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後,邵青与卓千帆乘车同归。
卓千帆破天荒地挑起话头:「这一整晚,你都心不在焉,发生了什麽事?」
陷入沈思的邵青置若罔闻,马车内的气氛登时冰冷到了极点。
「邵青!」
很没耐心地一声低吼终於让邵青回过神来,呆呆地问了句:「什麽?」
「何事让你如此上心?」
邵青惊了惊,擡眸与卓千帆对视,深邃幽黑眸子後的隐隐怒火让邵青下意识地想逃避,却又不知道爲什麽要逃避。
「那......那个人......」他该死地不明白爲什麽自己会结巴,「那个无声无息跟在云有财身後的人......」
跟在云有财身後?
卓千帆努力地回想著,好像是有这麽一个人,但印象并不深。看来那个人的行事很低调,至於爲什麽要低调,原因无非就那麽几种,似乎有必要调查一番。
「他叫商洛禹。」
「这个名字有什麽特别?」
本欲开口,却又忽然想到卓千帆并不知道三年前垣州顾家发生的事,自然对这个名字无所反应。
「不,确实没什麽特别。」邵青违心地改口说道。
那件事毕竟是爷的家事,他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如今之计,只能自己多留个心眼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如他想的那般,那爲什麽他会换了张面孔来这里?爲什麽会成爲云有财的管事?最近云有财的动作难道和他有关?太多太多的疑问让邵青脑子里糊成了一片,再也想不出其他。
「是吗?」
卓千帆的眼里尽是不信,这让邵青很是头皮发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都说没有了,你怎麽还这麽无聊地问七问八?」
糟了,这是恼羞成怒的表现。邵青心叫不妙,这岂不是不打自招麽?
顿时红著脸偷偷地瞄了眼对面的卓千帆,却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冷淡如常,连方才少许的隐晦怒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不觉又是一阵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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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云有财并未如约而至,只派人传话说近日事忙,改日拜访。但拂月水榭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又是云有财的一次下马威,若是冒冒失失指责他的怠慢,无非是自取其辱。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邵青这回倒是实实在在地奉行了这个原则。
直到十日後,云有财终於登门来了。但他并非孤身一人,随行的还有他的二儿子云荣升和一个应该年过花甲的老人,那商洛禹倒是没有跟来。
将人迎进客厅,表面的客套之後,就听云有财道:「无瑕公子远道而来,老夫直至今日才登门拜访,实在惭愧。献上薄礼一份,了表歉意。」
「云老爷何必客气?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邵青接过云荣升递来的礼盒,却不打开,便让下人带进屋去。
云荣升趾高气昂地问:「怎麽,连看也不看,是瞧不起父亲送的礼吗?」
「荣升。」云有财故作斥责地唤了一声,对邵青道:「犬子失礼了。」
「不妨事,误会一场罢了。」邵青笑道,「非是我小看云老板的礼,而是此礼乃云老板赠于我家公子之物,邵青实在打开不得。让令公子想岔了,是邵青的不是。」
「无妨无妨。」云有财显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今日不见无瑕公子出迎,是否身体依然抱恙?」
邵青一声轻叹,「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体上虽已无大碍,但公子的气色还是差了点,吹不得风。」
云有财点头称是道:「水榭湿气较重,委实不适合无瑕公子休养。不如让老夫爲无瑕公子另寻一处静养之所,可好?」
「云老板的好意,邵青心领了。」邵青故作无奈道,「只是我家公子性子倔听不得人劝。北方水榭难见,一到这里公子便喜欢得紧,说什麽也不愿搬。」
「这样啊!」云有财困扰地说,「老夫家中倒有些去湿气的物件,回头让下人送过来吧!这点小小心意,邵青就不要再推辞了。」
「既然云老板这麽说,邵青便是却之不恭了。」
「好说,好说。」云有财哈哈笑著,「不过,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云老板但说无妨。」嘴里虽然这麽说,但心里还是不由得紧了紧。
云有财是只老狐狸,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目的所在。这是公子临别前特地对他说的,所以每每与云有财谈话交锋,他都小心谨慎得很。
「素闻无瑕公子才思敏捷、能力过人,乃顾大老板的得力左右手,老夫久仰得多时。得知无瑕公子来我敛州,心中不甚欢喜。本以爲能一睹风采,怎料如此不巧无瑕公子抱恙在身,不免有所遗憾。」云有财说得振振有辞,「今日,老夫特地将敛州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只愿能爲无瑕公子诊治一番,也算尽了地主之宜。」
原来另一个人是大夫,云有财果然小看不得,兜兜转转地说了一阵才点到正题。好在这种情况公子也曾提过,应对的方法是有的,邵青倒也不焦不躁。但云有财这麽做的目的爲何,邵青怎麽想也弄不明白。
「云老板盛情,邵青怎可推却?若让我家公子知晓,准会将我一顿斥駡。」说罢,邵青手一摆,「请。」
云家父子相覰一瞬,大大方方地便随著邵青让内院走去。
云想容的居所是座立於湖上的竹造楼阁。十五之时满月悬於夜空,月影落于水中,微风吹来漾起清池水波荡荡,好不诗情惬意。故而得名「拂月」。
「云老板请留步,待我通传禀报。」邵青快步上前,踱过水榭前的竹桥,轻敲房门道,「公子,南方商联云老板携公子前来探望。」
里头的人没有应答,邵青顿了顿便径直推开了虚掩的竹门。秋风未经许可地闯入内室,拂起珠纱罗帐曼舞,药香涌动顿时扑面而来,是烟似雾宛如天庭仙境。
隔著竹桥从远处望去,隐隐约约便见一人影横卧床榻,邵青在纱帘前微一作揖,似乎在说著什麽。不稍一会儿,邵青走出内室,对著隔桥的云氏父子及一旁的大夫做了个姿势,後三人会意,过了竹桥。
留步於榻前,待邵青搬来竹椅坐定後,云有财颇爲客气地说道:「早闻无瑕公子到敛州多时,直至今日才得闲拜访,实在惭愧。」
「云老板说笑了,无瑕乃晚辈,理应是无瑕登门才对。只可惜了我这身子......」纱帘後的人轻咳了几声,确实让人听出了几分虚弱之气。
「无瑕公子......」
「如此称呼真是折煞无瑕了,云老板叫我无瑕即可......」
云有财笑得开怀,但那脸上的皱纹却一点也不灿烂:「既然如此,无瑕也唤我一声云伯父吧!云老板云老板的,见外得很。」
「那无瑕恭敬不如从命。」
这麽刻意的一来一往,两人套了近乎。邵青趁著没人注意时撇了撇嘴,这种暗箭藏袖里的交情很令他不屑。
「来来来,无瑕。云伯父知道你的身体不好,特地请来了敛州城里素有妙手回春之名的苏大夫爲你诊治诊治。」
使了个眼色,一直默声站在云有财身旁的那名大夫卸下了身上的行医包,径自地坐到了榻前的竹凳上。纱帘後的人也没有丝毫犹豫地将皓如白雪的手伸出了那层屏障。大夫道了声「失礼」後便开始诊脉。
就於此时,云有财有意无意地问道:「无瑕姓云?」
纱帘後的人不动如山泰然自若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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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啊,不知你爹娘是哪里的啊?说不定我们还能扯上点关系!」云荣升打哈哈道。
摆明一个二世祖!说话如此粗俗,和公子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邵青心中冷笑不断。
「若真是那样,倒是无瑕高攀了。可惜祖父乃一届潦倒书生,家父乃过继之子,与家母常住绍久,年前已先後病逝。」
「是嘛,苦了无瑕了。」这时候的云有财有点像哭耗子的慈悲猫,只听他继续问道,「无瑕贵庚?」
「无瑕今年已是二十有七。」
「老夫有一长子,今年与无瑕同龄。你二人若是相见,或许能引爲知己。」云有财一声惋叹,继续说道,「只是,他如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哎......」
「不知云大公子发生了何事?」
「还不是跟个男人跑了,贱人就是贱人!」云荣升冷哼道。
你的嘴巴才叫贱!
邵青胸中怒火灼灼,暗自爲那个从未曾见过面的云大公子抱不平。
「荣升不得胡说。」故作严父样的云有财呵斥道,「你兄长与那人确是真心相许,怪只怪我当初昏了头,气走了他。也不知他是否仍然记恨於我,直至今日也未有一字片语托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麽都是自己的孩子,现在想来,实在後悔啊!」
「云伯父可有寻过?」
「非是无,但茫茫人海,如何捞针?」云有财说得是老泪横流,「可怜了我的容儿啊!三年了,是生是死,好歹也托个梦给我......」
「云伯父莫要伤心。若有些许线索,无瑕或许可帮上点忙。」
云有财眼中闪过得逞之意,说:「早前曾有人说见过他北上,只是那之後便再无消息了。说来惭愧,当老夫得知北方商联的无瑕公子姓云,且与犬子同龄时,确实兴过莫非是同人的念头。可惜无瑕到的那晚抱恙缺席,後来老夫又事多忙乱,拖到今日才登门。」
「无瑕虽非云大公子,但与云伯父一见如故。若云伯父不嫌弃,无瑕愿待您如亲父,以尽孝道。」
「无瑕......」
云有财演得是至情至性,十足的一副思儿深切的模样,最後竟直接地掀起了纱帘。
「云老......」
邵青虽早一步发现,却已来不及阻止。话才到一半,云有财已经将里面的人看得真切无疑。不过,这一刻,云有财父子愣了,邵青也愣了。
怎麽回事?里面的人竟然不是卓千帆!虽然同样遮著面纱,但那轮廓绝对不是他,也绝对不是公子。打从刚才说话时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只是没想到会有人移花接木。
幸而,邵青的反应够快,下一个瞬间立马接话道:「云老板,入秋微寒,公子他吹不得风啊!」
云有财悻悻地放下纱帘,僵著脸道:「是老夫失态了。」
「云伯父思子心切,无瑕怎会怪您。听闻不日便是云老板的五十寿诞,只盼云大公子明白您的苦心,早些归来贺寿,喜上添喜。」
「那就承无瑕贵言了。」云有财顿了顿道,「天色不早,我们也叨唠了好一阵,想必无瑕也累了吧?那麽我们就先告辞了。」
「招待不周,让云伯父见笑了。邵青,替我送送云伯父。」
「是。」邵青应道。
竹门复掩,隔开两个世界。
拂月水榭门外,四人止步。
「送到这里即可。」
「云老板,走好。」
邵青欠了欠身後,转回了水榭。
苏大夫邀功似地急忙开口道:「小老儿方才诊过无瑕公子脉象,确实是水土不服之兆,但已有转好之势。至於云老爷问话时,无瑕公子的脉象也是平和如常,半丝慌乱也无。」
「爹......」
云荣升欲言,却爲云有财所阻。
「车上再说。」云有财将手中的一锭金子交给苏大夫,说,「什麽事能说,什麽事不能说,你该有分寸吧!否则......」
「是是,小老儿明白。」苏大夫战战兢兢地接过金子,连声道谢後就火烧屁股地走了。
马车返程时,不待云荣升继续刚才的未尽之言,云有财便开口道:「不是他!声音不是,样子也不像。」
「这怎麽可能?」云荣升不解道,「爹,你当时确实是把那贱人送给了顾之暄吧?」
云有财对儿子的怀疑很不满:「要是没有送,你现在还没那个閒钱在尚清盖别院金屋藏娇。」
「爹!」云荣升没想到他爹竟连他养女人的事情都知道。
「放心,我不会让依珂知道。」
云荣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眼睛冒火,牙也咬得死紧:「那个疯女人!她要不是翟大龙头的女儿,还不看我整死她!仗著自己是正妻,整死了我多少女人。」
「忍一时之气!」云有财责备道:「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在这一点上,你远没有容儿想得深远。翟南的势力已大不如前,只要在等上一段时日,你要杀要剐要清蒸要红烧,我也懒得管你。」
「不过话说回来,爹,爲什麽你三年前那麽舍得把那贱人送人?他不是我们的摇钱树吗?」不愿再受责备的云荣升连忙一转话锋问道。
云有财叹了声:「你道我舍得吗?当年顾之暄威逼利诱於我,我怎能不放手?但这不过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容儿的势力已远超乎我的想象。恐怕那日若真让他回了敛州,我们父子俩都要去喝西北风。还不若就地做个顺水人情,让顾之暄拖住他一时,我也正好清理清理那些背叛的杂碎。没想到,後来我向顾之暄要人时,他竟说容儿在到达垣州前就逃跑了,更以此反咬我一口。若不是有那人暗中提醒,我怎麽也不会想到如今的无瑕公子,很有可能就是当年的云想容。」
「爹,那人到底是......」
「他是我们另一棵摇钱树,别想动他的主意,至少在我们成功前。」云有财特地在最後一句上加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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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此时的拂月水榭竹楼内,四个人俩俩对坐而视。
「公子,你什麽时候到的?」邵青难掩兴奋地说,「卓千帆不是说至少要一个月的吗?对了,爲什麽韩公子也在这里,还假扮成了你?」
「尚清那的准备早就妥当,没有我也无大碍。倒是这里,我担心临时生变,而且......」他欲言又止,很不自然地顿了顿後,转而说道,「云有财并不容易应付。连夜赶来的途中巧遇汐昭,於是请他送我一程。终於见识到什麽叫一日千里的上乘轻功。」
「你要真想见识,说一声,让爷带著不就成了。」邵青轻声嘀咕。
云想容俊眉一挑:「青,你说什麽?」
「没,没说什麽。」
没错,坐在邵青面前的正是本应在月後才会来敛州的云想容,而他身边的是那个一向对他人冷顔对情人才有笑顔的韩汐昭。
这个组合很奇怪,云想容知道邵青心里想的是什麽。在途中巧遇,若不是敛州的事等不得人,他也不会那麽唐突地请韩汐昭带他走一遭。毕竟,要论起交情,他与戚水寒更爲熟识。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韩汐昭想也没想地就同意了,直把云想容错愕了好久。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被韩汐昭细心地呵护在怀中,体验那踏雪无痕一日千里的轻功。
当两人赶到敛州,依著约好的记号寻到拂月水榭时,正巧看见云有财与云荣升和另一个人登门求见。一个眼神相对,两人默契地往後院奔去,找到了刚要进竹屋的卓千帆,来了招移花接木。
「公子,刚才真的是吓死我了。」邵青心有馀悸地说。云有财突然来那麽一手,确实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卓千帆,云有财是见过的,即使蒙上面纱,也难保他看不出个究竟。更何况,邵青可以打包票,卓千帆绝对不会蒙面纱。
「这要多亏汐昭。」
心知云有财一定会想尽办法见到无瑕公子,云想容心里主意顿生。韩汐昭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玲珑剔透的人儿,一下子便猜透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二话不说,便往榻中躺去。因此,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举手之劳罢了。」韩汐昭淡然如故,忽地立身而起,道,「此事既已,我也该回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