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之荒宅————袖刀
袖刀  发于:2010年06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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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如暗夜里墙根下掠过的黄鼠狼一般,嗖嗖飞去,转眼过了小半年,期间獠寅时不时拎著那只天杀的红壳龟出去,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再呆上一个月,看看他装裱水平如何了,出去时只说是处理事务,却决口不谈那等著用药之人。
  杜亭奇怪,不是说是来筹药治病的吗?什麽病这麽不著急不著慌的,难道世上真只这一只红壳龟了麽?
  ──以对方的能力,这麽久时间,再寻它十只八只也有了。
  獠寅却淡淡答道:“药还是要用的,只不过治的却是心病,等你这只龟,既超脱了小鬼,又帮了你帮了我,何乐而不为?”
  杜亭恼道:“你才是龟!”
  獠寅嘻嘻一笑:“你动作这般慢,不是龟是什麽?半年了呢。”
  杜亭被戳中心事,望著墙上的画,嗫嚅道:“我始终不敢下手。”
  越是珍惜的东西,越不敢触碰,就像思念到极处,却不敢相见,爱到骨髓,却反而记不清那人的五官样貌。
  獠寅奇道:“那个师傅不都说你可以出师了麽?我见你重新装裱的那些画,比这一幅毁损的严重多了。”
  “唉……”杜亭徐徐走到墙边,画早被刷到木制托底上,裱褙所需的工具也早已齐全,他却迟迟不敢动手。
  “古迹重裱,如病延医。”他手抚著墙面,又叹了一声:“我真怕这一下手,出了岔子,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呿!”獠寅道:“还不是你偏要自添烦恼,都说了只要裱出那朱红小字,待我看清他的生辰八字姓甚名谁便已足够,你非要托大,整画裱褙。”
  杜亭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麽?你是没见过他那天身体沁出水来的样子!”
  “嘿!待我给他还魂,兴许能重塑个身,有什麽可愁的?”
  “能不能重塑我不知道,但既然他的画像在这,我就不能让他这麽囫囵模糊著!”
  书呆子的脾气倔起来,獠寅也抗不住,见对方话音笃定,也只能软了语气:“好吧,那你到底要耗到什麽时候?”
  杜亭沈沈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今天。”
  将书房清空,只留下那张宽大的条案,曾经画过的以及小半年来画过的无数幅小鬼的画像已全部裱好,春联一般对称贴了满墙,看著记忆里的笑著或不笑的少年脸庞,杜亭告诉自己,就算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这个无用的书生,也一定能将人唤回来。
  排笔,棕刷,锥针,喷壶,颜彩,墨汁都是早就备好了的,看著一应俱全的器具,杜亭慢慢卷起衣袖。
  獠寅轻轻退出房门,从外面将门合上。
  书房的灯烛是他特地去都城采买的,青玉托,黄铜柱,灯油据说是南边海民进贡的,是什麽什麽鱼熬出的油,有“长明”的美誉,獠寅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桩大的,内库失窃,纵是天家也不好声张──丢人呐。
  说不急也是假的,毕竟是冲这个来的。
  獠寅将手里线绳向上提一提,乌龟像是晓得什麽似的,缩在壳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答应那个人,才不帮你化这孽债!”
  九世王八,这才做到第一世,就算现在戳死了它,也是救它,否则,乌龟命长,谁知这一世还要活多久。
  想到家里那位,獠寅的目光不觉柔和下来。
  真是的,那个冤家,就好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养,当初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若不是被那个人嘱托,他才不管这麽一大摊事呢。
  紧闭的房门里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器物碰撞声,獠寅轻轻笑了。
  这个书呆,问他对那小鬼是什麽心思时还支支吾吾什麽都不肯说,若真没心思,怎会在意至此?
  希望顺利吧。
  躺在托底上的画作像安静等候的人,杜亭沈心敛气将这小半年所学在心中温习了一遍,再闭上眼睛,脑中缓缓浮现出小鬼的样子。
  用最精致的毛笔蘸著调好的颜色,润上水,屏著气,一点点沿著浅青的墨迹勾勒,看颜色一层层晕染开,霜色布满线迹轮廓,荒芜许久的心才感到润泽。
  明知道只要修补右下角的朱红小批,由神通广大的獠大公子出力,就可万事大吉,但他偏要更加费时费力的去补画中人物。
  因为很想很想为他做点什麽,就把这画当肉身一般补偿吧。
  相见太晚,前世不能圆满,那就把他所寄存的物件修复到精美无匹。
  等他回来,展给他看。
  幸好画上的人是赤 裸的,没有繁复的衣纹和配饰,幸好……那家夥的身体他已看过无数遍,即使经过不相见的这半年,不用刻意回想,闭上眼也能浮现出来。
  反复调和过的和原作所差无几的黛青色已调和匀亭,笔走如风,沿著少年身体清朗的线条顺势画下,转折,停顿,无一不恰到好处,只是勾到某私 处时,汗水无声的从杜亭鼻尖渗出,想到那些个静夜相对的时刻,心底涌出从未感受过的情潮,偌大的铜制长明灯下,脸颊暗自红了,不敢用手去擦,更不敢停笔,只快速默诵著装裱诀要,尽快让那一两滴不识时务的汗水和遐思自发蒸融。
  獠寅总笑著问,这麽在意到底是为什麽。
  杜亭不答,但答案早已明了。
  也许开始在更早的时候,心甘情愿被他奚落,却想把听说过的所有趣事都讲给他听。
  夜晚无声无息的消逝,东方渐白。
  门轻轻打开,獠寅惊醒般抬起头。
  “和我猜得不错……他果真才十七岁。”眼下泛出淡淡的青,眼角有微红的痕迹,但是身躯却异常笔直,看著这样的杜亭从屋内走出,獠寅也叹了口长气,想来是顺利了。
  才十七岁吗,真是造孽。
  獠寅又忍不住用力戳了戳那只乌龟,龟似已料到接过一般不再如前些日那样缩在壳里蛰伏不动,而是直直探著脖子,等待那早该到来的一刀。
  “在哪?我看看。”
  獠寅随杜亭走进书房,重新装裱过的画已完整的从托底上启下,平整的立在墙边,在柔和的晨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獠寅转过头来。
  杜亭羞怯的把目光掠到别处,低声道:“我是先补完原画,才加上的……应该……不要紧吧?”
  獠寅撇撇嘴,笑了。
  “应该……不要紧吧。”
  重新装裱过的画自然美轮美奂,画上少年眉目鲜明,神色活现,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可见画者用心之良苦,只有一点改变,那就是原本赤 裸的雪白身体不见了,被沿著原来的画迹添了一身衣服,极精细,浅青的儒布长衫,糯白的衬衣底裤,腰间还扎了条秀云纹的襟子。
  “咳……真是……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獠寅笑著调侃道。
  杜亭嗫嚅著解释:“不是,我只是……那个,他喜欢这颜色,所以我才……”
  “是了,我懂的,你不是吃味,也不是怕这身子被我看光,只是送他身衣服罢了,我懂的……”
  被他点破,书生的脸越发的红,恼道:“你光只笑话我,到底行不行吗?!”
  为何不行?
  獠寅轻轻一笑,从脖间取下一颗白色挂饰,对著日光照了照,然後就目不转睛盯著那物,杜亭不知内里有何玄机,但因为是他人私物,虽然好奇,却也不好凑过去细看,只烫了脚般在旁不住搓手转圈。
  “定昏三刻为宜。”看罢,獠寅对杜亭说,“辛苦你再捱一个白天了。”
  “还要等到晚上啊。”杜亭毫不掩饰的露出失望之色,獠寅安慰似的拍拍他肩头:“我都等了半年了,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想到对方已经帮了自己这麽久,杜亭又不好意思起来,獠寅将挂饰系回颈间,闲聊似的开腔:“其实我说等药治病都是假的。”
  杜亭一怔,只见对方已将乌龟自盆里拎起,悠悠甩著往内堂走,“先随我做些准备工作吧。”杜亭这才赶忙跟上。
  “不过确实也治病,治心病。我喜欢一个人,那人却是大老粗,只知道与我耍狠斗勇,每次都打不过我,却还要来比试,我容著他让著他,他却一点也不懂。”獠寅将乌龟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小钵里,钵里水色深重,透出一股药味,杜亭难耐的掩住鼻子。
  “这龟,是他拜托我帮忙的。”獠寅麻利的从腰间摸出一柄细细的弯刀,刀刃锋利,渗出青光,“那个人虽然粗俗,但却总教我看不破,你猜他最喜欢干什麽?”
  “我,我不知道……”杜亭盯著那病弯刀,只见它缓缓沈入水里,沾上那不知什麽药物浸泡的水,发出嘶的一声,倒像剧毒滴在地上。
  獠寅微微一笑:“我要杀龟放血。”
  “啊……”虽然知道这龟是朱疯子转世,但杜亭到底善良,不忍细看。
  闭上眼,獠寅的声音缓缓诉说著:“那个人啊,他最喜欢捡小动物来养,什麽鱼啊鸟啊乌龟王八……小老虎什麽的。”
  “小老虎?!”
  那玩意也是能随便捡来养的麽?!
  “没错。”獠寅会意的点点头,朱红的血已沈了满盂,和之前那难以忍受的药物味道混合,竟发出奇异的香味。
  “就是小老虎……”像是想到什麽,獠寅目中射出柔和光芒,被血色一映,竟隐隐泛出紫光。“那个人可笨呢,哪是会养活物的人,遇到小老虎之前,养什麽都养不活。这只乌龟也是例外,是他後来捡的。”
  “因为偶然一次发现乌龟眼中流下赤泪,才来拜托我,帮忙查看原因,於是牵扯出这麽一大桩事,正好帮了你也帮了我。”
  杜亭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只不过见他提到那个人神色温柔,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不由问道:“那个人是……”
  “是我在意的人。”獠寅坦然答道……
  “可是……”
  可是听先前的描述……见杜亭满脸疑惑的样子,獠寅撇撇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个男人。所以他不接受我啊,我去找他,他就躲我,但是却为了这麽一只乌龟反过来求我,哼!”
  这一日格外漫长,杜亭的心随著日光的坠落也逐渐提到腔子口,偏獠寅这时还来问他:“你对小鬼,到底是什麽心意?给我说说可好?”
  虽然对方坦诚,但杜亭有自己的矜持,他没那麽大方,也不擅对旁人诉说心声,即使是面对这位将会成为自己和小鬼的“恩公”的人。
  面对目光澄澈的男子,他再一次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哼,小气。”獠寅也没多说什麽,看了眼窗外,便和杜亭一起静候夜色的到来。
  终於等到那时候,獠寅却不让杜亭留在屋里,原因是“你执念太深,影响我施法。”便在杜亭巴巴的目光里将小鬼的画卷以及若干备好的物件关在一间屋子里,包括那一小钵朱红的龟血。
  杜亭并不可怜那龟,只是好奇过那龟血的用途,问起时獠寅却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潦草敷衍,於是当房门被紧紧关闭後,杜亭便独自留在惶惑与不安当中。
  他独自来到院里,在井圈旁坐下,说来也怪,自从獠寅入住後,那只伶俐的小黄鼠狼就再也没出现过,这种时候,他倒真希望有个活物能陪自己说说话,妖也好,人也好。
  想到方才不算对话的对话,又一阵莫名惆怅,不知为什麽,他有些恼自己。
  喜欢就该说出来,这麽遮遮掩掩的成什麽样子呢。
  等小鬼回来,他一定大声告诉他:这次不走了,留在荒宅陪他,想留多久就多久!
  想到即将成真的告白,又心情忐忑的紧张起来,兴奋得手心都渗出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随著一声沈重的叹息打开。
  杜亭像惊醒的兔子般,噌的跳起来,向獠寅奔去。
  “怎麽,怎麽样了?!”抓著他的肩膀问,鼻尖都迸出兴奋的细汗。
  “这……”獠寅避开他的目光。
  琐碎的月影里,眉目英挺的男人满脸凝重愧色。
  “怎……怎麽?”杜亭紧紧盯著他,心中一再重复著:不会有差错吧,不会有的。可声音里却不觉含了怯意:“獠……公子,到底,怎样了?”一面说,一面向内室望去,企图在一片漆黑里寻找到鲜活的生气。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这样一句话,片刻的沈默後,獠寅这样说:“其实……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吧。”
  “你说什麽?”
  “我说……就算那家夥回不来,也没关系吧?不过是只小鬼罢了,对吗?”
  “你,你……什麽意思?”杜亭深深喘著气,却没有一丝空气能够达到胸腔那里,心房的附近好像缺了一大块,冰凉的新鲜空气全部随著即将得知的噩耗从那里渗透了出去:“你,你怎麽能这样说?!”
  仍不甘心的追问:“是失败了吗?是吗?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我已经很尽力的去裱画了啊,生辰八字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只是这样……还不够吗??”杜亭疯了一般快速念叨著,只要想到即使经过这麽久的努力,小鬼也不可能回来了,身体就不可抑制的发抖,长久以为维持著他的信念轰然倒塌。
  獠寅拉住他的袖口,强行令他站住。
  “为什麽你会这麽难过?”
  杜亭用力的瞪著他,这个时候这样的问题,无疑是雪上加霜。
  “为什麽……你问我为什麽?对你来说,他不过是只小鬼,可是,可是……对我,那不一样!”
  “哦,怎麽不一样呢?他是美人麽?还是……你们有了不寻常的关系?”
  对方轻佻的语气轻易激怒了杜亭,他抽出被抓住的袖口反过来扳住獠寅的肩,“不许你这样说他!他……他不一样,他对我很重要。”
  “有多重要呢?”
  法术失败了,现在谈这些又有什麽意义呢?可是诡异的对话还在进行。
  杜亭放开对方的肩膀,负气的用拳头捶打墙壁。
  都怪自己!
  若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或者早些坦白出来,最起码……要让那个家夥知道啊,而不是将他孤独的留在黑暗的雨夜里,悄悄逝去……
  想到那天的场景,泪水就控制不住的奔涌而出。
  “和你没关系,都怪我……早就打算陪他在这长住的,可是却故意……说要筹旅费,他不想我走,我都知道,可是却故意耍弄他……都怪我……如果我那时就告诉他,至少,至少会让他明白……”
  人生里隐含著无数个如果,如果我们当时怎样怎样,那麽现在就会如何如何,可是这麽追悔的时候,那个有关“如果”的假设已经过去很久了,再也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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