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番外————鎏沙
鎏沙  发于:2010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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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月静,黑幢幢的客房里似乎只有他一人,和一地支离破碎的清辉。

  明朗的阳光不再,明朗的笑脸不再,此时此地,他只有他自己,和一个自一片废墟中剪出的梦境。

  小何

  小荷……

  他记得他听到那一声轻唤时微微颤动的肩膀,他记得他为小何疗伤时眸中荒凉寂灭的表情,他记得,他凝视自己的脸,眼里却没有自己的倒影……

  ——恍然如梦,恍然梦醒。

  “尘儿,你知道吗?我亲手杀了那个孩子,那个……玉一样的孩子……”

  容貌英俊的少年浑身是伤,遍身染血,不住从口中涌出的血宛若魔鬼,正将少年的生命一丝一丝无情抽离。

  已长得和他一般高的男孩颤抖着手捂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手上脸上身上也尽是粘稠的血,眼里却无泪,泪已干……

  “我杀了小虫,杀了……我的小虫……”

  滚烫的泪水流过少年灰白的脸颊,和着鲜血留下灼伤的痕迹,埋进身下脏污的土里。

  “尘儿!”伤重的少年蓦然抓住男孩的手,大睁的眼睛似乎还在不甘地望着天边的某处,唯一执念,“尘儿!如果小虫他还……我……替我……替……”

  言未竟,曲已终,重伤的少年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带着即使死亡也冲不淡的痛,缓缓闭上眼睛。

  天地静默无声,唯有桌上的烛台光影,在月下一寸一寸地长,一寸一寸的瘦……

  廖碧城在黑暗之中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曾经稚嫩、曾经貌不惊人、曾经留着总也数不完的伤口,而今,却越发像那个人了……

  小彤

  小虫……

  为什么才发现声音的相似?

  他记得萧红楼经过他身边时说的话了——不是没有听见,或许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听不到、想要忘记……但是此夜,在荒寂无人的夜里,他只有自己,他只有噩梦一样的记忆。

  ——他躲不掉了。

  “谁来救……我的小荷?”

  谁来救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

  呵,呵呵呵……

  廖碧城在空旷的夜里笑到呛咳,咳得渐渐湿了眼眶。

  你知道吗?你的小虫没死,你玉人儿一般的小虫没有死。你的小虫已经破茧而出,成了当世武林闻风丧胆的一方霸主!

  你知道吗?

  知道吗?

  哥哥……

  注1:《歧政》、《论风》、《国策》此三本为晋殇国取士之人必读的教材,相当于众所周知的“四书”。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一)

  潇潇木叶零落尽,漏声永,菊花瘦。千古江山,几度秋……

  晋殇国建旗二十六年冬,兵部尚书毕灵山府里的马厩里,一声小小的啼哭挣扎着打破了凌晨的静谧,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东天艰难地上升,映亮了积蓄了三天的大雪。

  毕尘,毕灵山的十四子,就在这样一个雪霁云开的清晨诞生了,虽然,没有人会替他记得这个日子。

  毕尘的母亲方瞳是毕灵山的四夫人,相貌不十分出色,出身却是极好的。她原是当朝缪皇后的亲侄女,受尽了皇室荣宠,金枝玉叶,金屋之娇。只可惜一年前缪皇后弄权干政,被当朝皇帝肖寿打入冷宫,连带着缪家亲眷全部受到打击,方瞳自然也免不了受牵连。毕灵山为避嫌,自然冷落了这个本就不十分满意的四夫人,只因她已经怀上了自己的骨肉,才没有真正绝情,将他赶出毕府。

  所以,毕尘的出生,没有什么幸或不幸,只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府里的下人不会将他当成尚书公子,毕灵山更是不许,因为,他不配。

  方瞳在毕尘两岁时,就因为身体过于衰弱而早早离世,小毕尘被看管马厩的马夫养到四岁大,毕灵山才终于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但并不是为了补偿亏欠他的父爱,而是,他毕灵山最疼爱的长子毕荷需要一个贴身护卫。

  毕荷是毕灵山与大夫人肖岚缨的儿子,亦是毕家的嫡长子。肖是国姓,肖岚缨乃是当朝太子肖建的同母姐姐,当今国君宠爱的三公主,毕荷身份之尊,自是无人能比,加之毕荷从小聪明伶俐博文强记,毕灵山自然对他宠爱有加,以至于其他几个儿子都入不得眼去,更何况生在马厩里的毕尘。

  选中这个最不济的儿子当毕荷的护卫,其实也是拜机缘所赐。

  此前毕灵山带着毕荷在家丁护院里选护卫,为的只是让儿子选中他最得意的人手,不想毕荷在众多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里挑了几个来回,最后竟挑中在马厩里看着骏马打响鼻儿笑得拖了一脸鼻涕的毕尘。

  毕灵山原本看不上那个比自己爱子小了许多的娃娃,可又不想逆了爱子的心思,只好把马厩里的马夫叫来问询。此时他才知道,那个脏得像滚了烂泥的马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娃娃,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已经四岁了……

  当下毕灵山就决定让毕尘跟着爱子,不为别的,只因亲兄弟,总要比外人来得安妥些。

  于是这个只有四岁大,身高刚够两尺的脏娃娃,就进了毕荷六进出的大院子。

  第一次见到毕荷时,毕尘对他这个人是没什么印象的。只因为毕荷命人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东西,而他坐在热气缭绕的桌子后面,毕尘看不见他,只看得见满桌子的菜肴。可是当他伸着小手,准备抓桌子上那个最粗的鸡腿时,桌子后面那人却发出声音,让下人带他下去清洗。

  清洗是什么?

  只有四岁大的毕尘不懂。他只知道,那个人不让自己吃鸡腿。

  后来,他被几个侍女洗得干干净净香香喷喷回来,桌子上的东西却全撤下去了,他不由得一阵失望,觉得自己似乎又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桌子后面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欣欣然端了一个有精巧花边的白瓷碗蹲下身子喂他。

  “本来想给你多弄些吃的,可刚才乳娘说,饿久了的人不能暴食,所以,哥哥喂你吃粥好不好?”

  毕尘没仔细看这个人,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呆呆地盯着眼前这碗比现在的自己还香的粥,随即伸出手抓到自己手里,直接倾了碗倒进自己嘴里——一定要快点吃掉,刚才的鸡腿换成了粥,再不吃完,粥也会没了的……

  “别呛着,慢点,哥哥还有……”

  说是这么说了,可毕尘也只吃了两碗,原因还是什么不能“暴食”——天知道他从来没“饱食”过……

  吃完了粥,毕尘习惯性地用袖口蹭嘴巴,却被眼前的人捉住胳膊,用一方散着香气的丝帕小心地揩了揩嘴。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听到娃娃主动说话,毕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哥哥,明白吗?”

  “哥哥……是什么?”

  “就是……”毕荷俏皮地眨眨眼睛,“能让你洗澡,能给你粥喝,能让你穿暖的人~~~”

  毕尘想了一下,眨眨眼睛,“真的能吗?”

  “当然,哥哥说话算数。”不仅这些,还要让你读书习武,让你健康长大,让你和其他孩子一样……

  “那好,”毕尘像作了什么决定似的点了点头,“我是你弟弟,你是我哥哥。”

  自此,原本无父无母的毕尘有了哥哥,以一个侍卫的身份住进了毕荷的未明居。

  不过,毕尘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此事之前毕荷就知道了这个他弟弟的事,也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毕荷才决定想办法把他找到身边。自己的十二个弟妹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唯有这个孩子被遗弃在马厩里,他怎么会不心疼!既然父亲母亲都不能接受他,那就让他来疼爱他!

  所以,自打毕尘住进园子,毕荷就想方设法让他住好的吃好的,甚至以培养侍卫为由,向父亲毕灵山请了家中最好的武师教他武艺。没想到毕尘真挺有天赋,仅仅一年就将最基本的套路练出几分样子,比家里同龄的弟弟强出许多,这也更让毕荷深感欣慰。

  在尚书府,白日里两人是主子和侍卫的关系,夜里却是同卧一榻,抵足而眠,十足的兄弟情分。毕荷的生母肖岚缨再没有为毕灵山添子嗣,因为他是嫡子的关系,又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好相处,反而是这个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小弟弟最得他心,两人逍遥自在地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时间,光阴改变了他们的样子,情感在心中烙上抹不掉的刻痕。

  只可惜好景不长,毕尘五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毕荷被父亲派到太子肖建府里做皇长孙侍读,被留在黄长孙身边不得轻易回府。感情深厚的兄弟二人怎忍心分别!但父意难违,毕荷不得不离开家住进太子府,为此毕尘还大病了一场。

  他恨,他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练成武功,不能成为哥哥身边真正的侍卫,不能跟他一起,一分一刻都不分离。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毕荷走后,毕尘练功越发刻苦,卯时起,几乎要到亥时才睡下,一天将近八个时辰,有时候夜里还要起身打坐。武师知他有根骨,就对他愈加严苛,五岁的孩子每日都练得筋疲力尽,胸口胳膊,甚至脸上都留下数不清的伤口。

  所幸毕荷走前与下人关照过,要好好对待这个“侍卫”,所以毕尘才能安心练功,才没有受过别院孩子的欺负。

  一个月后,毕尘终于盼到毕荷回家省亲的日子,可那个离开未明居还一脸悲凄的哥哥,竟然兴冲冲地与自己说起他遇到的那个孩子来!

  “小虫,他竟然叫小虫!”毕荷笑如碧荷,一脸的宠溺一脸的幸福,“玉一般的娃娃,玉一般的小虫呢~~~”

  毕尘觉得这样的哥哥很陌生,那种笑容……飘渺得有些神奇,虚幻得像一个梦境……

  “你知道吗?那个娃娃答应我,要在园子里种一池荷花!呵呵,他说,每次见到荷花,就都会想起我了……”

  毕尘望着坐在荷花池边的毕荷,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哥哥正在远离自己,他想说不要,他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是个弃子,他抢不过皇长孙,他抢不过那个……玉一样的娃娃……

  哥哥,你想我了吗?

  哥哥,咱园子里的荷花也开了,我……每日都见着……

  哥哥,我想你了……

  只可惜,看着毕荷的笑容,毕尘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剑上还滴着自己的血。

  ——要练得更厉害,要练得更厉害才行!有了武功有了力量,才有能量保护哥哥,这样哥哥就不会再走了,就可以保护哥哥了!

  小小的毕尘在心中发誓,要练成绝世神功保护哥哥,要那样美丽的笑脸,永远……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二)

  光阴荏苒,刹那千年,岁月将荷花池里的花苞一次次点红,又一次次吹落,转眼,已过了六年。

  当年拖着鼻涕、还没有一柄剑高的娃娃已经长成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因为学习得分外刻苦,所修习的又是穿自皇家的正统绝学,毕尘的功力远在毕灵山其他儿子之上,相信除了毕荷,毕家早已没有他的对手。虽然就连毕灵山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个儿子。

  这一年,是建旗三十七年,荧惑守心,星有异象,西北高地的随风十二州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晋殇朝廷内外阴云密布,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建旗三十七年六月初八,当朝元首户部尚书蒋自成被查私吞救灾白银三百万两,当朝皇帝肖寿一气之下蒋家九族诛尽。蒋自成连同其党羽皆被人暗杀于狱中,凶手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且,如此大的一笔款项竟然不翼而飞,查不到半点去向!

  然,虽说蒋自成等人虽未能提供线索,朝廷上下已有众多非议,只因蒋自成便是太子党的中流砥柱,他的作为,怎能与太子毫无干系!

  自此,看似平静无波的晋殇朝廷人人自危,皆不知这天下最终要落到哪个的手里。

  建旗三十七年十月初三,已在家中闭门不出近三个月的太子肖建,接到当朝皇帝肖寿的圣旨,竟说他私通奥森国,以三百万救灾款贿奥森国国军,要逼宫继位!皇上大怒,要将太子押往大理寺三厅会审!

  肖建吓得立扑于地连声喊冤,前来押解的官员进府搜查证据,竟当真在书房内找到太子与奥森国兵宰的书函,当下对照笔迹,无有一分不吻合。肖建大惊失色,即便真有冤情此时也是有口难辩,只有吩咐家丁好好照顾两个儿子以及众多女眷,随押解官赴大理寺受审。

  一时间,原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府门可罗雀,与太子党有关的朋党官员杀的杀,贬的贬,更有舍命死谏的老臣,在城门外撞破头,命丧当场。

  建旗三十七年腊月二十九,太子府的荷花一夜盛开,序属隆冬、万物枯残,人事凋敝、风光不再,荷花倒是不管人的脸色,兀自红粉婧妆,雪中傲立,妖异媚人。

  建旗三十七年腊月三十、除夕,一把大火从太子府西厢房燃起,之后火势愈演愈烈,蔓延至整个府邸,守城官兵极力扑救却毫无作用。太子府一百三十二口,连同皇长孙肖崇、太子次子肖岚尽皆罹难。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昔日繁华豪奢的府邸化为一片焦土,最后只有府中的荷花得以幸免——艳比朝霞的荷花支棱着硕大的花朵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明媚如许、妖娆如许,直让人觉得诡异非常,自此五年,京城无人敢再种荷花。

  此前毕尘一直在家中修炼,似乎除了练功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直到望见东南方的天际那一片火红,他才隐隐约约感到莫名的心悸。

  建旗三十八年正月初一,太子府大火还在熊熊燃烧之际,一身刀伤烧伤的毕荷被家丁救回家。

  看到瘦弱不堪奄奄一息的哥哥,毕尘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仿佛那些刀伤烫伤都烙在他的身上,直刺到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可是心急如焚的毕灵山和肖岚缨根本不让人近前,他只是个小小的侍卫,连给他站的地方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有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来到哥哥床前,没想到他一进来毕荷就醒了,瞪大一双如火般燃烧的眸子盯着他——

  “尘儿,我杀了小虫!我亲手杀了小虫!我……我……啊!——”

  伤重的毕荷登时狂躁不已,抓住毕尘的胳膊嘶声大吼,闻声而来的毕灵山一掌将他打到一边,又和家中的医师忙乱起来。

  毕灵山是武人,那一掌打得丝毫不留情面,毕尘被打到吐血却不觉得痛,他只盯着床上发狂般嘶吼的人,心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后毕尘还是找机会偷偷去看哥哥,可是毕荷每次见到他都会发狂,瘦弱得如同一张白纸的人竟每次都在他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伤口。毕灵山知道以后更加不许他靠近毕荷,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他功夫上有些造诣,早就将他赶出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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