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王子之身,可十年人事几番新,耶律倍又已是太子之尊,他管辖之地,自然有权禁绝地位次等的耀屈之。刘承佑见状,未感奇怪,耶律倍生性桀骜,哪用给弟弟面子,不免轻扯耀屈之衣袂,准备退去,谁知耀屈之却是昂首挺胸,双拳往胸前一握道:“本王子希望到狩猎场看看。”天哪,这家伙竟在不适当时候说出不知趣的话。
“请王子恕罪,太子有命……派往通传的人还未回来……”将士咀边虽是讷讷,可神情却傲慢有余,不敬之情,显而明之。
“那就不用打扰太子了。”
“二王子请你明白……”
“麻烦带路,有劳了。”正当大家以为耀屈之知难而退时,他却是摆明硬闯狩猎。奇怪的是,那似是而非的一句,该让将士笑话的一句,却居然令将士屈服,最后竟垂头让路,让耀屈之和刘承佑进入狩猎场。
刘承佑跟耀屈之一径走着,脑里转动者,无非耀屈之进入猎场前的举动。简单数语,不以皇室之尊施压,不以骄人武功逞强,只在淡得可以的话语间显示决心与威仪。虽父皇也曾教自己兵法,可不战而屈人之术,刘氏父子从未领略,尤其刘知远,南征北讨,根本不容仁义可言。刘承佑又何曾得见皇者之风?如今观耀屈之,收起嬉皮之色,脸上纵是从容轻笑,却也掩不住天生之凌厉尊威,刘承佑本就生得矮,跟着走着抬首看者,不觉对着耀屈之,已是昂首仰望。
“来,箭搭上弦,往身边拉着。”走了半天,刘承佑才搞清楚,原来那家伙要教自己射箭。
耀屈之命人把歇驿所的武器传上,忙不迭教刘承佑各类狩猎技巧,十岁已能拉弓的刘承佑看着一堆堆铁器,实在哭笑不得,对着耀屈之,他也不知道,应该隐藏实力,还是把真相相告。
“射箭一刻无比神圣,专心点!”正当刘承佑想入飞飞,却听得耀屈之一声喝令,那极度苦寒之音声冲耳而来,竟吓得刘承佑手里一松,拉紧的弦弓往脸上狠狠弹了一下。
“小不点!”耀屈之掷下铁弓,急忙捧起刘承佑脸蛋一看,他左脸全臃,咀角打出一条血痕,直延至耳边。
“你就爱骂我丑,现在如你所愿,我丑得更凶了吧。”脸上火赤如刀割,刘承佑痛得半眯眼睛,却仍扯着咀角笑话一番。
“都伤成这样还在说笑!”
“难道我喊痛伤势就能马上止住嘛。”
“笨蛋,谁让你这么大意!”
“吼,我专心致志正要放箭,要不是你……”
“谁让你受伤?谁让你伤害自己?你人长得这么大,难道就不懂保护自己吗?”耀屈之连珠爆发,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承佑,竟也有被骂得愣愣怯着的一刻。
那天耀屈之的神情,刘承佑至死不能忘记。此后,就是两阵交锋,耀屈之中伏怒极,也总是强自节制。而那天他痛极欲昏,终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那人却是一声咆吼,额前白得森冷,双目却是红得焚天,颊畔似抖非抖,声线似急似痛,一语未毕,那刚矜之脸竟撒下一抹男儿泪来。
五花大缚
现在──怀胎十周
风吹荷叶蓬挺举,圆露轻碰影相随。
醒来方知不是梦,他喘着游息之气,半昏半醒地打量四周一切。
似是熟悉,却又陌生……
啊!想起昏迷前惊险之事,他警觉地摸上小腹。赫然发现,自己衣衫全无,腹上却竟缠上千绳千结,整个身子,由腰部至大腿,如捆鱼网之中。
这是甚么邪术,这是甚么地方?
咿唔……腹中浓浓胀闷难受,他还记得濒临小产一刻。伸手摸往下体,渗血之势已势止住,可腰腹捆得死死,腹上之肉在网格中突成一个个的肉块,彷若凌迟前之一刻。细看之下,那绳虽紧,却未压下肚腹拱圆之势。摸着微隆小腹,他心中一懔……难道胎儿还在?
惊喜之情未息,惊恐之念又起。胎儿还在,这紧捆肚腹,又是为何?难道是遇上仇家,要把自己折磨至流产?不行,不行,他不可以一错再错,一定要救胎儿,一定……
噢,唔……连爬带滚下了床,方知自己昏迷已久,手脚乏力。勉强抓着床沿,定着身子,双脚刚碰地,唉……嗯……腹中却又莫明一酸,他揉揉捆得变形之腹,咀边喃喃:孩儿乖,爹去找刀子,爹一定不让你受苦。
他不知道下床光景,每走一步,肚腹压闷加剧,直扯得胸口翳闷,整个人昏昏欲倒。他却捂着腹部,光着身子,半走半跌摸索逃离。
哎……哎……后腰一阵酸楚,下腹竟是加倍和应。
好酸好闷,我肚子究竟怎样?
他断定那绳子作怪,再找不到刀子,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把绳结扯断。只是走得越急,身子越是难受。他双手撑在盘骨两旁,口中呼呼喘着息弱之气,涔涔汗水滴落微隆之腹,彷佛胎儿也感受苦浓之味,他抖着双指穿越网格,意欲提运内力把网格扯断,无奈身子极虚,竟是提不起劲。未几脑内阵阵昏晕,整个身子几乎往下直倒。他紧搂肚腹强靠木柱,身子顺柱慢慢滑下,动作虽慢,终究不抵下沉一震。只见他着地一刻,双目闭紧,咬牙呜咽,一手抵至腹下,一手猛抓地面。良久才哼出一声,双目旋又闭紧。
肚子好难受,好难受,为甚么,为甚么这么折磨我胎儿?
乱抓之下,冰寒之感越指之过,他张开迷汗之眼,方知手里抓着一枝铁锥。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肚子有救了。执起锥子,正要往绳结刺下去时,忽地空中传来一声:动不得!网子一破,胎腹有险!
他顿然一怔,四下却是无人,想必是那邪门之人加害之音,犹豫间,浓烈酸闷充撑腹中,他不加细想,一锥破结,奋力一扯……
网破一刻,心下释然,突出小肉渐为平伏,肚内一阵凉意……
呃……呃……怎么……可未及半瞬,腹内却是如受刀剜似地,一阵一阵发出尖烈痛楚。
他眶睚欲裂,咀张不合,双手往腹上掩去,人已倒地痉挛。
啊……啊……不要……啊……没想到网破一刻,肚腹竟是轰痛不休,他搂着肚腹,匍匐于地,一时又痛得翻身挺腰,双腿分开,死撑地上,仰头高喊,可这动作无疑增加肚腹痛楚,他痛极难当,已忘却呼喊,喉间只剩嘶哑惨鸣。
深痛之间,一道黑影翩然而下,他死命往前扑去,如同汹涌巨浪遇着观音菩萨。
我肚子好痛……求你……救救孩儿……
那人把他抱起,手脚麻利地在他腰腹之上再度密捆着,他还未搞清发生何事,人已不堪折磨,昏死过去。
一周之后,他知觉才复。看着床前照料者,不是邪人,而是狄云。他心下一松,也懵然惭愧。
狄云虽也责他疑心过敏,竟私下拆毁救胎之网,可见他气虚血弱,胎儿又未全脱险,也只是轻言两句,着他切勿下床,再动胎气。
那天他怀胎行房,子宫受着冲撞,胎气大损,又不好好休息,不知身子已有流产之兆,还死撑着为那人打点军务,令胎腹损伤更甚,胎息在他颠簸奔马一刻,已是危殆至极,若非那人及时赶至,他定必母子俱亡。
那人急召狄云抢救,狄云先以冰针定住血崩之势,再以金针隐定胎位。可强迫胎儿不流体外,也未必保得其存活。于是狄云苦找祖父之阳妊经,进行千脉大捆之举。
当年进藤师身陷白驿国,白驿王爷知得他有身孕,乃作种种残忍迫害之举。王爷着他滚下高台,以他胎动痛呼为乐。时进藤怀胎三月,莫讲滚下,就是跌倒,也易流产。他想出千捆之计,以绳结锁紧经穴,着令腹腔收紧,保得胎位不至偏离。后来进藤肚腹四月,白驿王爷见滚地流产不成,那小肚还隆成皮球之状,若是孕妇定必叫人想入非非,偏得这孕腹却在男子之身,王爷看着进藤之拱圆在窄身戎装下突兀露着,既痒又鄙,竟命人把进藤吊起,着兵士以军球踢进藤腹上之小肉球。进藤双手双脚皆缚,怀胎之腹更为突出,数十军球夹以内力,专攻他只四月的胎儿,未及一剎,已肚腹全瘀,进藤痛得全身发紫,昏死几回。时若非千捆之助,化外侵为皮肉之伤,进藤早已胎死腹破,命送黄泉。
如今刘承佑未够三月之身,伤胎之势更甚进藤,狄云也不知千捆之法能否保得胎儿。何况他又解捆一次,胎身再次移位,实在叫狄云苦恼。
当天──狩猎场上
“来,这是狄云给我的金创药,洒在伤口,止痛活血。”
“嗯,狄云医术高明,实在世间少有。”
“可惜他始终不肯进宫作御医。”
“这是为何?”
“狄云曾对天起誓,此生不沾帝王缘。看来,宫中险毒,他也所知之不少。”
“宫中险毒……是耶……非耶……”
风舞山峦,落霞泻梦。刘承佑与耀屈之并坐于丘岭,本为武艺之训,变作促膝之谈。山风吹散脸上伤痛,可想着往事,刘承佑心坎却是如莲脱瓣,一层一层,最终只剩红衣脱尽芳心苦。
“怎么啦?还很痛吗?”耀屈之见刘承佑默而不语,只一双淡眉轻团紧蹙,心里竟是莫明乱揪,提手正要抚拭刘承佑伤口,却为刘承佑所阻,两手触碰之间,耀屈之眼内忽地一涩,咀巴欲张,却是无语。刘承佑眼看这辽国王子,时而空灵,时而威武,如今,却又分不出是柔还是忧。如此性格多变,相处定非易事。可看着他倔强挺拔英眉下,那如雾里迷星之眸,却是叫他隐隐心疼。心疼?刘承佑黯然哑笑:一个落难王子,竟为敌国王子心疼。
“我有一疑事,可否相告。”k
“你发问时总不客气,可是王兄教导不周?”
“你不欲回答也就算了。”起来转身,刘承佑本欲离去,却听得耀屈之一句……
“你问的是,我怎么掉下深渊,明知逃生有望,却又不叫人打救?”
脚步刚抬,却是沉沉垂下,刘承佑硬于一处,心下却是砰砰乱跳:那人,从何得知自己心中所想?
正欲回头,耀屈之已一跃欺近身边,但见那神伤之眸一抹而去,换来的却又是狡黠慵懒。耀屈之扯过刘承佑耳朵,轻语一句:“我偏就不跟你说。”
耀屈之扬长而去,可看不见刘承佑咀巴拉得长长之貌,否则定必干立呆瞪,又是一番放浪高笑。
此后几天,述律后总把耀屈之召去,刘承佑身为贴身宫人,难免相随待奉。谁知道此等无聊杂役,竟换来惊天消息!
述律后与儿子议聚,从不容下人打扰,故贴身如刘承佑,也只能守在门外。辽人建筑自有古朴之美,但隔音之功未算讲究。纵是寝室内放下数度帐帘,凭刘承佑内力轻探,总探得三言两语。虽知窃听之举于德有亏,可想起耀屈之有话不讲沾沾自喜之貌,刘承佑非得要掌握点点情报,方为上策。
母后与儿子攀谈,无非亲子之情,离别之思,可数天后,话题却转至耀屈之被困渊氐之谜。耀屈之起初支吾以对,奈何述律后无比精明,竟于片言只语间,推断出阴谋主使人──太子耶律倍!
耶律倍与耀屈之本非同母,耶律阿保机娶回鹘贵族述律平,便离弃耶律倍母子,大辽帝国刚立,更封述律为后,并打算立年仅十岁耀屈之为太子。时耶律倍之母有孕在身,千辛万苦从东北赶至与阿保机对质,阿保机三言两语道述难处,倍母知难而退,只道耶律倍为王子之身,不容离弃。阿保机答允好生照料大王子,倍母亦不欲留于后宫,受述律平牵制。正欲返回大漠,方觉连日奔波累及肚腹,正是腹痛难忍,央求治理,宫中竟只派来山轿,着倍母马上离去。可怜倍母在急轿颠摇之下,腹下更是剧痛难当,眼见腿下血流成河,她苦喊停轿无效,轿夫更是加紧步伐,待得耶律倍领兵赶至,倍母已伏血潭之中,一成形男婴在腿间跳动,倍母伤心过度,竟是返魂无术。
述律平既欲隐瞒此事,耶律倍竟也压下丧母之痛。未及一月,私行策划服仇行动──追杀耀屈之。大王子死士本欲置耀屈之死地,可正是捕杀之时,却误伤另一男童,最终虽也擒得耀屈之,却遭神巫劝阻,谓其命不该绝,逆行天意,终累及己。于是把耀屈之压于阴山之下,要其生不如死,以报母弟之仇。
宫廷门争,何堪鄙极?耀屈之早知母后所为,却也不能责怪,只一力承担责任,甘愿自困深渊。述律后悲极掩泣之语,刘承佑已是不闻不知,只听得误伤另一男童,误伤另一男童……当天,草堆里所救之人,曾谓:
“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如今,耀屈之说他不死,乃对亡命好友之承诺:
“光荣勇敢地活下去。”
耀屈之,原来,当初,我所救之人,就是你。
那晚,刘承佑的表现甚为反常。他并无守候耀屈之而擅自离开王后寝宫,应到耀屈之书房当值,自己却立于御园发呆。待得人家提醒,他却是步如游魄,无筋无骨般走着。耀屈之坐于房中,他视而不见,跌跌撞撞绊着甚么,他未搭理。只听得轰然一声,宫内至宝玉瓶,倒将下来,跌个粉碎,宫人无不惊惶呼唤,他却恍若未觉,直起身子又往外踉跄走去。将军看着要火,正是上前捉拿刘承佑加以重罚,却为耀屈之所阻。众人面面相觑,只见耀屈之拾起地上玉碎,也不让旁人打理。碎玉硌在掌中,冰冰痒痒,叫耀屈之突感零落失救之凄凉,蓦地一种预感:那跄踉履步之下,本应相连之路,行将一点一点结霜,最后却断裂于虚无。
半夜洒过一抹薄雨,轻忽得不值一懔。若非飞檐滴下一点点碎残雨花,不觉原来下过一阵虚夜雨。雨花溅于刘承佑肩上,他还以为飞蛾扑面,也懒得细拨。
当天一刀,害他半生。想他体弱多病,想他每每背痛发作,大夫脱去衣裳,看他那不男不女之体,想父王由怜生怨,由怨生厌……都由那一刀而起。
既是宿命,不应有恨,不应有恨,却为何偏偏会是他?
雨花溅于眼前,他又以为是萤火点点,那晚,若不追逐萤火虫……他……他……怎地满脑子都是他。
应该有恨,所恨为何?恨者,正是自己!他,堂堂一国王子,竟恩怨不分,心中点点难忘,却只剩千丝无奈。
“小不点?”耀屈之找到刘承佑之时,他兀自蹲于檐下,瑟缩入梦。
推推那黑黑小小一团,整个身子却如猫般倒下,耀屈之先是一怔,却又马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住。
“笨蛋,哪里受了委屈,怎不跟我说?”
轻拭着刘承佑脸上之水,不知是雨还是泪,却叫耀出之心里一软。
“笨蛋,真的笨……怎么……总爱折磨我……”
耀屈之本要说刘承佑总爱折磨自己,话到咀里,却成了折磨耀屈之了。
雨下更大了,耳边一串一串雨声,彷佛骊珠拨溅,又似是纱帘掩耳。迷蒙里眼皮一晃一张,刘承佑发觉自己伏在寛广温厚的背上,那一抖一动之步伐,如摇篮般轻荡着身躯,他定一定神,双臂想往前推开,身子却恶作剧地往下挫去,他轻呼一声,荡在凉风中的双腿及时架来坚定劲力,把他身子托正。
“醒了?”沉沉的声线伴着晚风吹至刘承佑耳畔,他含糊回应了一声。
“很累吧。”耀屈之人接着再问,他声音很轻,不似主人之调,倒有点下人的怯涩。垂头枕在鬈发间,刘承佑又含糊回应了一声。
月光随雨飘洒,流动如银碎影,一叶接着一叶,风一吹,叶叶摩娑,瑟瑟沙沙,如潮如梦。刘承佑轻咳了两声,耀屈之托得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