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之荒宅————袖刀
袖刀  发于:2010年06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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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我被好一顿训斥……你说明明是闹黄鼠狼嘛,碗大的墙洞我都找到了,还有一小撮黄毛,他偏说是鬼祟讨债……半夜不睡觉,偏要我出去买佛经,你说菩萨也要睡觉啊……啊哈──”小夥计丧眉耷眼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杜亭在这当口哪有心思和他说笑,只抓著小兄弟的袖角央道:“现在若是得空,陪我走一趟如何?我……我要下一口井,你只要,只要在上面帮我拽著绳子就行了……”
  “下井?!”小夥计睁大眼:“你有宝贝掉进去了?”
  杜亭点点头:“差不多算是吧。”
  夥计忙点头:“那可得捞!不过……我得先问问我们掌柜。”
  “什麽事问我?”正在此时,楼梯一阵钝响,发了半宿脾气的男人晃荡著走下来,看见杜亭也先一怔:“哎?这不是上回那个书生嘛?还没走呐?”
  “那个……这位公子请小的给他帮个忙,掌柜的您看……”
  “哦?”掌柜的挑眉看向杜亭,杜亭忙拱了手向他一揖,道:“求您帮忙,我也只得实话说了,店家是否还记得上回讲的那段往事?”
  “你是说……”提起这段,男人面色阴沈下来。
  “是的,就是那个讨吃食的少年……”
  感觉很深久的相处,讲来不过小半个时辰,当然也因杜亭嘴皮利落,心里著急,刻意省去了若干细枝末节,但饶是如此,仍将茶铺掌柜惊得一时不能言语,许久,才喃喃道:“果然,果然是冤魂讨债……”
  “东家,您,您还真信啊……”夥计在旁擦著冷汗打哈哈。
  掌柜瞪他一眼,“去,把店门关上,今儿个歇业。”
  “啊?”
  “咱们跟这位小书生走一趟。”掌柜说著站起身,去楼上换了件衣服,再下来时手上拿著个小包袱。
  夥计悄悄给杜亭使眼色:“都是香烛元宝……”
  往荒宅折返的路上,掌柜的又问了些详细事情,在得知那小鬼怕雨水时也是疑惑不解,最近他研读了不少道家经著,只知道死後魂魄不灭说明怨念未消,被困在某一处动弹不得那便是生魂,该请道士来做法,助其超渡,但还是头一次听说鬼怕雨水的,而且症状又是那麽古怪。
  “对了,那……那少年他……没穿衣服,是因为死时暴尸荒野的缘故吗?”
  掌柜的面色古怪的摇摇头:“不可能啊,我记得他离去时明明穿著浅灰色的夹袄,虽然缀满了补丁,但还算齐整……”过了会又道:“难道後来又碰上了山贼?”
  “啊?山贼?这一带有山贼?”
  “当然有!听说咱们这块归黑虎帮管!”小夥计嘴里闲不住,这时听到能插嘴的话题赶紧叽叽喳喳起来:“不过杜大哥你莫怕,这帮山贼是好贼。”
  杜亭没吭声,想起了自己被扔来这里的缘由,心道,哪有什麽好贼。
  “那黑虎山山大王可精悍了,听说一直和临镇的巨蟒帮对著干,要说这黑虎山山大王啊,他从不劫穷人百姓,只打那些城里大官的主意……”
  说著话便到了地界,离得尚远杜亭便迫不及待的朝那方向一指:“那便是了。”
  “不会吧?你,你,你竟住那?!”掌柜当场就变了脸色,那神情竟比听说少年成鬼的时候还要惊悚,不止杜亭,连夥计都很讶异。
  “那,那不是朱疯子的旧邸嘛!”
  杜亭忙问:“朱疯子是?”
  “咳!就是朱疯子,制纸制成疯魔的朱疯子!”掌柜啐了一口,竟不愿再继续谈他,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杜亭才真真觉得奇怪,他一直认为那宅子的旧主应该是个雅人,看他屋里摆的那些个书本器具就知道了,现在这掌柜却一脸不屑的说什麽“制纸制成疯魔”,他就有些听不过去了,当下正色道:“制纸,裱糊,都是风雅活计,就算有些痴妄,也属寻常,古人还有些个好酒後泼墨的,也没人这般唾弃啊。”
  “你知道什麽?!”还没说完,掌柜的便横他一眼,抢白道:“你是不知道他拿什麽制纸!”
  “拿,拿什麽?”杜亭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通常都拿什麽?”掌柜的反问他。
  “通常……不过是草木灰,经蒸煮晾晒制成草纸。”
  “不,不是说这种,我是问你们读书人用的宣纸。”
  “宣纸……《旧唐书》上说,蔡公死後,其弟子孔丹为了纪念他,想寻一种洁白的纸为其作画,但是当时的纸都达不到洁白无垢的效果,一日他偶然发现一株老青檀,发现此树横卧於溪上,经水流日深月久冲涤,树皮已腐烂变白,现出丝丝缕缕的纯白树纤,孔丹以此造纸,经反复试炼,才制成世上第一张宣纸。”
  掌柜的点点头,看他一眼,道:“果然是读书人,知道的算多。”
  杜亭一面寻思一面又絮絮说道:“後来经世人的不断揣摩,试验,发现在煮浆的过程中将原料的用度增加或减少,得出的纸质也略有不同,譬如皖南一带曾有人试图将檀皮的用量减少,得出的纸张更薄更轻,而将用度增加,则纸张会略厚,略硬,更适合大面积的泼墨山水画的晕染;而随著宣纸的普及,青檀成为极稀缺的原料,才有人开始研制可以替代青檀的材质,例如稻草,杨桃藤……”
  “好啦好啦,”掌柜不耐的打断他的话,“那你可知有人为酿纸而疯魔的麽?就像这朱疯子。”
  说话间,三人已行到荒宅门前。
  杜亭当先推开大门,掌柜随後,小夥计有些踌躇,最後还是一咬牙迈了进来。
  前院还是郁郁葱葱的长著那麽多树木,碎石子砌成的小道两旁是及膝高的杂草,几朵即将过季的牡丹蔫头耷脑垂著鲜妍的脸,脚下偶尔踩上一滩红腻的烂掉的浆果汁液,原先杜亭没有注意过,只觉这主人生前一定极爱生活,才种了这许多灌木,现下知道了这些草木的用途,再穿过这生机盎然的院落时,便没来由感到一股寒意。

  荒宅8

  8
  三人直接向後院行去。
  那口井一如之前的每一天,静静矗立在後院偏西的地方。
  井台上背阴的那面生著茸绿的青苔,一直延伸进湿润泥里,井壁与土壤的夹角处冒著几个小蘑菇,很快就会萎缩的样子,阳光晒著的那面石砖显得干净又清爽,是青石的本色,有碧水洗过蓝天的感觉,到得傍晚,那里会变得暖烘烘的,每天夜里杜亭就坐在那和小鬼聊天逗趣。
  竹篮和小黄鼠狼机敏的不见了,杜亭微松下一口气,径直朝井口走去。
  掌柜留在原地先将包袱解开,恭顺的点了几注香,才起身向前,夥计却眨著圆溜溜的眼睛仍然不太敢靠近。
  掌柜俯身在井沿旁问杜亭:“你确定他在井里头?”井水看上去深不见底,即使在大日头底下还缓缓泛著凉气,光是这麽看上一看都要打哆嗦。
  只是为了寻个小鬼,至於这麽舍生取义麽?若说不为别的,鬼都不信。
  “我不确定,可我实在想不出什麽法子了。”杜亭目不转睛盯著井水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虽轻,口气却笃定,掌柜的不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盯著井水的目光温柔而炽烈。
  掌柜深深吸一口气,喝道:“豆子还不过来!把那井绳解下来!”
  “这,这……公子你真要下去啊?”豆子期期艾艾的靠近,只往那井底瞟了一眼,就觉得头晕。“要不……咱们先请个道士来看看再说?”
  杜亭摇摇头,“就算道士来也是要找出他的尸身吧,我猜他就是溺毙在这井下,我先下去捞一捞,”解开外衫,又将袖口卷高,“再说,此去城里的路不通,道士也未必肯来,又要等到什麽时候?”
  杜亭将井绳在腰上狠狠系了,又和按著!辘的掌柜说好,尽管往下放,扽一下是要停,扽三下是要上去。
  见书生缓缓没入井里面,豆子不安的问:“真的没事麽?万一,万一那井底真有鬼,那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掌柜的轻轻转动著井绳,答道:“应该不会有事吧。听他讲那些和小鬼相处的细节,那鬼要害他早就害了,不必等到今日……”
  “可我这心里啊,还是慌慌的……”豆子隔一会就去井口看一眼,直到井绳倏地抖动一下,“啊啊,停!要停!”
  掌柜白他一眼:“我知道。”说著用力按住井轴,不让它继续转动。
  中途杜亭扥了几次绳子,浮出水面换了几口气,载继续下沈,为了能在一口气内沈到井底,绳子便越放越快。
  “我真的不明白,他又是何苦呢,不过是只野鬼罢了。”豆子盯著那迅速下滑的井绳喃喃道。
  杜亭被捞上来时浑身滚烫,身子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间或一阵猛烈的咳嗽。
  “哎呀公子你这是发烧了!”夥计碰到他的额头时惊呼,他的脑门热得不正常,附著的水珠很快消融不见,身体却冷的很。
  “咳咳……没,没事……”杜亭一面喘著粗气一面又向井沿爬去。
  “不能再下了!你病著呢!”掌柜使个眼色,夥计忙跳上前合力将杜亭按住,“你不要命啦!?”
  “可……咳咳!里面……里面没有,什麽都没有!我……咳咳!……再去看看……”
  “唉,你这愣头书生!没有那就是没有了,鬼神的事哪有这麽容易,若让你找到什麽端倪要道士还管什麽用!”掌柜急得无法,只得死死按住杜亭肩膀。
  杜亭这两天粒米未进,又往镇上跑了一个来回,现下又自井里进进出出好几趟,全凭一股憨劲撑著,但却丁点发现有没有,现在急切之中掺杂著失望,以及一股难言的钝痛,拉丝般在心尖划拉。
  被两人合夥拉住,也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怎麽会没有……怎麽会没有呢?那他在哪,他去哪了!”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主仆二人合力将杜亭抬去了书房,放在靠窗的矮榻上,夥计将屋里挂著的几件长衫全都盖在杜亭身上,又张罗著去後厨烧热水,掌柜的则望著窗外那口孤零零的荒井叹了口悠长的气。
  杜亭已经昏昏沈沈的陷入睡眠,偶尔还呢喃几句“怎麽会没有”。
  “掌故的~”豆子在门外一脸神秘。
  掌柜的看看他,走到门外。
  豆子指著手里的竹篮:“我在後院找到的~”说著掀开篮子上的白底碎花布,露出里面软糯的桂花蒸糕,露出等待表扬的得意神情。
  “嘁~”掌柜的抬手给了他脑门一下。
  “哎呦怎麽打我!”
  “猴崽子,少在这耍宝,还不捏碎了煮成粥去!”
  “唉?”豆子领命要走,忽然奇怪的站住:“唉我说掌柜,你怎麽不生气啦?这表明了桂花糕是……”
  掌柜瞪他一眼,豆子便不敢往下说了。
  “你懂什麽?我对当年那事……有愧啊,若真是那小鬼拿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哦……”豆子点点头,“不过那个朱疯子的事,您还没讲完。”
  掌柜的往屋里睡沈的人瞥了一眼,抬了抬手,“先去煮粥吧,回来再说。”
  被喂了一小碗甜米粥,杜亭的脸色明显好转了些,虽然还有些发热,但至少能睡实了。
  掌柜的负手在书房里踱了一圈,随手翻了翻那些笔墨纸砚,不住的摇头叹气。
  “掌柜的?”豆子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定憋不住话,要继续讲那路上未讲完的段子了。
  “那会我还小,朱疯子也不叫朱疯子,大家叫他朱秀才,其实……称他一声秀才也是恭维他,他哪里考上过什麽功名了……”
  朱疯子原名朱知文,从名字上就可见其家人对他在读书一道上的期许,朱知文从小就爱读书,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不知是聪慧太早以致後劲不足还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怎的,十三四岁起就不再那麽出挑了。
  一同去赶考,只有他,连乡试都没过。
  这个结果令朱家人十分没脸。
  那时朱宅还坐落在镇上,朱老头骂儿子,镇头到镇尾都听得真切,朱知文也开始不怎麽出门了,偶尔见他,也是畏畏缩缩贴著墙根走,风华正茂的青年低著头行路的样子,很是可怜。
  据与朱家仅一墙之隔的刘匠人说,朱家那孩子见天被关在书房里,都快读傻了。
  谁想转年乡试,朱知文又没过。
  後果可想而知,他简直成了朱家的耻辱,但朱知文一口咬定是纸张的原因,是他的纸不好,写字晕得快,再好的字迹写到纸上不一会就糊成了一摊,自然影响文章内义。
  但朱老头认为他是在找借口,学会了推诿,结结实实用拐棍抽了他一顿。
  不知是打坏了哪,从此朱知文走路便矮著腰,背略驼,有人笑他活像只乌龟,他的腰就弯得更低。
  朱家见考取功名是无望了,便图他能好好打理自家生意,但朱知文却在这时开始一心钻研起制纸来。
  “都不考功名了,他制纸干吗?难道还真想证明那次失利是因为纸张的缘故?”
  掌柜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朱家院里每天都传出不同的怪味,是朱知文在熬他那口大锅。”
  “啊?朱家人那麽狠的心,能容他这样随著性子折腾?”
  “自然不能,朱老头砸了他的锅,又把他准备制纸的材料一把火烧了。”
  豆子吐吐舌头。
  “就是那把火,白天没燃尽,藏在灰堆里,到了晚上风刮起来,一下就蹿到房上了。”
  “啊?是说……”
  “对,朱宅被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朱知文却因为白天和家人闹翻出走,躲过了这场浩劫。”
  “可是……那麽大场火,难道就任它烧麽?就没人救麽?”
  “救了,救不来,实在……太快了。”掌柜仿佛又见著了那天夜里的火光,不由深深打了个哆嗦,“再说这朱知文,第二天清晨回来,却只见著那一地灰烬。”
  “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别人劝他莫伤心,他也不理,只猫著腰用手敛那灰堆。”
  “是伤心太过了,不知道说什麽了吧,也不见得就是不正常。”豆子轻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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