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转动,忍不住看了沈融阳一眼,林间的小路并不平坦,即便有人工踩出来的痕迹,多年未曾打理依旧显得有点崎岖,不能跟常人一样走路,却要坐在轮椅上忍受一路的颠簸,想必不会好受到哪去吧,为什么他还能那么坦然淡定,就连那时候跟自己对峙受伤,也未能令他出现异常和情绪。
庙外凉风习习,庙内悄无声息。
没有故弄玄虚,也无需他们费心去探究,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已经看到里面有人。
林夫人和林二公子明显被点了穴道,一脸泫然欲泣却动弹不得,两人左右分别站着两名手提灯笼的宫装女子,那天追赶过去就失了踪影的侍琴,莫问谁,于素秋和木鱼和尚四人,则站在另一边,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映出他们呆滞僵硬的神情和毫无焦距的双眼。
三人旁边,还有一个锦袍玉带的男人,背负双手,看着他们进来。
“侍琴!”侍剑忍不住喊出声,没有得到回应。
“久仰沈楼主大名,只不过一个生意人,掺和武林中事,实在算不上明智。”锦衣人说话的时候,脸皮虽然随之牵动,却很僵硬,仿佛戴了一张面具。
“朋友和家人都在阁下身旁,不得不拖着残破之躯跑这一趟,见笑了。”沈融阳拱手,不急不躁。
“林庄主,凝光剑呢?”锦衣人的目光掠过垂着头的阿碧,直接落在林洛英身上。
“在这里。”林洛英暗暗喘了口气,捺下紧张。“你先放了他们。”
“你觉得现在有资格跟我讲条件么?”锦衣人嗤笑一声,“如果不是凝光剑,林家不过是翻手就可倾覆的蝼蚁罢了。”
林洛英恨极,却又无法。现在对他来说,凝光剑就像烫手山芋,进一步万丈深渊,退一步刀山火海,然而要他就这么白白放弃剑中还未解开的秘密,实在是不甘心。
将凝光剑交给阿碧,又解开她的穴道,阿碧捧着剑走到锦衣人面前,她的伤势一直没有恢复,所以也无法动武,此时便显得身姿更加孱弱,锦衣人却不见怜香惜玉的神情,冷冷看了她一眼,阿碧的身体微微一抖,将剑奉过头顶,头垂得更低。
“请大人责罚。”
锦衣人冷哼一声,“你的帐回去再算。”拔剑出鞘,一旁的宫装少女立时将灯笼提至剑身的高度,借着微弱的光线,剑身上几个铭文若隐若现地浮出来。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正是沈融阳所念的那几句《周易》。
锦衣人微微皱眉,眼神意味不明,忽然抽出腰间软剑,运足内力,对着凝光剑直直劈下,软剑与凝光剑皆丝毫未损。
“这剑是假的。”
林洛英大惊失色。“不可能!”
锦衣人冷冷勾唇。“这剑也是宝剑,估计同样出于名师之手,可惜不是我要的凝光剑。”
林洛英脸色惨白,比听到家人被挟持的时候更加难看。“绝对不可能,这把剑是我们林家代代相传,从来没有被换过……”
“也许不曾换过,那是因为你们手里的从来不是真剑,既然如此,剑中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秘密了。”锦衣人将剑丢弃在地上,竟似再也不屑一顾。
“不可能,不可能……”林洛英喃喃自语,扑上前去抢剑,锦衣人也没有管他,视线落在自始至终就在一边旁观的沈融阳。
“难道以沈楼主之能,也看不出此剑真假吗?”他讽刺道。
“阁下处心积虑谋取对这把剑耿耿于怀,难道就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凝光剑?”沈融阳反问,却让锦衣人神色一变。
“剑本来就是煞器,无论它多么锋利,终究只是一把剑,以前各国为了保持自己在铸造兵器方面的技术领先,常常派人在观察工匠铸造过程之后,就把人杀了,工匠本身识文断字的极少,因此至今铸剑技术反而不如春秋战国时候。”沈融阳的声音悠悠缓缓,仿佛在讲一段典故,锦衣人没有打断,似乎也在倾听,庙内一片寂静,只有庙外穿林打叶的风声。
“有聪明的工匠就想出一个办法,谎称在剑里藏了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是富可敌国的宝藏,或者关系到国运兴衰的东西,当权者想了解秘密,自然就要保全他的性命。”
微弱的烛光在灯笼罩里闪烁,总是在仿佛要被风吹灭的时候又亮了一些,锦衣人没有说话,那两名宫装女子和阿碧也不敢动,林洛英抱着剑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侍剑虽然心里焦急,却十分相信自家公子的手段。
“沈楼主的观点十分新奇,让人大开眼界,也差点说服了我。只可惜,”他把手移到莫问谁颈项。“既然今天我们是为了凝光剑而来,没有剑,也就换不了人,只能对令友的性命说声抱歉了。”
人随声动,他手下微微用力,颈间瞬间便将错位,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沈融阳即便出手再快,也只能伤了锦衣人,而救不了莫问谁。
“喂喂,要取我的性命,你问沈融阳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爹。”
莫问谁的招牌笑声随着他往一旁飘闪的身形响起,与此同时沈融阳右手反指一弹,一枚白子疾射而出,锦衣人顾着闪开,已经失了先机。
“你没中离魂术!”锦衣人退到两名宫装少女旁边,眯着眼看他。
“不好意思,可能是你们功力还没到那级别,也可能是你们施法的人长得太丑了,离不了爷爷我的魂。”莫问谁拍拍手,憋了那么久,总算可以出声了,他就不信他在沈融阳刚进来的时候拼命转眼珠子,他会没看到,居然故意等到别人要他性命了才出手。
“哼,就算你侥幸逃过,那三个人,没有我们,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清醒过来。”锦衣人微愠,一扬手,两名宫装少女闪身往半倒在地上的巨大神像身后,便不见人影。
莫问谁出手想拦住锦衣人,却只听见他怪笑一声,原地未动,只是一转身,也随之消失。
“侍琴!”侍剑赶紧上前,抓住侍琴,他与木鱼和尚他们一般,虽能站立,俱都呆滞木然,如脱线傀儡一般毫无反应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瀛忍术?”莫问谁皱眉看着锦衣人消失的地方,只觉得妖异无比。
沈融阳上前解了林家母子的穴道,两人痛哭出声,顾不上跟他道谢,便围到林洛英身旁,只是林洛英刚才受假剑之事的打击甚重,至今仍是浑浑噩噩,不理人事。
“公子,侍琴他……”侍剑心中焦急如焚,却无法可寻,只能求助自家公子,在他心中,沈融阳便是天人一般无所不知的人物。
“刚才那人说的离魂术是什么,为什么我没事?”莫问谁摸摸鼻子,目光一扫,发现那阿碧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沈融阳查看半晌,微微皱眉,眼中出现难得一见的疑惑。
难道他们中的,是类似催眠之类的心理暗示?
第 8 章
此时木鱼和尚,于素秋,侍琴三人,被安置在躺椅上,都像睡去一般,就算莫问谁的大嗓门在旁边说话,也毫无反应
“你怎么没事?”沈融阳分别摸了摸三人的脉搏,皆平缓绵长,正常得很,就算把最高明的大夫请来,只怕也只会说他们不过是沉睡过去而已。
“我也不知道,”莫问谁摸摸鼻子,回忆起自己脱险的经历。“当时我和侍琴追上那两人,正在交手,木鱼和尚他们就赶过来了,以我们四个人联手,武林中几乎没有可以全身而退的人,但是他们却用了火药。”
听到火药二字,沈融阳眉角一挑。
“我们四个人分四个方向躲开,之后我就陷入一片迷雾中,脑袋很清醒,但是浑身动弹不了,感觉有人在耳边一直说话,但又听不清是什么,后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莫问谁说得很含糊,但当时那种感觉就算身临其境,也很难说得清楚,莫问谁本身武功很高,这也许是他没有中离魂术的原因,但是木鱼和尚四大皆空,为什么也跟着昏睡,这就难以解释了。
沈融阳沉吟不语,莫问谁眨眨眼,“你有办法让他们醒过来?”
“我并不能肯定自己的推测,已经让侍剑传书喜总管,让他查点东西。”
经此一事,林家庄已现了败落之象。
林洛英终日精神恍惚,时而正常,时而抱着那把假的凝光剑自言自语,林夫人一介妇人,只能以泪洗面,家中唯一的林二公子却不谙武功,根本无法继承家学。
世人都说林洛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莫问谁听了却哈哈一笑,这世间有许多人都会做与林洛英一样的错事,也都与他一样执着地将错就错不愿回头,只不过林洛英运气差了一点,谁又能评论谁呢?
苏勤在林家这段时间,眼见了许多变故,深觉自己阅历浅薄,很容易就被人利用,于是不顾冯春山劝阻,给苏老爹送了封信,辞别沈融阳他们,踏上自己的漫漫江湖之路。
沈融阳派人将木鱼和尚与于素秋的事分别告知少林武当,并带他们离开林家庄,到苏州城内分属如意楼的当铺落脚。
钟璎珞小姑娘泪眼汪汪目送着他们离去,也带着自己师伯的尸身返回峨嵋,问剑山庄庄主倾弦正好顺路,便与她同行。
一场盛宴,来如烟火璀璨,却以无声告终。
江苏林家,只不过又成为一个江湖中茶余饭后的话题。
再过几年,连这个话题都渐渐不再为人们记起的时候,人事和真相也会渐渐湮没在凡尘之中。
世间诸事,莫过于此。
执着什么,追求什么,大约也只有做的人自己才知道了。
这边沈融阳料定木鱼大师等三人沉睡不醒,对方必有后着,果然不出几日,已有信送到苏州城的如意楼当铺来。
接到信的沈融阳并不急着打开,反而跟着当铺的大掌柜去议事,留下侍剑等莫问谁回来,侍剑心中着急又好奇,可还是没胆私自看信,好不容易等到莫问谁回来,拉起他就往议事厅跑。
莫问谁一听可能是对方送来的信,也顾不上等沈融阳议事完毕,三下两下就把信拆开。
“北溟教禁地钥匙?”
“北溟教禁地,非北溟教主不能进,钥匙自然也在教主手里了。”沈融阳刚好从门外进来,接了一句。
“他们要我们去向北溟教主要钥匙?”莫问谁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本来不关他的事,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却硬是要走这趟浑水。
沈融阳一笑,“他们几个中的离魂术,未必只有他们才能解。喜总管已经传来消息,北溟教中有一门秘法,与离魂术极像,都是以控制别人心神来达到某种目的。”
莫问谁眨眨眼,“这样说来,无论借不借这把钥匙,我们都要上北溟教一趟了?”
“北溟教中不乏妙人,也许此行会很有趣呢。”沈融阳掀开茶盖,轻啜一口,袅袅清淡的雾气中,衬得眉目愈发淡然。
“我发现一个事情。”莫问谁看着他,默默叹了口气,见沈融阳挑眉未接,便径自说下去:“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从来不缺热闹,同时也能累死。”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在没有去过川中的人看来,蜀道不过就是一个象征,但对于川中生活的百姓来说,蜀道却是关系着他们几代数百年生计的一片天地。从三峡溯江而上的水道,由云南入蜀的樊道,自甘肃入蜀的阴平道,自汉中入蜀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等,川蜀之国,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前有三国蜀汉,后有五代十国的前后蜀,莫不是倚仗着蜀地的富庶和蜀道的优势而成为一方割据。
北溟教就座落在蜀道沿线的天台山玉霄峰上。的
北溟教的名字来自《庄子》的“北溟有鱼,其名为鲲。”,第一代教主出身道士,并且由道入武,所以北溟教的武功中蕴涵了不少道家原理,讲究飘逸空灵,制敌于无形,将教址选在天台山,也正是因为汉末道家曾在此相山凿洞,筑坛祭神。
北溟教的创立与唐代袁天罡颇有渊源,当时李唐崇道,道教立派兴宗并不稀奇,然而能经过唐末乱世至今依旧屹立不倒,甚至势力日盛,就绝不可小觑。当代教主叫陆廷霄,时年不过三十左右,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如意楼主虽然神秘,毕竟不算真正的武林中人,而北溟教主的低调,就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探究,因此而衍生的荒诞传闻也就更多了。
沈融阳报了名号,与侍剑一道上山,一路倒没受到什么为难,便很顺利了进入北溟教。传闻中北溟教主为人冷僻,喜怒无常,所以莫问谁并没有一起上山,心甘情愿留在山脚照看侍琴他们,不过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山脚有一间很不错的酒肆和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
“阁下就是如意楼主?”迎出来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看着沈融阳的神情明显带着质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拱手。
“正是区区。”这种目光沈融阳已经见过许多,压根就不放在心上,但是身后的侍剑却有点恼怒,别人对自己公子的每一次质疑,让他觉得仿佛就是对公子的侮辱。包括他在内的如意楼所有人都认为,假如公子不是这样需要一辈子都坐在轮椅上,假如公子可以下地走路,他的成就绝不止于此。
“在下是薛堂主副手萧翊,薛堂主传书,说沈楼主风采过人,与您一见如故,所以我们张长老一收到您的名帖,就让在下过来迎接。”
“有劳了。”沈融阳点点头,萧翊收起自己的好奇,带他们前往教中前殿。
萧翊口中的张长老是从北溟教上代教主至今硕果仅存的长老张鲤,长发长须,一派仙风道骨,甚至还穿着道袍,甚得北溟教创教真谛。
他很热情地与沈融阳他们寒暄一番,并告诉他教主正在闭关,需要三天之后才会出来,又交代上下好好招待,人就不见踪迹了。
北溟教的势力遍布天台山,玉霄峰只是总坛和教主的起居所,即便如此面积也已经大到一天也走遍不了整个总坛。虽然那位张长老并没有限制沈融阳的活动范围,但一连三天,沈融阳只是在自己的那间院子里,从晚上睡觉到白天看书看花,很是悠然自得,并无半丝急躁。
沈融阳的来意,张鲤通过薛五娘已有几分知晓,但这却让一切都尽收眼底的张鲤有个错觉,他仿佛才是这里的主人,而自己反而变成暗中偷窥的小人了。
第 9 章
三天之后,当沈融阳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的时候,侍女过来告诉他,教主已经出关了,现在想见他。
侍剑推着沈融阳,跟在萧翊后面穿过重重院子与走廊,萧翊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走的地方却很讲究,有时候明明一直走过去就能达到的地方,他偏偏要绕个弯子,他们路过一个荷花池的时候,当他们在走廊西面往东,荷花池中还是一派败落之象,待到走完整条长廊时,荷花池中又开满了亭亭嫩黄的荷花。沈融阳看在眼里,不由暗赞一声,北溟教奉道为尊,这里面只怕不止有奇门遁甲的玄机,还有些风水的学问,以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堪舆学,竟也看不出这种奇特的景致是怎么形成的。
“就是这里,沈楼主请进,但是您的侍童不能进去,见谅。”萧翊手往前一引,前方是一座巍峨的大殿,有点像他曾在武当见过的三清殿,但是并没有那种香火袅袅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参考了一些私人建筑的特点,显得肃穆超脱又不失实用。大殿前空地再向前,本来是一道又长又陡的石阶,但是萧翊心细,知道沈融阳腿脚不便,就带他们饶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