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他面前,有两个人,离他比较近的是沈融阳,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眼睛却盯着前面的黑衣人,想来刚才从身后扯住自己甩开的也是他了。关键时刻人家救了自己,自己却还执着着那点屁大的自尊,苏勤有点不是滋味。
黑衣人穿的不是寻常的夜行衣,而是一身宽大的黑袍,将头脸都罩在黑暗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坏了自己好事的沈融阳,仿佛一个幽灵。
他们相距不过一丈,从刚才沈融阳扯开苏勤,到黑衣人顺势放出暗器之后站定,两人就没变动过姿势,周围一切,连同夜里微凉的风,仿佛都静止了。
苏勤更加不敢妄动,连呼吸都放缓了,他听苏老爹说过,武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对方攻击的破绽。
“沈楼主好好地看热闹,何苦来掺一脚,此事根本于你无害,或者你对凝光剑也有兴趣?”开口的是黑衣人,声音嘶哑,男女难辨。
“我对一把兵器没有兴趣,但我对里面的秘密很有兴趣。”沈融阳微微一笑。
两人一来一往,如同闲聊,实则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细微的破绽。
“既然沈楼主对凝光剑如此了解而且有兴趣,在下有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喜欢跟藏头露尾的人合作。”
黑衣人冷冷长笑,笑声如哭如泣,苏勤只觉得气血翻涌,有口气堵在心口,不由得伸手捂上耳朵,但那笑声依旧通过手掌刺入耳膜,胸口犹如拳擂,喉头已是一甜。
沈融阳微微皱眉,知道对方故意让他分神去救苏勤,但他却也不得不如此做。
手一抬,从袖口飞出一条长鞭,飞快点向苏勤几个穴道,内力随着鞭身源源传递过去。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出手了。
这边众人发现苏勤和沈融阳不见,不由有些紧张,正待分头寻人,管家满头大汗匆匆来报。
“不好了!庄,庄主,夫人和二公子,俱被那贼人掳走了!”
林洛英有二子一女,大女儿远嫁,三子五年前死于非命,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只喜欢作文章不喜欢学武功的林二公子了,夫妇二人惟此一子,爱若命根。
林洛英大惊,复大怒。“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守着夫人和公子吗?!”
管家垂下头,顾不上去擦额头的汗水,惭愧道:“对方武功太高,我们拦不住,莫大侠和沈楼主座下的侍琴已经追赶过去了。”
一时场面有点混乱,老婆儿子被掳走,林洛英已经六神无主了,木鱼大师见状沉声问管家:“你可见他们从哪个方向走的?”
“往后山方向,但对方轻功极高,这会只怕是追不上了。”
“对方有几个人?”
“两个。”
木鱼大师摇摇头。“两人又带着两个人,加上还有莫大侠他们,必定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大师,我与你同去!”林洛英抓过一旁家仆拿着的佩剑就想跟上。
“大师,我也去!”钟璎珞也忙不迭出声。
“林庄主还需在这里主持大局,钟姑娘经验不足,丁少帮主、于大侠,你们与老衲同行吧!”关键时刻,木鱼大师倒不废话了,交代一句转身便走,丁禹山和于素秋连忙跟在后面,三人急匆匆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淹没。
“沈楼主双腿残疾,武功却丝毫不逊于一个正常人,在下真是倾慕不已,只不过你现在还能出手吗?”
依旧是两人对峙,只不过黑衣人的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冷厉,再仔细一听,仿佛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起伏。
沈融阳也依旧端坐在轮椅上,只是左手微微下垂,血顺着手臂从袖中滴落在青石板上,几近无声,却分外刺耳,苏勤不由握紧了拳头,但他不敢动,以他的武功,很容易就能又一次成为对方辖制沈融阳的弱点。
侍剑侍立在后,脸色有点苍白望着沈融阳受伤的地方,却也不敢动。
沈融阳微微一笑,神色不变,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我能不能出手,你应该很清楚,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才对,你的心脉已经被震伤,如果不及时疗伤,只怕后患无穷,阿碧姑娘。”
听到最后四个字,苏勤猛地抬头看向黑衣人。
对方不为所动,眯起双眼盯着沈融阳看了半晌,嘶哑怪异的声音蓦地变为温婉女声,却正是阿碧的声音。“沈楼主是如何知道的?”
“刚才。”
阿碧冷笑,“怎么可能,我自认我的易容与演技天下无双。”
“你确实天衣无缝,旁人却未必如此。”沈融阳神情淡淡,“那几个挟持你的大汉,脚步虚浮,明显不会武功,看到苏勤上前,却还不惊不惧,不是做作是什么?”
“自称你爷爷的那个老人,虽然演技也很高明,但是却掩饰不了骨子里对你的畏惧。”
“所以那会你答应带上我,是早就怀疑的了?”
“我确实觉得你有古怪,但一开始不会把连杀四人的那个人和你联系起来,一直到你刚才想对苏勤下杀手。”血流的速度愈发快了些,沈融阳却没有动手去止血,依旧看着黑衣人,缓缓说着。
“我想要的只是凝光剑,只不过林洛英那老匹夫不肯交出来,既然如此,在他山庄内杀几个人给他添点麻烦,也不算过分。”阿碧轻笑,笑声婉转如铃,很有江南女子的糯软神韵,可惜此刻无人欣赏。
“杀与他不相干的人,只怕他无关痛痒吧。”沈融阳也笑,两人并不真是在聊天,只不过互相在拖延时间。
“沈楼主说得极是,所以我们还请了林夫人和林二公子一起去做客。”
沈融阳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本来以阿碧的武功,意在夺取神兵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不止她一个人,那么目的就很值得商榷了,而且更加棘手。
话语之间,远处一簇焰火冲天而上,在夜空绽放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花,相继在花的周围,又燃起点点星光,很是漂亮。的
阿碧的声音掩不住得意。“看来沈楼主的好友和属下,也去陪林夫人他们了。”
沈融阳微微一笑。“那我就更加不能放你走了。”
“哟,这是干嘛呢,沈楼主不喜欢奴家,却三更半夜在这里跟狐媚子私会,真是痛煞奴家的心了!”
破空一个娇媚的声音,撕裂了两人之间的对峙,薛五娘红衣似火出现在苏勤旁边,笑靥如花仿佛没看到隐隐浮动的杀气。
“这位小姑娘,人长得丑不要紧,不要出来也就算了,你还穿着个黑不溜秋的丑袍子,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你丑得掉渣么?”薛五娘娇笑着朝阿碧走去,“来,让姐姐看看,咱丑没关系,粉擦厚点别人也就看不到了,这么热的天还蒙着脸那不闷死人了!”
她一句一个丑,听得苏勤差点笑出声。
刚才被沈融阳伤及心脉,阿碧不敢强行再运气,只是冷冷一哼,闪身躲开她的碰触,又扬出一把粉末,却被薛五娘袖子一挥化于无形。
“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姐姐我出身苗疆,见过的毒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薛五娘咯咯娇笑,转头向沈融阳。“沈楼主,这个丑妹妹你想怎么处置,要生还是要死?”
“林夫人他们还在她手里,劳烦薛堂主了。”
还未动手先道谢,这些人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了,阿碧银牙暗咬,慢慢退后两步,就想逃跑,薛五娘余光一瞥,撤出腰间长鞭抽过去,阿碧武功之高,从她能伤到沈融阳便可看出,只是方才自己所伤,已是强弩之末,这会想要运气却只感觉钻心般的痛楚,转眼已被长鞭牢牢缚住。
“沈楼主记得欠奴家一个人情哟!”薛五娘眨眨眼,又一个秋波。
沈融阳点点头,未见尴尬。“自然,请薛堂主把她穴道封住,带回前厅吧。”
“就是你这妖女,害我蒋师伯惨死!”钟璎珞看到被点了穴道丢在地上的阿碧,又听苏勤三两句说明原委,二话不说拔剑就想上前杀人。
“小妹妹太冲动了,这阿碧姑娘对我们可有用得紧,没了她,那个姓于的俊俏小哥和木鱼老和尚他们都回不来了。”薛五娘娇笑着拦下钟璎珞。
脱去斗篷的阿碧露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却就是这看似孱弱的身姿,一连杀了四个人,且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假如不是被沈融阳所伤,只怕现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难以留下她。
“你们想用什么法子从我口中知道他们的下落,用药?还是用毒?”阿碧嘴角斜起,眉角勾出一抹冷意,原本温婉的气质荡然无存。
“岂止用毒,对你这种妖女,就该把肉一块块割下来!”钟璎珞在一旁跳脚。
“我问你,我夫人和孩子呢?!”林洛英比钟璎珞更恨,但一干人等性命都在对方手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一早交出凝光剑不就没事了,还连累他人为你受罪。”阿碧不惊不惧,仿佛受制的是对方。“交不出凝光剑,一天杀一个人可够?你夫人和孩子就罢了,还有其他人,因你而死,他们的师门和家族必然都会对你群起攻之吧,到时候林家在武林还能不能存在呢?”
林洛英忍不住跳起来一巴掌扫过去,阿碧无法反抗,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脸色却愈发嘲讽。
“没有凝光剑,有姑娘也是一样的,姑娘武功如此出众,贵组织想必舍不得丢弃你。”坐在檀木椅上,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倾弦语气很和缓地说道,好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像我这般武功的人,主人有的是,但是凝光剑却只有一把,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吧。”
“那么便只好劳烦林庄主将凝光剑借出,以换取其他人的性命了。”说话的是刚才回房包扎伤口的沈融阳,侍剑不知道哪去了,取而代之推着轮椅过来的是苏勤。
未等林洛英回答,阿碧便冷笑道:“林庄主,你可莫把天下人都当傻瓜,拿五年前在你儿子手里失踪,或前几天糊弄别人的假剑来鱼目混珠,到时候主人一生气,你可就没儿子送终了。”
阿碧言下之意,早就知道赏剑大会上的凝光剑并不是公孙大娘流传下来的那把。
林洛英握紧拳头,话从牙缝里迸出来。“五年前……我儿子,也是你们杀的?”
“我们只要剑,林二的性命还可以拿来要挟你,何必费事?是他自不量力,又跑去调戏唐门大小姐,被人家一剑归西,真可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洛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真想冲上去把人掐死,半晌恨恨道:“我没有凝光剑,此剑早就在黄巢乱唐的时候失踪于战乱了。”
“有没有凝光剑,你自己清楚,如果你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愿意被各大家族门派追上,便由得你。”阿碧冷笑一声,阖上眼,竟似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林洛英的脸色兀自阴晴不定,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思索什么。
钟璎珞跺跺脚,毫无主意,只能看向在场最有能力救人的两个人。“倾庄主,沈楼主,到底要怎么办,如果没有凝光剑,是不是于大哥和木鱼大师他们都回不来了?”
倾弦安慰着小姑娘,“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林庄主现在在权衡利害。”
钟璎珞不解。“什么利害?”
沈融阳淡淡道:“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他念的是《周易》里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卦,钟璎珞和苏勤不是生在书香世家,对于读书也不大感兴趣,听了也觉得迷糊,但阿碧却不由得睁开眼,盯着他看。5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林洛英脸色大变,手用力按着桌面,似乎在支撑身体的重量。
沈融阳云淡风轻,有问必答。“林庄主莫忘了如意楼。”
“如意楼,如意楼……”林洛英喃喃,知道自己惹不起如意楼,更承受不了一干人质失踪的严重后果,不由苦笑,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钟璎珞见林洛英大失常态,奇道:“这句话有什么玄机?”
“这句话是用铸剑者一种特殊的手法,刻在凝光剑上,遇光则现,如果不是真正的凝光剑,是不可能有这种效果的。”沈融阳很少对一件事情去过分执着,不依不饶,但现在莫问谁和侍琴侍剑失踪,让他决不可能不去救他们,而这件事情,明显不是用武功或权势就能达到目的的。
“那……”钟璎珞好不容易将打结的思绪理出来,指着林洛英,恍然大悟又暴跳如雷。“难道真正的凝光剑确实在你手里?!你还骗我们说自己没有凝光剑!”
“所以事到如今,林庄主还不肯交出凝光剑么?”倾弦好整以暇。
林洛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身,声音苦涩。“跟我来吧。”
林家夫妇所居的主院后面,依傍着一个水潭,潭水碧绿,似乎深不见底。
但此刻,浑身湿淋淋的林家管家正站在水潭里,手里拿着一把黝黑色长剑。
“你把一个这么浅的水塘,故意弄浑,让别人看起来好像深不见底,根本就不会想到凝光剑藏在这里?”殷雷恍然,不齿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
林洛英面无表情,接过剑,对众人道:“我夫人和孩子也在他们手里,如果需要用凝光剑交换的话,我也必须同行。”他怕这些人也觊觎凝光剑中的秘密,这样一来他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第 7 章
刚入秋的夜风冷暖适宜,林间相映着月光,星星点点甚有意趣,假如不是身有要事的人,停下来细细欣赏,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侍剑推着沈融阳,林洛英一手抓着凝光剑,一手辖制阿碧,四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
“前面就是关帝庙了。”林家山庄在此落成之后,这座关帝庙地处偏僻后山又断了香火,很快就变成尘烟满布的破庙,却没想到对方会把地点约在这里。
庙连门都没有了,敞开的庙门就像某种野兽的血盆大口,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林洛英心下有点发憷,脚步也迟缓起来,阿碧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更加清冷:“林庄主要不要跟沈楼主换换位置,你要是手脚发软,那椅子正合适了。”
侍剑想笑又觉气氛不对,沈融阳倒是笑了一声。“阿碧姑娘的嘴巴原来这么不饶人,我倒比较喜欢你在那小船上唱小曲时的性情。”
阿碧低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林洛英被她奚落,又闻沈融阳笑声,心里愈发恼怒,扣住她脉门的力道又加大些,阿碧却似乎没有反应,依旧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破庙走。
地点是阿碧与对方用密语联系上之后定的,连她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自己落败被擒,任务成败与否且不论,这样回去,是必定会受到惩罚的,只是她怎么会想到以自己在组织内的武功,不但脱身都来不及,还会被伤得那么重,而武林排行的兵器谱上,并没有沈融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