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情Ⅱ 11
不同於那些奔走逃命的日子,在小村里的生活平静而安逸,虽然徐老三家的笨猫依然时常上了树就下不来,徐老二家的傻狗和墙根的感情越来越好三五不时就要卡上一回,但这都不影响凌青对这小村与日俱增的好感。
凌青有时候会想,若将来老了,便要找一处这样的地方,远离尘世与喧哗,伴青山和绿水,晨起看日出,月升会星辰,没有江湖恩仇,也不去管朝廷变戈,只悠哉世外,度过余下的年华,然後在生命最後的时刻想起那人,想着想着,眼睛一阖便沈到永远不醒的梦中,梦里会有那个人在,依旧风姿飒爽如初见……多好?
肚子七个月大的时候,凌青依然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却也养成了午後在冬日的暖阳下小睡片刻的习惯。那几个月从雍州到豫州的长途劳累在阮素雪的精心调养下一扫而空,凌青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小家夥似乎也变精神了起来,相较於一开始
,已经时而能感觉他在里面动弹,有时候动静大些,还隐隐有些疼。
但每当感觉到孩子在自己肚子里还安好正一点点长大,凌青心里便会生出一些难以言喻的喜悦,以及依然无可褪去的忐忑和无措。就如阮素雪说的,亲身孕育和你只是看看到底是不同的,况你肚子里的,还是和你血脉相连的至亲。所以凌青喜悦并忐忑之余也觉得,那个时候说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如果不是阮素雪换了药,也许现在自己正沈浸在深深的痛悔里……
只是这会儿,凌青大多时候只能待在屋里,因为就算穿着厚实的冬衣,肚子也有些遮不住了。男人生子,到底在心理上还是有些难以跨越的沟壑,虽然阮素雪一直说没有关系,最多看起来像是胖了,但是凌青依然无法当作毫无知觉那样。
阮素雪常说他,心里藏事的人,活着辛苦。
凌青只是笑颜以对,没人知道,他把一份感情藏在心里,这已经快是第七个年头了。
天上飘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阮素雪顺利产下一个男婴。
孩子很健康,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亮如点漆。
凌青守在摇篮边逗着看起来又小又软的孩子。阮素雪刚给孩子喂好奶,於是孩子呼吸间还有股奶香。凌青逗着逗着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祈夫人,我将来也要给孩子……喂奶吗?」
话音未落,阮素雪已经笑昏当场,对着凌青有些无辜兼无措的表情,一边抹去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取笑他,「若你能喂,那帮姐把这个臭小子一起喂了。」
凌青不明白祈夫人为什麽会笑成这样,但是他是真的很认真地去思考了这个问题的,还打算上山猎头刚生完崽的母虎或母豹回来奶孩子,让阮素雪一个爆栗将这念头给打掉了。
寒冬降临,连着几场大雪之後,外头似裹了一层银装。
他们住的宅子因为添了个孩子,村里人时常来看看,送点鱼啊肉啊什麽的,人来人去,很是热闹。
但也有人奇怪怎麽很久没见凌小弟,阮素雪便编了个借口,说他小时候偶染风寒留下痼疾,以致现在一到冬日便畏寒怕冷气血不畅只能待在屋子里。
村人听闻连连点头表示同情,又纷纷安慰阮素雪。而实则此刻,凌青正在後屋被阮素雪逼着正抱个枕头练习如何抱孩子。因为那天徐九家媳妇突患急症,阮素雪被人叫去匆匆出诊前让凌青照看一下孩子,结果回来发现凌青确实很认真地照看着孩子,甚至因为孩子哭闹而将他从摇篮里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哄他,只是……他根本就像提着只小猪崽那样抱着。
阮素雪一脸黑线地从凌青手里夺下因为抱姿不舒服圆滚滚的小身子正左扭右扭嘴里「啊啊啊」的宝宝,然後将床上的瓷枕扔给了凌青。
其实凌青一直很听阮素雪的话,但凌青要学的东西也很多很多。
大年过後,马上就要开春了,院子里的树已经开始抽芽,而凌青和燕云烈的孩子便是降生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时节,就如同他来临之时出人意料的突然,他的降生也同样让人措手不及。
凌青和阮素雪暂住的屋子有点年岁,虽然简单修缮过,但在捱过了一个冬季之後,有些地方渗水漏水很严重。
阮素雪的意思是找村里人帮忙修下,凌青却觉得这种事还要麻烦村里人实在有些太小题大作,实则他还是不想让村里人到这里来,万一被人看见他……
於是趁着阮素雪到厨房去准备饭菜,凌青自己拿上工具挺着肚子上了屋顶。
修起来是不费什麽劲,但是没想到要下去的时候,凌青一脚踩在还积着雪的地方,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屋顶上摔下来,幸而掉下去的时候还知道用内力护体减缓下坠的力道,但这一摔还是摔出了大事。
凌青躺在地上,还没从这场惊险里缓过气来,便觉腹部一阵抽痛,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身下流了出来,伴着阵痛的还有肚子里好像有什麽急遽下坠的感觉。
「凌青?!」
阮素雪被声响惊动从厨房出来看发生了什麽事,手上的锅铲都没来得及放下,一见那幅情景,阮素雪先是一惊,接着把教训凌青的念头直接抛到了脑後,连忙将他扶进屋内。
肚子里传来的痛楚,还有身下汩汩温热粘滑,让凌青生了不祥的预感。
「祁夫人……孩子……孩子是不是……?」
「你还有胆子问!」阮素雪训斥道,本来还想多骂两句的,但见凌青皱着眉强忍着眼里的水湿那般有些可怜的表情,不禁心又软了下来,「别担心,孩子没事,就是可能要提早出来,你先忍忍,姐去烧点水。」
这麽说,凌青依然紧紧攒着阮素雪的手不肯松开。阮素雪转不开身,走也走不了,只好拍拍他的手,哄道,「傻小子,怕什麽?姐就挺过来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点疼?」其实阮素雪知道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凌青是什麽性格她摸清不少。
凌青一双清眸直直地望着阮素雪,点点汗珠自额际滚落,唇色惨白,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抓着阮素雪的手松了开来。
藏情Ⅱ 12
痛!
那种身体仿佛被一撕为二的痛,让凌青生生拗断了床栏的木条。
在他被这种痛楚整整折磨了一日一夜後,凌青几乎耗尽全身的气力。意识混乱模糊间听到阮素雪说,孩子再不出来就可能保不住了。这句话他听了进去,毕竟这些时日下来,即使当初他如何不想留下这个孩子,现在也是生了感情的,更何况彼此本身就是骨肉相连,凌青手握紧床栏,拼上最後一点力气,用力。
感觉有个重物一下冲出体外,凌青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也不知昏了多久,意识回转的时候只觉眼前光线刺眼的厉害,抬手要遮眼睛,蓦地想起什麽,伸手按上自己的腹部。
是平的!
紊乱了很久的内息业已重汇丹田,那孩子呢?
凌青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来,四下寻找。
没有摇篮,也没有小孩子,一切平静得就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凌青不由得用手撑住额头,难道是梦?
但还没恢复紧实的腹部却提醒着他,这里曾经确确实实孕育过一个生命。
一瞬间,不安、难过,挟各种猜测疯涌上心头。
孩子……没有了?
不!不会的!祈夫人医术高超,况她也说过孩子不会有事的……
那……孩子呢?
「醒了?」
一个声音将陷入猜想的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阮素雪端着个小碗走进来,另只手扇着碗里腾起的热气。
还未走到床前已经被凌青一下拉住袖子,「祈夫人……孩子?……孩子呢?」
凌青没能顾上手上的轻重,阮素雪身子往前一倾,「哎哟」了一声连忙护着手里的碗才不致打翻,瞪了凌青一眼,「这几日都是姐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你倒好,一睁开眼就只想着孩子。」
凌青悻悻地收回捉着阮素雪衣袖的手,但仍是目光急切地望着她。
阮素雪把手里那碗东西往他手里一搁,「乖乖喝了,不然不让你见孩子。」
凌青似一愣,阮素雪已转身出了房门。片刻後,阮素雪抱着个襁褓又回来了。
凌青已经将那碗东西喝了,一见阮素雪怀里抱着的襁褓,眼睛一亮。
「刚生下来时有点虚弱,但姐是什麽人?只是怕吵着你,所以让他和我家那臭小子睡在了一块儿,也方便照顾。」
凌青满眼的不敢相信,但是手已经伸过去去接了。
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很小很小,粉粉的唇,几近透明的似乎吹弹可破的白皙皮肤,还正睡着,睫毛又浓又长。
凌青觉着有些不太真实,这小小的软软的小东西……就是自己的孩子?
凌青抬头,眼睛布登布登地看向阮素雪,半晌才嘴角微微一翘,挤出一句话,「总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阮素雪在他床边坐下,「有什麽不真实的?这确确实实是你生的,姐还不至於到外面去弄个孩子回来骗你。」
凌青点点头,想想不对,然後又摇头,脸上却是淡淡地笑着,「是太过意外了而觉得不真实……」若在几个月前有人说男人能生子,他会在心里暗暗嗤笑,但如今……
孩子估计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倒也不吵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凌青。阮素雪还有别的事要忙,便留他和孩子在房间里,说是待会再来把孩子抱走。
待阮素雪走出房外,凌青这才低下头将怀里的孩子看了又看。
孩子的五官还没有长开,但是眉眼间有那个人的影子,尤其是那对墨黑墨黑耀着熠熠辰光的眸子,只一眼便令他想起燕云烈那双邃如深潭的眼眸,即使情欲高涨之时,也依然漆黑如夜、深沈如墨……
手指顺着孩子的眉毛抚了一下,「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凌青突然间觉得很可笑,明明想要忘记那个人,明明斩断了和那个人所有联系,偏偏老天爷送来这样一个羁绊,融了彼此的精魄与骨血,血脉相连。
终究是逃不开的,又或者,这是上天对他那段时日用欺骗换来的肆情挥纵的惩罚。
这必须背负一生的惩罚,也注定了他要将这份感情埋在心里一辈子,至死不忘……
青云县镇上
红杏陪着她家婆婆出来赶集,大年刚过,天又回暖,很多人都到镇上采办,人来人往,议价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很有些新春的喜庆气氛。
红杏将自己婆婆甩在了人潮後头,自顾自地往前走,左看看右看看,媚眼乱飞。
走过一处告示牌,看到上头贴着张破旧的通告,显然贴着有些时日了,纸角卷起,在风里哗哗作响。
红杏还在青楼时为了应付某些喜欢附庸风雅的客人,也曾认过几个字。
红杏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起那张通告上写得什麽。只是风吹雨淋多了,有些字糊了,有些字她又不识,看得半知半解大意似乎是朝廷缉捕逃犯,让知情者上报给官府。
红杏那双勾魂桃花眼暗暗一转,见有个官差打扮得从旁经过,连忙拉住对方。
「这位官爷,这上面写得什麽啊?」
红杏本就生得好看再魅着眸子一笑,眼底水波盈盈,真能溺死人一般。
那官差立马丢了魂似的,「这上面说的是,有个女囚逃了,朝廷正宣赏通缉呢。这女囚没什麽可怕的,好像还大着肚子,就是和这女囚一起的还有个江湖高人……」那官差说完手在红杏脸上摸了一把,「你呢,不用怕这个,而是要当心采花贼~」
红杏将官差的手拨开,「那这两人长什麽样的?女的怀了几个月了?男的年纪多少?」
官差有些不耐烦,「你问这麽细作什麽?」
「问问还不行?」红杏斥道,手上帕子一甩,扬起一阵香风,「不说就不说,凶什麽凶?」一壁说着一壁扭臀摆腰地走了。
官差一直望着红杏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招了招手,立刻有人从旁边上来听候指示。
「派几个人跟着那女的,然後飞鸽传书给宫里头。」
「是!」
藏情Ⅱ 13、14、15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过魁石莲的关系,凌青产後身体恢复得很快,虽然阮素雪再三强调产後坐月子是极为重要的,但是凌青显然对此很黑线。
让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床上,不如一掌劈晕他更来得省事。但是祈夫人当然不会用掌劈,祈夫人只会用药迷。
另一边,凌青的孩子又出奇地好带。几乎不怎麽哭闹,醒了就吃,饱了就睡,不睡的时候就睁着乌漆漆的眼睛四处看,哪里像阮素雪的孩子,一个月点大的时候根本离不开人,一不如意就恩恩啊啊吵得人心都烦了。
於是凌青便怀疑孩子是不是得什麽病了,哪有不足月的孩子这麽安静的?
阮素雪诊视下来什麽问题都没有,就说了,「也许孩子性格像你,天生就沈稳安静。」
凌青听後嘴角抽动了下,阮素雪哪里知道,他像孩子这麽丁点大的时候整天又哭又闹,纵使庄里请了三个奶娘围着他转,都还忙不过来。大一点了更会惹事,他爹听闻东离暮云要上青鸿山学武,二话不说把他也给丢了过去。离家上山那天老爹和娘亲在门口含泪送别,他心里一阵动容。但是若干年後娘亲含笑再说起这件事时,他突然发现,他们那时候根本就是喜极而泣!
若是真像自己……
凌青回头看了眼摇篮,也许是像他吧?
但是一想起某大教主当日蹲在地里刨地瓜的画面,以及泪眼汪汪就为一只红烧肘子的景像……凌青决定就算先天不能选择,那後天还是要努力教育一下的。
走到摇篮边,将孩子抱了起来,双手捧着高高举起,「你呢,长大以後要像爹现在一样,当个内敛稳重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要学你爹……」凌青突然沈默,抱着孩子的手僵硬在半空,过了片刻才缓缓收回来,将孩子抱在怀里,眼前蓦得晃过一个风流潇洒的身影,眉目俊朗,嘴角勾着三分邪气的笑……
宝宝趴在他肩头,将他耳边的一缕头发抓在手里玩,凌青手在他背後轻轻拍着,「不要像你爹那样……」喃喃说道,轻不可闻。
凌青感觉自己身体恢复的差不多时,便向阮素雪提出离开上路的提议。阮素雪也觉得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孩子会让人生疑,遂就同意了。但人算不如天算,这日清晨,凌青正在院子里练剑,突然阮素雪抱着她的儿子匆匆忙忙从房内出来。
「昭儿出疹子了,我带他到镇上黄大夫那里住几日,免得传染给你和孩子。」
凌青凑过去看了一眼,昭儿脸上都是一粒粒的小红豆。
昭儿前几日就有发热的症状,没想到竟是出疹。阮素雪临走时吩咐,如果他的孩子也有同样的症状就马上带着他到黄大夫那。
凌青点点头目送阮素雪出了门,然後收起归梦回到房内。
床上搁着几个包袱,原是打算这两天就要走的,但是现在看来是走不了了。
凌青走到摇篮边将孩子从摇篮里抱了起来。
这几天给孩子想个名字可想惨了他,阮素雪说总不能「宝宝」「宝宝」这样一直叫,该给孩子想个正经名字才好,她家臭小子现在就有了个响当当的大名──祈昭,取其光明的意思。
「那叫凌小宝好了。」凌青不以为意道,刚说完後脑勺就挨了一下。
「大宝、二宝、小宝,你是打算让他和徐二家的笨猫做兄弟,还是和徐三家的傻狗做姐妹?」
於是在江湖上少年成名的挽月剑凌青,在给自己儿子取什麽名字前犯了难。
「到底该叫什麽?」抱着依然不太吵闹的宝宝在屋里晃悠,一边晃悠一边喃喃自语。
「凌嫂子在吗?」小寡妇红杏的声音在房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