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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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世陵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在那硬板床上,失魂落魄的说道:"没事就好,总算不用我给他偿命了--可是我得在这里住多久啊?文仲,昨夜里下大雨了,那雷打的,震得这玻璃窗子嗡嗡的响。我吓的半宿都没敢合眼。"说着他抬起手抹了抹那双泪眼。
  偏巧杜文仲是个眼尖的,一眼觑见他那手上一块块的红肿起来,便以为是蚊子厉害,顺嘴说道:"三爷,一会儿我想法子给你这房里装上纱窗子,瞧你这手,都被蚊子咬成这个样子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愈发委屈的抽噎起来,把两只手直直的向杜文仲伸去,以供他参观:"哪儿是蚊子咬的呢?这是洗衣裳洗的......这宅子里就两个看房子的,七老八十的,我不忍心支使他们伺候我,身上的钱又快花光了,连个佣人都没法找...... 别说这个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对付来的,天天吃腌黄瓜......呜呜呜......"
  他是越说越悲,腌黄瓜乃是他那悲伤的顶峰,所以他到此打住,认认真真的痛哭起来。杜文仲没想到他说嚎就嚎,倒有些手足无措,又见他涕泪滂沱的不像样子,只好先弯腰站在他面前,掏出手帕给他胡乱的擦了擦脸,然后出言安慰道:"三爷,别哭了。大爷这回让我给你带钱来了,你想吃什么买什么,咱这就出门去办,好不好?"
  金世陵没有理会他,由着性子嚎啕了一分多钟,直到哭痛快了,才抽抽噎噎的收了眼泪,抬头问他道:"带了多少钱啊?"
  "五千元。"
  金世陵吸了一下鼻子,那张花猫似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笑容:"好极了!我们先去德国饭店吃上一顿,然后晚上好好的逛一逛--不成,我这身衣服太脏了,没法儿出去见人--算了,先吃饱肚子再说吧!"说到这里他向后仰了身子,以手撑着床,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来:"哎!文仲,这么多日子没见着我,你想我没有?"
  杜文仲见他又流露出这样一种放荡态度,顿时就把方才的柔情全部付于流水了。
  
  当晚,金世陵在西餐馆子里大吃了一顿,然后去法国公司买了几身新行头。至于香水、雪花膏、生发油等物,自然也不能缺少。杜文仲跟在后面,胳膊夹了几块英国料子,又随他去了金宅附近的成衣店制西装。金世陵这些天来,一直战战兢兢,住在那老房子里就有如坐牢一般,不但身体上痛苦,而且因为随时准备着要去给陆大少爷偿命,所以精神上也很受折磨。如今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但重见了天日,手中又有了余钱,自然就要把先前的那种生活尽快的恢复起来。
  在成衣店量好了身材尺寸,金世陵因为性子急,所以加倍给了工钱,和那裁缝约定明晚先来取一套西装,余下的可以延后。
  出了成衣店,他心中高兴,勾肩搭背的搂了杜文仲,又把下巴搭在杜文仲的肩膀上,亲亲热热的说道:"文仲,这回我算是得了大教训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老老实实的再不惹事。你看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多么快乐啊!"
  杜文仲"嗯"了一声,感觉金世陵这人很像牛皮糖,又甜又黏的粘在人身上,撕不开扯不下。
  "文仲!"金世陵拍拍他的脸:"其实若是有钱有闲的话,在北平呆上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回家,杜文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三爷,我临来时,曼丽小姐托我给你传话,说要是你一时半会儿的不得回去,她可以来北平陪你。"
  金世陵翻着眼睛想了想,随即摇摇头:"不必,我还是一个人自在些!让她在南京呆着吧!文仲,明晚咱们逛胡同去如何?"
  杜文仲面无表情的答道:"好的。"
  金世陵"扑哧"的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德行啊?这次又不用你拉皮条,你沉着脸干什么?放心吧,别看我家离开北平这么多年了,可是韩家潭那儿的情形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明晚你跟着我,我请你好了!"
  杜文仲斜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盈盈的低垂了眼帘,睫毛微颤有如黑蝴蝶的翅膀,皮肤又是白皙细腻如瓷,便暗暗叹息:"真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想:"我不能给这个绣花枕头做一辈子的奴才,有机会,还是要另找出路。"
  
  当晚这二人回去了,金世陵心满意足的上床安歇不提。杜文仲却是恪守职责,在这旧楼内寻视了一圈,又找来那两名老仆吩咐道:"现在也不知道三爷能在这里住上多久,你们地方熟,明天就去雇个厨子,再找几个佣人把这房子收拾起来。人找齐了,就带到我这里来,至于工钱,你们可以看着定,只要人是干净利落的,多花几个也没有关系。"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递给他们:"你们年纪大了,这些天照顾三爷也不容易,这点钱拿去买东西吃吧!"
  两位老仆各得了十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当即就满口答应了。其中一人又道:"杜先生,你要是找佣人,我家里有个小孙女,今年十六,最勤快伶俐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她带来让你瞧瞧,若是成,就让她在这儿干点活儿,也能挣点钱来贴补家里。"
  杜文仲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随便就点了点头。然后也自去客房休息去了。
  
  翌日中午,金世陵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光身子摩擦着棉布床单,那触感尤其清晰。他想到自己总算是熬出头来了,因为独身在北平,又格外多出一份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便十分开心,睡眼朦胧的便开始再床上滚来滚去。
  如此滚了一会儿,他感觉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才起身去穿衣洗漱。一时打扮的油头粉面,自觉着很是摩登俊俏了,便推门走出去,按着自己那饿瘪了的肚子且走且喊:"文仲!你在哪儿呢?"
  他从二楼喊到一楼,走到客厅内时,只见杜文仲坐在一架老朽的皮沙发上,正同前方的一男三女说话。其中那个男子,是个年纪轻轻的小胖子,无甚出奇之处;另外三个女子,两位是中年左右的妇人,一位是个苹果脸的小姑娘,都是一身的粗布大褂,面上也未施脂粉。
  他走到杜文仲身后,照着他那后背就是一拳:"我喊你半天了,你没听到吗?聋了?"
  杜文仲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也没回答--他当然是没有聋,只是懒得理会他罢了。
  金世陵打了这一拳后,便笑嘻嘻的绕到他身边坐下,又问:"这些人是干吗的?"
  杜文仲这回开了口:"这是我雇来的佣人和厨子,家里没人伺候可不成。"
  金世陵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既然有了钱,不如去饭店里开几间屋子,那岂不是既舒适又方便?"
  杜文仲望着他苦笑:"我的三爷,你以为你这是到北平度假游玩来了?我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同陆大少爷拔枪互斗的事情已经上了报纸了,搞的老爷受了社会上许多非议!舆论上我们已经是大大的不利,你又何必还要去饭店那种地方招摇过市?当心老爷知道你在北平不老实,一时气急,再命人把你捉回去痛加管教--那时看你怎么办!"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吓的金世陵又是心惊肉跳,呆望着杜文仲,张口结舌的说道:"啊?到这种程度了?那......那......"
  因为杜文仲没有接他的碴儿,所以他"那"了半天之后,也就含含混混的闭了嘴。转而面对了那苹果脸的小姑娘,怒道:"你笑什么?"
  苹果脸赶忙低了头,不敢回话。
  杜文仲怕他迁怒旁人,便转移话题道:"现在这大中午的,你只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吃点午饭,然后去公园里走一走。等到了下午,大概就可以去成衣店取西装了。浅色的西装配上那条花领带,不是很漂亮的一身吗?"
  金世陵随着他这言语展望了未来的半天生活,果然又立刻转怒为喜,点头笑道:"是的!的确是应该那样搭配。若是戴一顶白色帽子,大概就更有夏季气息了。不过戴了帽子,难免会弄乱头发,这倒是两难了!"
  杜文仲一本正经的附和道:"诚然如此!到底还是三爷想的周全!但若是买一顶略大点的帽子,带着松松快快的,倒也许不会乱了发型。这样,咱们下午还是去那法国公司看一看,兴许有合意的帽子,就买一顶好了。"
  金世陵欢喜的站起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还要在这里空谈着浪费时间,走吧!"
  
  杜文仲连逗带哄的,把金世陵弄出金宅。二人在胡同口雇了洋车,一路先是去了京华饭店大嚼,然后到百货公司买了帽子皮鞋,最后又去东交民巷,在那外国人开的理发馆里理了个高价的头发。这一套做下来,也就没有闲暇时间再去逛公园,直接就坐了洋车赶往成衣店去取新西装了。
  金世陵是在漂亮人群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衣饰的兴趣,并不比女子低;对于外表的用心,也绝不比女子少。如此久了,虽是表面看着也是个活泼爽朗的男孩子,可是性情中就多少夹杂了点脂粉气。他家的男人皆是如此,所以他自己也意识不到。旁人倒是有点觉察,但又没有胆子讲出来--就算可以批评金三爷,可金大爷是批评得的吗?五十多岁还不肯留髭须,硬充中年的金老爷,是批评得的吗?
  这时,金世陵回到家中,洗澡更衣,一身崭新的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哼着流行歌曲,显见是心里乐开了花的样子,跑到楼下,他大声招呼道:"文仲,走呀!还等什么呢?"
  杜文仲正坐在楼下客厅中的破沙发上歇脚,闻听此言,立时抬头望向他:"三爷,又要去哪儿?天都要黑了啊!"
  金世陵向他一挤眼睛:"昨晚上说过的啊!你忘了?"
  金世陵高兴起来,那话就多了。杜文仲探头望着他,虽然是开动脑筋了,可还是满心的疑惑:"说什么啊?"
  "哎呀......"金世陵皱着眉头一拍手:"你是狗脑袋?连这种好事都会忘记?"
  杜文仲慢慢起身,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向他走了一步:"三爷明示吧!到底是要去哪儿?你说了,咱好马上去啊!"
  金世陵笑微微的一歪脑袋:"逛胡同去!想起来没有?"说着他走向楼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道:"文仲,今晚儿你随便挑,随便玩,我请客!"
  
  
 
                 
 第 11 章
   金世陵同杜文仲到了胡同之时,已是入夜时分。夏季白日天气酷热,倒是太阳落山之后,暑气渐消,反而更适合游玩乘凉。况且街上都安装了电灯,照的满街通亮,走起路来也毫不为难。
  金杜二人对于这类风化场所,自然是并不陌生的。只是走到了半路,金世陵却忽然停下脚步,沉吟道:"文仲,你说咱们是逛南班子,还是北班子呢?"
  杜文仲是哪个班子也不愿意涉足,所以淡淡的应了一句:"全听三爷的。"
  金世陵摸着下巴,先是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然后才答道:"江南女子,咱们已经结交的够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趁此机会,去鉴赏一番这北地胭脂如何?"
  杜文仲无可无不可,随他就拐去了胭脂巷里去了。
  这巷子内的各家,门首上都挂了红绫绣字的小玻璃匾和粉红纱制宫灯,上面绣的字样,无非就是些红香玉、小春喜之流,皆偏于俗艳一流,可见其中的胭脂们,大概也都是人如其名,又俗又艳。
  金世陵走在这温柔乡里,不住的东张西望,因为毫无目的,所以就捡了一间门上灯笼格外明亮好看的院子走了进去。
  这二人刚一进门,便有龟奴迎上来,满面堆笑的问候:"两位爷,快请进来吧,可有相好的熟人吗?"
  金世陵大模大样的摇摇头:"没有!你有好的,都叫出来让我瞧瞧!"
  那龟奴见他不但衣饰华贵,而且气派俨然,乃是个有经见的公子,便陪着笑一躬身道:"二位爷,您请屋里坐,我这就给您叫去!"
  
  金世陵同杜文仲随着那龟奴到一间房内坐了,又有小丫头奉上茶和点心瓜子上来。此时就有四位姑娘款款的走进房内来了。为首一名,名叫凤仙,目测年龄,总有小四十,虽是脂粉浓饰,依旧可见眼角鱼尾;其次一名,名叫冬梅,身子胖大,穿了件豆绿色旗袍,姗姗移来,有如一座青山一般;再次一名,名叫雨荷,是细瘦身材大脑袋,因烫了一个飞机头,所以那头愈发大的惊人;最后一名,年纪不逾十四,身材尚未长成,且面容黄瘦,仿佛是新从乡下买上来的女孩子。
  这四位佳丽见了金杜二人,心中暗喜,一齐嘻着嘴围上来,把那眼风抛的满天乱飞。本来这屋子就不宽敞,忽然挤进来四个人,室温立即就又有所上升。其中那个冬梅,因为胖,所以格外的爱热,将个汗津津的身子往金世陵身上一蹭,撒娇撒痴的笑问道:"这位小爷,倒是个生面孔,可是第一次来我们春满楼呀?"
  金世陵早在见到这四副娇容之时,便大失所望。如今看这几位竟公然逼近了,更加厌恶,当即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元钞票往面前小几上一扔,正是起身要走时,忽然雨荷从人缝中钻了进来,点动着一个大脑袋娇声嘻笑道:"两位爷,急着走什么?可是看不上我们几个么?哈哟--这可是让人家心里难过喽!"。
  金世陵打了个冷战,不敢逗留,拔腿就向外硬冲。杜文仲见状,暗笑着赶忙跟上。
  出了这春满楼,金世陵愤然的拍了拍身上:"怎么会这样子嘛?一个个的,瞧着还没有你好看,不晓得是她们嫖我,还是我嫖她们。"
  杜文仲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的就摸了摸脸--他是长圆脸,高鼻梁,皮肤也白皙,相貌实在是堪称体面的。因此高标准的金世陵总是把他当成一个标尺,凡是模样不如他的,就都被划入丑人行列。
  这在第一家的遭遇,堪称是历险记一般的。所以在挑选第二家时,金世陵就格外慎重一些,口中还喃喃的自语道:"黄鼠狼上次从北平回家后,还同我大讲这胡同里的乐处,说的简直就像掉进了美人堆里一般。怎么我自己来了,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
  杜文仲扯了扯他的手臂:"三爷,既然你对这里不满意,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金世陵一甩手:"不成!你别管我!好容易来个新鲜地方了,你还不让我好好玩一玩?走,上这家里看看!"
  杜文仲叹了一声,随他又进了一家"天香院"。院内自然又有龟奴迎上来殷勤招待,找来的两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虽没有十分的人材,可也算得上等姿色,,而且浓妆素裹的打扮了,颇有几分冷艳之色。金世陵因先前受了春满楼四位佳丽的骚扰,如今见了这正常的女性,那对比性很强烈,所以当即就表示了满意。
  这四人进了房内落座,那春兰是个活泼的,此刻就拉了金世陵的手,不停的逗话儿来说,语言又风趣,连旁听着的杜文仲都觉出些兴味来。而那秋菊先是含笑在一边坐着,后来也凑到杜文仲身边,哝哝低语起来。杜文仲看她粉嘟嘟的脸蛋,黑鸦鸦的头发,言笑之间,颇有些娇憨韵味,倒也让人心动,不由得也一递一句的聊个不休。
  屋内四人正是得趣之际,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大笑,其中那声音有男有女,有粗有细,显见是一大群人发出来的。旁人听了倒没怎样,金世陵却忽然挺直了腰,口中问道:"隔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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