好勇斗狠,刘理怯懦暗弱,阿斗开始还想从他们俩中选一个立嗣,现在看来,挑他们的儿子,可能性还大一点。
皇太后去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换了一身素白银丝绣暗凤镶乌牙子黑边的三重衣,坐下来看着三个儿子互动。偶尔在刘永过分的时候让他收敛点,不过刘永多半敷衍地应着实际上一点也不听。皇太后便笑着向阿斗眨眨眼,刘永这孩子,难管啊。
皇太后留了暮食,阿斗也不辞。皇太后叫自己的侍女悄悄问过澧兰和芫茝,知道他有日子没好好用过膳了,一面自责自己没照顾好阿斗,一面不停地劝他多用点菜,一面又吩咐膳房给阿斗多做几个菜,还叫加了两坛好酒。阿斗拗不过她的好意,喝过几盏,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就停了酒,问太后道:“母后,是不是儿子做错了什么?”
太后挥挥手,叫伺候的人都下去,让乳母将刘永和刘理也带走,只留下阿斗在跟前,道:“母后也是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和你父皇,子息艰难。所以儿子中,你最让我们省心,也最让我们担心。因为你不吵不闹,什么心事都藏着不让我们知道。”
阿斗撑着食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道:“母后想问什么?儿子能说的一定毫无保留。为何要这样?”
“皇帝,既然是皇帝,就应该摒弃私情。朝政的事我不能干涉,但是你的婚事我还是几分说话的分量。”太后的语气严厉起来:“你久不立后,后嗣不定,朝臣就难安心,有可能结为朋党,甚至会拖你的两个弟弟乃至朕下水。这都是其次。最紧要的是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还未立后,将来不幸稚子临朝,你想把大汉教给哪个外戚?还是你想将大汉的朝政永远托付给重臣?现在的几位托孤之臣都忠心耿耿不思己身,将来的怎么样?你敢保证?”
“我可以传位给弟弟,当今乱世,二弟善战,比我更适合为乱世之君。”也许是酒能壮胆,也许是酒性助长了阿斗一贯的冲动和心浮气躁,总之一直想说不敢说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太后听了,又惊又怒,道:“陛下!您这是在指责朕有心夺权吗?陛下这是让朕百年之后,还要受人诟病,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吗?”
“母后见谅,儿子一时失言。”阿斗被太后难得一见的怒气吓得一愣,酒也醒了一半。忙躬身揖礼向太后道歉,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太后将语气缓下来,柔声道:“我也失言了,皇帝也请勿介怀。近日你消瘦多了,是不是将饮食裁减得太过?还是朝政太费心?我命膳房准备了羊奶做的果子,多少吃一些……”瞅着阿斗满脸的酒晕,又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要不要在我这睡一睡?”
阿斗拱手回座,吃得有些太撑了,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揉肚子,边揉边回:“是有点晕,有劳母后安排……”话没说完,有人在外面禀道:“陛下、太后陛下,黄内侍有要事通传。”
阿斗看看太后,没反对,便道:“传他进来。”
一时黄皓来了,给太后和阿斗行礼后,禀道:“陛下,廖化将军说有急报,现在正在书房等陛下。”
“廖化?就是诈死归汉的那位廖元俭广武督、丞相参军?既是要事,朕就不耽搁陛下了。”太后也听说过廖化,刘备秭归之败回来后,曾经与她称赞过,印象深刻。既然是公务紧要,太后也不留了,只命人给阿斗取醒酒汤送到书房。差不多阿斗到书房的时候,正好能喝上。
阿斗辞过太后,晃悠悠行到书房,廖化正急得在书房前的空地里打转,远远看见他就匆匆迎上去。
阿斗估计是大事不妙,免了他的礼,问道:“廖将军这样神色,难道魏国打过来了?”
廖化急道:“不是,陛下,是向将军危险。”
“他不是回营里去了,怎么危险?”阿斗忽觉头上有根筋突突地跳,问道:“怎么回事?”
廖化择紧要的回道:“太后陛下赐死。末将来时,死药已经送到向将军府里了。现在恐怕正在用晚膳,膳后就……”
阿斗心里炸开一个霹雳,立刻命芫茝去牵马,向廖化道:“边走边说,现在向将军在家是吧?”
廖化跟在阿斗身后快步转过重重回廊墙角,道:“是。丞相和大将军也在。方刚宫里有内侍捧了太后陛下的懿旨,说将军媚上作乱,陷主不义,通敌卖国,予死。将军竟然丝毫不加分辩,领旨谢恩,竟像是认罪了!”
阿斗一声不吭,急趋出宫门。芫茝牵着马在外面等着,把守禁宫的宿卫军莫名所以,想拦不敢拦,眼睁睁看着阿斗上了马和廖化一前一后往城南向宠府里去。黄皓澧兰等人也被抛下,三个内侍商量着,由黄皓和澧兰骑马追阿斗,芫茝去回皇太后。
夏季的白昼总是很长很长,此时已申时过半,天色却仍然是明朗的,夕阳的威力也一点不差,加上地面的暑气熏蒸,十分闷热。阿斗纵马疾驰,早有负责巡防的士兵注意到他纵马上前拦截,阿斗一概不管直闯而过,但廖化却被拦下了,一番解释,早落后阿斗不知几许。
阿斗出来没来得及换便装,仍穿着正式的衣服,向宠家的下人又是熟知他的,一见他,惊乱过后,往里传报的传报,迎上来牵马的牵马,行礼的行礼,阿斗不管,既然还要通传,那就是说向宠还活着,一切尚可挽回。阿斗只问管家向宠人在何处,得了答案就直奔里间去了。
武侯和法正正与向宠用晚膳,说往事,忽闻阿斗来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阿斗就出现在门口。两人明白这次算白得罪阿斗。
武侯、法正和向宠起身向阿斗行礼,阿斗根本不理会。阿斗不说话,他们不知道是何意思,武侯和法正背着做这些,多少有些心虚,不敢看他。向宠就更不敢抬头了。
阿斗不发一语,走到矮几前看三人用过的酒食,丰美极了。再往主座上看,主座是空着的,上面摆着一张浅黑漆方盘,里面有一个用白丝绢覆盖的碗和一卷缃色的帛,死药和太后懿旨。
阿斗原以为太后灌他酒,是想打探他的心思,打定了主意一个字不说,却没想到,太后想的只是将他绊在太后宫中,好对向宠下手。若非有廖化传信,说不定向宠就真的死了。太后和武侯、法正、凤雏的苦心,他懂,可是不能接受。
“传朕旨意,廖化晋都乡侯,食邑视亭侯。向宠为忠武将军,比视镇北将军,镇守……房陵,即刻启程,无诏不得入都。迁向朗为汉中太守,原太守魏延迁征西将军……”
“陛下!”武侯耐不住了,忍不住道:“此乃国之大事,恳请朝议!”
“赐死朕的都亭侯算不算国之大事?朝议了吗!”阿斗说着,喝向宠道:“命你即刻启程,还杵在门口做什么?你若是死在外面,朕不会另命忠武将军,只是会将你的十四营士卒改任宿卫军。”也就是一辈子别想立功了。
向宠缓缓单膝着地,道一声:“领旨。”低着头除出了门。
他走了,阿斗哼一声,广袖朝后一摔,跟着走了。
阿斗离开房间,武侯和法正才直起腰来,法正向武侯道:“我就说罢,难成。士元不也说过就算侥幸成了,这位的反应,颇难预测。”
“听陛下的意思,是廖元俭通风报信,他和向巨违怎么搭上的?”比起阿斗的反应,武侯对自己没有掌控的事更感兴趣。
法正回想一轮,道:“应该是夷陵之战的时候,廖元俭夷陵之战后归汉的路,跟向巨违整军回来的路恰好是重的。”
“向巨违是能人,可是……”武侯叹息一声,若是换个有点理智的皇帝,或者换个不是阿斗这样重情的皇帝,就算向宠真的媚上,他也可以不管不问。但是现在这样已经牵涉到帝室后裔和蜀汉安稳,他不得已只能牺牲向宠。不过现在看来阿斗自己已经放弃了,否则他说不出让向宠无诏不得入都的话来。只要能让阿斗移情,一切尚有余地。武侯才想出个眉目,正要与法正说,瞥见覆盖着死药的白绢上浸出一丝棕褐色的痕迹,有些奇怪。药只有半碗,太后的内侍倒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溢出,如何会沾在白绢上?
法正顺着武侯的目光看,心中大乱,忙走过去揭开一角白绢,碗是空的。
向宠没喝……那药……法正和武侯急奔出府,上马分头而行。法正沿路去找阿斗,武侯入宫求见皇太后立刻召集所有的御医去宫门口等着。
阿斗很高兴,不知道是酒意还是药性,还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压着自己的性子迎合武侯他们的压抑有个机会爆发,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追着他来的澧兰和黄皓在离向宠家不远的街口撞上他,扶他上马,坐不稳,折腾几下惊了坐骑,澧兰和黄皓不敢让他骑马回宫,一人一边扶着他走。
阿斗颠三倒四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澧兰黄皓说话。他真的很高兴,酒是个好东西,虽然多饮伤身,但是偶尔饮酒放纵自己,做不敢做的事,真是件妙事。
今天闹完这一出,武侯他们应该再不会打向宠的主意了。向宠安全了,可他的心事呢?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嘻嘻,虽然这诗不合适,但是这四句话还是满对的。”阿斗笑着把头搁在黄皓肩上,道:“我知道,帝王不能有私情,更明白有些人注定了不可生倾慕之心。但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没办法违心。我给朝臣脸面,愿意孤老不求双栖,他们也该给我一些暗中倾慕的余地吧,为什么要他死呢?”
阿斗问道:“黄皓,你羡慕我吗?”
黄皓连道“不敢”。阿斗不在乎他的回答,继续说道:“可是我很羡慕你,我羡慕世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喜欢一个人,就算不能表达,也可以放在心里喜欢。只有我不可以,因为君王的喜欢是灾难不是运气,就算只是偷偷地喜欢也不可以。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第一次不能喜欢,因为殊途,但是至少我能看着他娶妻生子,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平安一生。我以为这次我不用看着向,向宠娶妻生子,结果却是人鬼殊途……就算能做鬼也好,你们没死过,都不知道,做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的鬼也是奢望,因为不知道下次睁眼,又到了哪里,又变成了谁。”
黄皓听他越扯越不知所云,竟扯到了生死大事,不敢再听,只加快脚步,突然肩上一片温热濡湿,接着只听澧兰惊叫,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黄皓侧头一看,一肩的血,不是正常的血液的暗红色,是鲜如碧桃的艳红。还有更多的血从阿斗的鼻子、嘴和耳朵往外渗。
黄皓再精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和澧兰一样完全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路人也都慌慌张张地避开,求援都不知道该找谁。阿斗自己倒像一点事没有,拿袖子擦擦下巴抹抹鼻子继续絮絮叨叨。
好在法正很快就追了上来,让澧兰和黄皓把阿斗架到路边,先用力捶他的背,手指伸进他嘴中刺激他的喉咙,待阿斗吐过,方抱阿斗上马,纵马回宫。阿斗认出他来,笑道:“你们,可以放过他了?”
“陛下有个万一,向巨违难逃一死,陛下真不明白这个道理?”法正也很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纵马狂奔,他还能跟阿斗接上话。
“我明白,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要逼我太紧,我敬重你们,不会伤你们,我喜欢他,也不会伤他,从头到尾,我能伤的只有自己。是,这就是威胁,法大将军,你们受不受我这个威胁?”
“陛下,您醉了。”法正以一记手刀砍晕他作为回答。
36.抗旨
阿斗恢复意识,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正躺在自己的榻上。第一反应,居然没穿,真是太好了。接着被扶起来,然后听凤雏的声音道:“张嘴。”阿斗便乖乖张嘴,一碗极苦极恶心的药就灌进嘴中。
阿斗想推开碗,没力气,只能把药喝光,呛得直冒眼泪。
“难受吧?敢充英雄,就别叫苦。”凤雏又递过来一碗药,道:“还有一碗,陛下小心呛着。”
阿斗道:“让澧兰来吧,大司马不必……”一说话就发现不仅声音粗哑,喉咙也像火烧过一样。
“师傅照顾弟子,分属应当。”凤雏并没将药递给澧兰,端到阿斗嘴边,阿斗说话很难受,也不说了,直接喝药。
药喝完了,阿斗迷迷糊糊又睡一会,第二次醒来已经是半夜。凤雏靠在榻边休息,武侯和法正也在,都靠在案上打盹。
黄皓正在榻旁照顾阿斗,见他清醒了忙叫醒凤雏和武侯、法正,一面叫人去回皇太后,一面叫御医俩看诊。三个重臣围到他身边等着听御医的诊断结果。御医诊断完毕,说差不多没事了,剩下的只能慢慢调理,外面通传皇太后驾到,三位重臣便退出去,阿斗一睡就是十来天,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被他们暂时压住,现在阿斗醒了,也是给个说法的时候。
皇太后很快就到,双眼的血丝在烛光下分明可见。她虽不是阿斗生母,对阿斗却是真的好,阿斗趁着酒性上头,闹这么一出,醒来第一个后悔对不住皇太后。死药是她赐的,酒席是她整的,阿斗真有个万一她是最大的得益者,一个不好她一辈子的清誉就毁了。
“你醒了。陛下忘了先帝的嘱托,忘了大汉天下,为何连自己忘了?向将军值得吗?”皇太后的声音也是哑的,她在阿斗榻边坐下,黄皓退开去站到尾头。
“对不起,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阿斗坐起来,低着头道:“儿子以后再不饮酒了。”
皇太后叹口气按着他躺回去,道:“饮酒事小……”说到一半改道:“陛下好好休息好好调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阿斗再度理事,已经是初秋。凤雏单独求见他,他知道该说明的事总有说明白这一天,就在书房,摒退了旁人,就他和凤雏。不过凤雏还带着一个随侍打扮的人,是早该上路去汉中的向宠。
凤雏解释道:“向将军去而复返,我也吓一跳。向将军想求见陛下,我想陛下也应该很想见见他,所以就带将军进宫来了。”
“我是想再见见向将军,但是没什么话可说。”阿斗淡淡地看一眼,道:“坐吧。我以为向将军更希望一辈子不见我。”
凤雏瞅着向宠还在犹豫怎么开口,先道:“陛下,御医确认余毒已清了?”
“嗯。”阿斗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时半刻死不了。”
“御医怎么说?”凤雏不问他了,问黄皓。
“张大人叮嘱说不可劳神,不可剧烈活动,戒辛辣刺激之物,戒……房事。现在陛下正值青年,尚不明显,恐老来多忧。”黄皓把御医给的嘱咐一一说与凤雏听。凤雏听到“戒房事”时,不知道该哭该怒。他们费尽心思,就是希望阿斗能早日有子嗣稳定朝臣之心,这下可好,再也不用费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