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瑨宁跟着抽烟,趁着廖党生想事儿的空当,自己心里也跟着盘算上了。小槐花巷拆迁案的背后是当年无缝钢管厂破产的案子,钢管厂背后是范正海,范正海背后还指不定是谁;范正海那边给何瑨宁的支票他一直不敢去兑现,拿在手里只觉得手烫。范正海早知道举报信的事儿是何瑨宁干的,是碍于何穆的面子才没去动他。这会儿苏略的骨灰刚刚被人从假坟里给扒出来,正是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何瑨宁晚上睡着了都能被噩梦给吓醒过来;他不能再在这风口浪尖上招事儿了,他不能,党生所也不能。
何瑨宁俯下身子去瞧廖党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接这案子?不就是为了沈弼么!”他说罢直起身子笑了一下,“老廖,我可是看着你从大学毕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你跟何娓妮,跟苏略好着的时候,那感情真么?真,我看着都真;但是到最后呢,你捞住了谁没有?你说当初你为了那么个人,把结发妻都给扔了,值吗?”
廖党生吐了口烟,没说话;何瑨宁知道廖党生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些利害关系比他研究得透。
何瑨宁停顿半天,慢悠悠点出一句:“你这回要是再为了个沈弼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才真他妈是傻。”
廖党生掐熄了烟蒂,起身往外走。
“哪儿去?”何瑨宁问他。
“回办公室,准备和解。”廖党生阴鸷地回了一句。
“老廖,这就对了。”何瑨宁坐在办公椅上如释重负地一笑。
28 隐
“我答应你我把小槐花巷的拆迁案子赢了,我答应你,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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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弼出事儿了,在小槐花巷抵制拆迁的时候让人把脑袋给砸了。
廖党生暗地里准备和解材料的时候何瑨宁曾经在边儿上煽风点火:“反正行政诉讼不停止执行,这话又不是我自己瞎编的……司法解释有原则,不是还有例外么?你想清楚了,要是这时候不撒手,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廖党生闷着脑袋不说话,可他觉得何瑨宁说得对。作为一个执业多年的老讼棍,他很清楚这类案子里的门道;前些年是他附在耳朵边儿上提醒何瑨宁,现在轮到何瑨宁附在耳朵边儿上提醒他了。
廖党生不是没琢磨过,自己到底是真喜欢沈弼,还是跟发烧一样烧过了就过了。当跟沈弼相好不影响他执业命运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一旦冲突了,廖大状就畏缩了。
何瑨宁倒是有觉悟得很,说什么相好遍地都是,前途只有一个。
廖党生心一横,刚打算不要脸的时候,沈弼出事儿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廖党生颠了,沉着脸开车到凫大附院,进了急诊室看见贾先生跟驴脸老板娘都在。贾先生右手上简单包扎了一下,不算很严重;廖党生在贾先生身后看见沈弼半个脑袋露出来,灰头土脸地坐在观察床位上。
“沈弼。”廖党生叫了一声,快步迈过去,抬手轻轻覆在沈弼顶着纱布的脑门儿上,俯下身子问他,“……怎么样了?”
“我没事儿。”沈弼咬着嘴唇,心情不好地拨开廖党生的手。
“什么没事儿,人家直接开挖掘机过来,小沈的脑袋就是让砖给砸的,缝了四针。”老板娘忿忿叉腰,“再狠一点儿,小沈还不让人给开了瓢了?”
廖党生心里紧了一下,伸手想去摸沈弼。沈弼呆头呆脑地看他一眼,又把他手给拨开了:“我没傻,别老碰我。”
廖党生问贾先生:“灰城怎么样了?”
“今天拆的是小槐花巷里别的房子,灰城还好。”贾先生摇摇头,“巷子口有一户跟拆迁队闹的,直接被轰出来了,我们上去帮着说话也跟着受连累……这明摆了就是在示威。”
“我男人跟小沈身上都见了血,这算是人身伤害啦。”老板娘过去揽沈弼的肩膀,杏眼圆瞪地侧首去看廖党生,“廖律师,小沈是不是能单独起诉?”
廖党生头疼了一下,没理老板娘,兀自挨在沈弼身边坐下,问他:“疼吗?”
沈弼看看他,声音挺弱:“怎……怎么不疼。”
廖党生偷偷握了他一下:“忍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沈弼没瞪他,不知道是没力气了还是没心情了,只暗暗地抽回了手。
“回去中院的人问你,别说这伤是你在小槐花抵制拆迁的时候被砸的。”廖党生温和地对着沈弼嘱咐。
“你这是在纵容他们。”沈弼突然大声地吼了出来。
“小声点儿。”廖党生拍拍他,“弼弼,听我的,你在司法系统内部得自保,别卷进来。”他弓了弓背看看沈弼,“……我答应你我把小槐花巷的拆迁案子赢了,我答应你,成吗?”
沈弼默默看廖党生一眼,没说话。
廖党生骤然起身,没顾着贾先生跟老板娘也在场,捧着沈弼的脑袋在他额头上飞快的亲了一下,走了。
“廖党生!你你你……”沈弼惊雷一样的声音在背后乍响。
“小沈,坐下,小沈!别激动啊你刚缝了针!”老板娘急切切拉住沈弼。
廖党生心慌地坐回自己车上,双手握着方向盘愣了十几秒,心说完了,廖党生,你这回是真的完蛋了。
廖党生回律所时何瑨宁正抓着祁小葵跑腿,廖党生见了祁小葵也没避讳何瑨宁,边开办公室门边交代:“小葵,小槐花巷那个拆迁案子的和解材料不用准备了,你一会儿进来跟着我做代理词。”
何瑨宁一听就愣了,没顾上跟祁小葵把话说完就跟着廖党生挤进了主任办公室,反手别上门问廖党生:“老廖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廖党生讪讪收拾着自己办公桌上的材料,没敢抬眼去看何瑨宁,随口就扯了个谎:“正想跟你说个事儿,那什么小槐花巷这案子我刚跟当事人改成风险代理……”
“你放屁!”何瑨宁一激动就冲上去拍桌子,稳稳神觉得自己太过激动,又缓了两口气:“行政诉讼禁止风险代理,你拿我当小孩子哄是吧?”
廖党生一想才知道自己谎没编圆,不由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又低下头找资料去了。
何瑨宁急了:“老廖,你……你为了沈弼,你连……”
“小何,沈弼今儿上午让砖头把脑袋给砸了。拆迁队的人开着挖土机去拆房子,沈弼过去帮着拦的时候那砖就掉下来砸他脑袋上。”廖党生抬头盯着何瑨宁,顿了一顿,“我刚从医院里回来,缝了四针。”
何瑨宁沉默了一下,讪讪看向廖党生:“要是这时候和解,还有安置补偿费可以拿。”
“不行。”廖党生皱眉,“老子气不过。”
“老廖,这么多年了你有几个案子气得过?”何瑨宁凑近了问他,“有几个?”
廖党生摞齐了一叠纸,抬眼看何瑨宁:“我要赢,我答应了他的。”
“上面有人压着,这案子没法儿赢。”何瑨宁死盯着廖党生,“沈弼傻了,你也跟着傻?”
廖党生心一横:“老子还真傻了!”
何瑨宁闭闭眼,不说什么,摔了门走了。
老子也完了,何瑨宁心里想,老廖你他妈这是要毁我。
廖党生在办公室里呆立了一会儿,摸出钥匙开保险柜,数钱,数存折,数债券。
廖党生这两年肝硬化得严重,每次回乡下都被家里人念叨说要少喝点儿酒。廖党生他妈六十多岁了,一摇一晃牵着他送到村口,说现在国家正惠农呢,咱们家日子过得挺好,棺材本儿也够,你就别老在外面要钱不要命地折腾了;早点儿找个安生的伴儿,平平安安地好好过日子吧。
廖党生起先没听,到西藏去请了三百个喇嘛给自己念经,想把肝硬化给念好;念了三个月反而还加重了,廖党生挺郁闷,捂着肝儿继续奋战。
廖党生他妈又打电话来,说咱们村儿有个光棍儿头天晚上喝假酒给喝死啦,你别老在外面喝酒,酒那东西毒性忒大,你可别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廖党生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刚刚坐上酒桌,心里一阵堵。他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哇,偷你二叔叔的鸡蛋被我发现了,让你在外头跪了一下午搓衣板呢;你那时候多听话,怎么现在就说不动啦。
廖党生心里一难受,含混几句把手机给关了。
廖党生蹲在保险柜前面清点家当,想着自己一个农村孩子一穷二白地跑城里来二十多年,坑蒙拐骗了几百万,差不多也够了。
廖党生站起来给沈弼打电话:“弼弼,我帮你把这灰城的拆迁案子给结了,你能好好儿跟我在一起么?”
沈弼还在家里休息,额头上伤口正疼,一听廖党生的话脑袋更疼了:“廖党生你说什么呢?”
“你就说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吧。”廖党生忽而理直气壮了,“我告诉你,把这票结了我就不干了,我也不当律师了,我以后再也不怕你了。”
“你不当律师了?”沈弼一愣,“那,那你干什么?”
“我娶你回去当媳妇儿!”廖党生憋足了气儿大喊。
“……廖党生你,你去死吧!”沈弼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难得骂了句重话,恶狠狠把电话给挂了。
廖党生讪讪给沈弼发短信:“你要是不乐意,我一辈子住你们家楼下。”
沈弼回话说:“你休想!我回头就把楼下给买了!房租一天一千块!”
廖党生攥着手机,眉头皱了一阵儿,忽而扑哧哧地笑了。
29 誓
“以理性扞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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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瑨宁过几天接到一个匿名电话。
对方说是匿名,死活不肯报上名号,可何瑨宁一听内容就知道是哪路神仙。
说话的是个男人,年纪大概有个四五十岁,声音听上去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不陌生;何瑨宁听到一半儿就下意识地按了电话录音,估摸着这就是范正海本人。
对方开门见山说何瑨宁,你拿了钱就自己乖觉点儿,小槐花巷那边的官司,最好还是少插手。
何瑨宁握着听筒沉思了一下,慢悠悠说:“范大哥,您说笑吧,我什么时候插手小槐花巷的案子了?”
对方一听就笑了,笑得特别假:“别叫我范大哥,我受不起。小何,你别拿廖党生当挡箭牌,忒明显。再说那块儿地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何瑨宁也跟着笑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折腾,廖党生是我顶头上司,他要接什么案子还由得着我同意?”
对方不耐烦了:“何瑨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瑨宁邪火上身:“谁敬酒了?你们那银行支票我到现在都还没去申请提款呢。钢管厂那帮孙子私分国有资产本来就不关我一分钱的事儿,我吃多了才巴巴地跟着往里边儿跳。”
那人磕巴都不带打一个:“一个礼拜之内廖党生必须撤诉,何瑨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说完电话就断了。
何瑨宁把电话一砸:我打什么主意?我他妈都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你就知道?你是黄大仙儿啊?!
何瑨宁出了办公室往廖党生那边走,晃了一圈儿发现姓廖的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又去奔波他那行政官司去了。
何瑨宁前几天心术不正,趁着廖党生不在家的时候拎着水果上沈弼家里探病去了。他跟沈弼其实压根儿不熟,抛开了案子就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何瑨宁是去当说客,想了半天没话说就开始胡乱编排廖党生,说沈弼你不知道吧,廖大状他年轻时候畜生着呢,前几年有个相好的叫苏略,哦你见过,就是上回来跟我们一块儿喝酒的那个小白脸;姓廖的糟蹋了人家三年多,说扔就给扔了,他对你能好么?
沈弼坐立不安:“我没跟廖党生好。”
何瑨宁假惺惺搂着沈弼的肩膀:“没好就行,这人忒不靠谱,以后别理他。”
沈弼愣了愣,何瑨宁见有机可趁,又凑上去继续说:“还有小槐花那案子吧,老廖做是真不合适。他十多二十年都是做经济案子的,这回突然来一个行政官司,我估计他是吃不消。”
沈弼呆呆看看何瑨宁,兀自低了头:“他倒是跟我说,他一定会赢的。”
何瑨宁听完就笑了:“你是法官,能赢不能赢你心里能不知道?”
“我是法官,我懂。”沈弼听完抬起头正视何瑨宁,“何律师,我们都是法学院出身的,小槐花的法理你也知道,灰城占着理,无论到哪儿都会赢的。”
何瑨宁被沈弼的一脸严肃也逼得跟着正经:“你当了这几年法官,应该知道行政庭那一个个儿都是些什么德行。”
沈弼水润的眸子死盯着何瑨宁:“是法官就应该匡扶正义。”
何瑨宁被沈弼那一脸正气的表情给震了一下,感觉像是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儿被沈弼这道雷给直接劈裂了。何瑨宁突然有点儿害怕沈弼,他不由往沙发扶手的方向挪了几寸,忽而听见沈弼问他:“你进法学院的时候宣过誓么?”
何瑨宁急忙点头:“宣过。”
沈弼继续问他:“宣的是什么,还记得住么?”
何瑨宁一愣,扑棱棱直摇头。
“以理性扞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沈弼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调不高,却生生吓出了何瑨宁一身冷汗。
何瑨宁觉得沈弼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好笑,可是他一时笑不出来。他觉得沈弼是食古不化,怀揣着文艺小青年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这让他想起大学里那些涉世未深的男男女女,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写满公平正义,以为自己能拯救苍生拯救大地。
何瑨宁觉得这些人的脑袋都被门夹了。
何瑨宁自己也被门夹过,他甚至怀疑廖党生也曾经被门夹过。他那不好使的脑袋瓜子在毕了业几年后,终于好使了;但他这会儿盯着沈弼这样依然执着的眼神,居然觉得害怕了。
生平第一次,何瑨宁对那个叫做“正义”的玄幻玩意儿害怕了。
头天晚上事务所开合伙人大会,何瑨宁不是合伙人,本来没他的事儿,廖党生硬拉着他也去听了。何瑨宁讪讪坐在会议室末席抠着笔记本,见廖党生坐在主席坐儿上宝相庄严,对着下面的小十个头头们发言发了十五分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散伙。
所里大大小小的合伙人们一个个打着分钱的念想颠儿颠儿地跑来开会,一听廖党生的言论都面面相觑,心说廖主任这回是不是疯了,党生所这两年好不容易开枝散叶树立点儿名声,怎么突然就要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