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阿斗一笑，道：“请安国乡侯带路。”他说着离开主座，从郭嘉跟前走过，又退回来，犹豫一阵，低声道：“饮酒伤身，宁武乡侯……保重。”

　　郭嘉闻言亦怒亦惊，司马懿见状，忙牵阿斗的衣袖，示意他跟着走。

　　阿斗并没有被监视或软禁，他的坐骑在司马懿手里，西陵城又是曹魏的地盘，他想跑也跑不了。草草扒拉两口粟米饭，阿斗一点胃口也没有，打发几个侍女走，自己也出门转转。他一时脑热直接就杀到江夏来，虽然后路早就布置好了，但是总还是会忐忑不安。

　　阿斗住的地方离郭嘉和司马懿暂时居住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同一个大宅里面。阿斗占了最好的那处院子，出门左转，就是郭嘉的住处。

　　在小花园里就能听见房中激烈的争吵声，难道他的条件真的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以至于两位绝代智臣都要争辩一番才能下决定？

　　阿斗疑惑地靠近一些，窗没有合紧，能看见一些室内的景象。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郭嘉脸色难看极了，司马懿正道：“每次遇到任何一点与他相关的事你都这样。他是蜀国国君……”

　　“他是蜀国国君，我是大魏臣子，他凭什么管我？”郭嘉不待他说完就吼回去：“他凭什么管我喝酒？就算主公回来也不能管！天下间能管我的只有大宝！你滚出去！”

　　“宁武乡候，你疯了！”司马懿躲过郭嘉直刺来的一剑，拔剑还击。郭嘉没几下就败下阵来，被司马懿挑落了手中三尺清泉。司马懿收了郭嘉的剑，和自己的一起扔到案几上，然后走到郭嘉跟前强拉着他坐下，道：“十九年了，你还没走出来。其实就算那时候大宝没有以身相殉，过不了多久，也该老死了。”

　　“话是这么说。”郭嘉抱起榻边的虎皮褥子，低着头道：“大宝管我管了二十多年，我一直以为他会一直管下去。他死了你们都千方百计地要我忘记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他死了。为什么？难道只是怀念也不可以？来了个蜀国国君，竟然也像是提醒我大宝已经不在了。我只想给大宝留一个不能被人取代的位置，难道这也不可以？”

　　司马懿沉默很久，道：“乡侯……人总是要向前看……”话没说完只听郭嘉起身喝道：“谁在外面！”司马懿忙起身推窗，阿斗在门外正在擦眼角。

　　“陛下有何要事？”郭嘉在门口，懒得穿鞋所以没出来，语气不善地道：“偷听恐非君子所为。”

　　阿斗看一眼他抱着的虎皮，道：“冒犯两位，实在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是两位的居所，所以没注意听到了两位的谈话。”

　　郭嘉奇怪地问道：“虽然这样，我说我的，你哭什么？”

　　“向将军管我管了十几年，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管下去。”阿斗道：“大宝死了，乡侯您还可以抱着老虎皮感怀，如果向将军有万一，我又能抱着什么感怀？思及此，不禁心伤。不好意思打扰两位，我还是先走了，明天再谈。”

　　司马懿看着他离开，挪到门口，向郭嘉道：“喂，刚才你有说过，大宝是老虎，或者有说过这是大宝的皮？”

　　“他是荆州三老的弟子，和庞统有师生之谊，知道我和大宝，很正常。”郭嘉不欲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轻轻抚着有点扎手的虎毛，道：“刚才我失态了。我们进去，继续商量明天的事。”

　　34.还蜀

　　阿斗能拿什么来换向宠根本不重要，能拿到骑射的秘密只是是额外的惊喜。阿斗本身肯来，这就足够郭嘉和司马懿操作一些事了。就算放向宠回去，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废了向宠的作用，可算收获满满。所以第二天朝食完毕，郭嘉和司马懿接受了阿斗的条件。阿斗目送向宠在郭嘉的安排下“逃离”成功后，留下了一纸马镫的图纸，大大方方地离开了西陵。郭嘉怕他路上出事，还要安排斥候送他离开江夏。

　　阿斗绕房陵伪装被长乐宫催促着不情不愿地回成都，好像他那一个月就在汉中转悠没有离开过蜀国。黄皓忠实地按他的吩咐把信按时间发给成都，以此伪装他还在汉中各郡。到年底终于赶回了成都。

　　向宠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到了，不过他被软禁了。丞相和大将军、大司马、尚书令一起下的决定，阿斗想直接放向宠出来也必定会断送了向宠的前途。阿斗只能想办法说服他们四个收回成命。

　　凤雏和法正都不在成都，还在回来的路上，李严还在江州，阿斗的第一个说服的目标就是难度最大的武侯。不知道为什么，阿斗特别怕武侯，在他面前阿斗总觉得自己没有秘密。

　　阿斗一传召武侯，武侯就知道他为何传召自己。阿斗不过微微露出点意思，武侯便道：“陛下仁德，不欲追究。敢问陛下，西陵乃曹军重镇，向将军孤身出逃，沿途未遭追捕，未受伤害，若非通敌，作何解释？”

　　阿斗忙道：“可是……丞相，那边是郭嘉和司马懿，如果真的向将军已经投敌了，绝对不会卖这样的破绽给我们。”

　　“陛下，虚实之间真相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可是我们赌不起。所以软禁向将军是无奈之举，更是为了保护向将军。”武侯耐心地解释道：“若是不软禁，将来真的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甚至要被杀鸡儆猴的，就是向将军。”

　　阿斗争道：“向将军不可能通敌的，我敢用我的性命为他下保。他在我身边十多年，无欲无求，好不容易才有立功的机会，因为这样莫须有的原因就收回，我不为他感到悲哀，我为汉失栋梁悲哀。师傅，你信我，就算我通敌了向将军也不会通敌。”

　　“莫须有，也就是也许有。看来陛下自己也知道。”武侯仍然很耐心地继续劝道：“陛下，这件事攸关国本，感情用事太不智。除非您有特殊的理由……能不能说给我听呢？”

　　是有理由，但是不能说。阿斗大为憋屈，想了半天，道：“调他来给我做亲卫，这可以吧？”

　　武侯迟疑一阵，道：“……谨遵陛下旨意。”

　　兜兜转转这几年，向宠又做了阿斗的亲卫，不过这次他已经没有军职在身了。向宠既然回来，顺理成章地又接手了阿斗的琐事。

　　晨起向宠先打理好自己然后进来等阿斗起身。他回来的时候黄皓已经侍奉阿斗洗漱完毕退了出去，阿斗正在铜镜前跟自己的头发做斗争。向宠上前接过阿斗手中的木梳，沾一点榆树皮浸泡的汁液，慢慢给他梳头。手指在阿斗乌亮的发丝间穿梭，慢慢地束拢，用发带扎紧，然后攥紧，团一次，用发带扎紧。这日不朝，阿斗没用冠，向宠只簪一根凤翎白玉簪，把散下的发尾绕紧，裹进所有的散发，最后再系一根黑底红色祥龙纹的发带。

　　“好了。”向宠说着，把梳子搁在镜边。

　　“你不问你送的梳子去哪里了？”阿斗看着铜镜里模糊不清的人像，略略看得出和上上辈子很像，属于青年的脸，却没有属于青年的朝气。

　　向宠就跪坐在他旁边，答道：末将下不能问。”

　　“不能问还是不敢问？”阿斗摸出象牙梳子放在手里玩一阵又收回去，道：“对不起，我只能把你调回身边，没办法让你继续统兵。不过你放心，我会说服几位大人把你的军营还给你。”

　　向宠向阿斗一拜，问道：“陛下信我？”

　　“向将军无须多礼。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不知道还能信谁。”阿斗转身，想扶他起来。

　　向宠以额抵在地面，并不起来，只道：“末将无能，以致南冠，负君深望。侥幸得脱，自谓前途尽毁，难容于朝。陛下不以末将耻辱，恩宠不减……”

　　向宠今日的尴尬地位，阿斗自己居功至伟，只觉没脸见他，更没脸听他谢罪的话，忙道：“向将军不必如此，胜败常事，能逃脱更是难得。不能让将军恢复原职，是我无能。”阿斗拉起向宠，道：“我向你保证，必定还你统兵之权。若是丞相不同意，我也必为你独立一军。你领军的本事，有一半是我娘教的，就算是为了她，我也不能让你下半辈子只在我身边打转。”

　　向宠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阿斗勾勾唇角，伸手搭在他手上，道：“走吧，陪我去书房。”

　　凤雏和法正在祭灶日之前先后赶了回来，李严也回京述职，不知道武侯跟他们都说了什么，他们关于向宠的安置，似乎有了松口的余地。

　　如果是一向跟阿斗关系亦师亦友的凤雏提出来的，阿斗会很放心，但是是武侯提出来，这就让阿斗有些心惊了。过了赶乱岁，他们四个就和阿斗正式开谈。要向宠官复原职，可以，阿斗册立皇后。阿斗前手把皇后之印交出去，同意向宠复职的诏书后手就发下去。皇后的人选都有了，张飞次女，张采的妹妹，张星。

　　阿斗一听要册立皇后就炸毛，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诱饵实在很好。阿斗不想连累一个无辜的女子，但是如果是为了向宠也不是不能考虑……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知道为何武侯突然就松口了。万一只是给向宠名义的权力却剥夺了实际统兵的可能，那还不如留在身边当亲兵呢，至少他的头发可以少掉几根。

　　“我犹豫着不想接受丞相他们的条件。”阿斗反复盘算好几天，到了除夕早上，向宠回家之前忍不住问他道：“你会不会恨我？”

　　向宠反问道：“陛下真的不想册立皇后？”

　　阿斗认认真真地点头：“嗯。真的不想。”

　　向宠便道：“陛下怎么高兴就怎么好。末将复职反而是其次。”

　　阿斗看他一眼：“早点回来。我有主意保你复职。”

　　总之武侯是要他用条件换向宠是吧，他们想要的条件又不只是册立皇后，阿斗有的是条件跟他们交换。但是大家是自己人，却要和对魏国一样讨价还价，说起来真是心寒。

　　阿斗拿来作交换的条件是北伐。对武侯他们来说，逼他立后，随时都可以，但是北伐的时机稍纵即逝。孰轻孰重，他们自然能衡量明白。武侯几人商议过后，同意了阿斗的要求。阿斗收了武侯的出师表，发下北伐的敕令，法正和凤雏也通过了向宠官复原职的诏书，这个结果似乎是皆大欢喜。

　　武侯责筹措粮草，但是阿斗不允许他加税，几年里蜀汉的税收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对较低的状态，北伐的粮草就成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阿斗已经答应了他们北伐，必不能失信蜀汉朝臣，但是也不能加税，他正盘算着在普及了新的耕作和稻种之后把赋税再降一降。当然不能再加税。为了军费，阿斗将蜀汉皇宫除了长乐宫以及鲁王刘永、梁王刘理之外的用度大幅度削减，无人住的宫殿全部封殿，只留一两个粗使的小太监洒扫，少府停止对外收买人口，阿斗自己的用度压得最多，能免则免，各殿和库存的饰物，除了书册图志和有象征意义的珍物之外，全部卖出。不足部分全部从内帑拨付，总算凑够了出征所需的军费。

　　武侯除了为阿斗的“仁”苦笑，剩下全是担心，担心阿斗会仿效汉灵帝经商。阿斗知道自己没经营的天赋，早期依靠的商人糜家，在入仕后不愿再沾从商的事，阿斗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一个可靠又会经营的助手。

　　春分不久，向宠仍回了军营，黄皓重新接过照顾阿斗的任务。怨不得历史上那个刘禅对黄皓信任非常，实在黄皓非常擅长揣摩他的心思，处处勤勉周到，阿斗在朝廷上总被重臣压制着，到了深宫黄皓却小心婉转，长久以往，阿斗不偏向黄皓才怪呢。不过现在这个阿斗被压制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要不动向宠不逼他娶妻，其他事阿斗无所谓。

　　北伐的决定让阿斗的生活彻底陷入繁忙之中，不说他吸取教训对下面递上来的上疏公文要全部仔细看一遍，只论盖印，他都要花比往日多两三倍的时间，还有他折腾的农书，最关心的水稻……皇帝不是懒人能干的。为了节省灯油，阿斗一般天黑就睡，早上天不亮就起，冬季倒也罢了，睡的时间长，只是上疏看不完，忙起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了夏季上疏倒是能看完了，却严重睡眠不足。阿斗向长乐宫问省时，皇太后看着他那俩眼圈，不知该心疼好还是该责他身边的人不会照顾。

　　不过这年夏季武侯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阿斗一高兴，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先美美地睡一觉，接着出宫去武侯府中道贺，执弟子礼。回来先回长乐宫，长乐宫也给武侯夫人准备了贺礼，阿斗命人送去，正要告辞，皇太后却摒退了外人，将阿斗叫到身边，问道：“陛下……是不是除了朕这里和永儿、理儿，别处都削减了用度？连陛下自己都减了衣食？”

　　阿斗只瞥黄皓一眼，黄皓连连摇头，皇太后笑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听下面议论说都想来我这里，因为只有这里不减赏赐和添头。我再追问，就知道了。国库……真的已经困窘到陛下必须削减宫廷用度才能回转了？”

　　阿斗忙道：“母后无需担忧，是为了明年北伐，儿子才出此下策。筹足了军需，就会慢慢填补回来。”

　　“我了解。你和先帝一样。”皇太后说着吩咐几个太监抬进来几口箱子，道：“这是我多年积攒的首饰玩物钱银，我在深宫留着也无用，就送给陛下充实国库。”

　　阿斗起身向皇太后一拜，皇太后笑呵呵地让他仍坐在自己身边，留他暮食，又问过他近日朝政如何，最后叹道：“阿斗，今年你该二十一了，再不定下来……我怕我去了，到黄泉下无颜见你父皇和亲娘。告诉为娘，你为何不愿娶妻？是不是另有所爱，不能外道？我们是母子，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呢？”

　　阿斗心虚了，回道：“母后明鉴，一则刚减了用度，立刻册立皇后，恐怕一时拿不出足够的费用；二则国事繁忙，正是多事之秋，册立了皇后，儿子也没有时间与皇后相处，何必害人家独守空帏呢？”

　　皇太后叹口气，道：“既然这样，我也不逼你了。一会你弟弟来问省，趁着今日无事，你多陪陪他们。他们幼年丧父，只有寡母，唯一的男性长辈就只有你。难为你国事家事两头顾全。”

　　阿斗回道：“母后严重了。儿子省得。”

　　皇太后摸摸他的手，命人将几箱子财物搬到阿斗殿里去，自己起身回内殿更衣。

　　阿斗觉得有些不对，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反复将近日的事想了好几遍，没有结果，没多久刘永刘理吱吱喳喳地吵闹着进来，阿斗便不再想了，只陪着两个弟弟玩耍。

　　35.死药

　　刘永是穿着铠甲来的，那铠甲是他自己拿木头削的，很拙劣，只能看得出来是铠甲的轮廓。刘永和刘理进来先老老实实向阿斗行了礼，然后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刘永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的手工，很骄傲地舞着一把木剑：“皇兄明年要北伐，让我当大将军吧！”

　　阿斗看看他，笑道：“你看将军们个个都身长八尺九尺，你这个大将军太矮了也不好看吧？这样，要是明年你能长到七尺一寸，我就放你北伐，怎么样。”

　　刘永仔细一想，委屈地道：“哥，你今年二十一了，才七尺三，我明年才十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