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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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匀翊直把手伸到了李执事胸口。
  我估计,那胖子这下憋得不仅仅是口痰那么简单了,他嘴里,肯定窝着一大口血。
  李执事从衣襟里摸出一本缎子面的蓝底簿子,左匀翊接过去道:“多谢”。然后翻开来,红着脸庞借着酒兴,念四书五经一样摇着脑袋,朗朗宣读:“大鸿胪方如松,送细罗绢锻六百匹;南京道常侍韩显,送白银五千两;御史中丞卫千秋,送和田白玉花瓶四尊;上京道布政使司范承皓,送西域玛瑙碗一只,内史舍人魏暮……”
  李执事二话没说,直接晕死在我们脚边。
  我听见“玛瑙碗一只”的时候,忽然想起崔一鸣曾在法济寺里讲过的那段故事。
  丝竹恍恍惚惚收声,酒令不再喊得地动山摇。老爷们一个个脸上渐渐挂不住了,有的泛青、有的煞白、有的成了猪肝的颜色。
  可左大人浑然不觉,依旧念着账簿。顾淳郁从木然一片的人群里抽身,慢慢走回原座,闭着眼睛听左大人继续。
  左匀翊足足读了半刻钟,才翻完簿子。官员们面面相觑,偷望顾淳郁的脸色。可这位的表情偏偏没有一丝变化,于是大伙在四月的天气却渗着汗珠,不知该如何是好。
  末了,左匀翊啪地合上簿子,笑得清风扶柳般静雅淡爽:“既然皇上都赏了顾大人如此宝贝的东西,各位大人略表心意那正是顺应了圣意。朝廷上下一心,和衷共济,我大邗复兴,则指日可待!在下顾府内职、录事参知左匀翊替我家大人谢谢众位。”
  “啪……啪啪……”顾淳郁一人坐在那里拍着两掌,颔首道:“说的好。”
  这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笑起来。此回他们可是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左匀翊再次自报的名号,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了这位挂着从五品衔的顾府幕僚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西沉日暮,又至闲月高悬。难得的百官聚会越来越是尽兴,除了中间夹杂了些小小的插曲。但原本国事日微的南邗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放纵的欢愉,也便没有把白日的不愉快放在心里。歌女的嗓子渐渐哑暗,不能再抱着琵琶献唱。于是那位叫做魏暮的才子,起身顿顿地说了六个字:“广明、过来、献丑。”他的这种说话方式,让我还愣是没听出来有什么问题。
  他右手边坐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身穿月蓝罗纱,可能是怕寒,还披着件寛袖白缘衫。头上既无纱冠也无网巾,只是松松地系着顶墨色软巾。听见他这么说,似乎有点推脱之意,但又不愿扫了他兴致,只好收起袖摆。站起来道:“广明只是一介书生,怎敢在众位面前造次。”
  “无妨。”魏暮说:“你且唱、唱罢。”
  原来还真是个结巴,我乐。
  那齐广明无奈轻笑,满是埋怨地看了魏暮一眼,只得从命。不予丝竹相协,清唱一曲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愁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虽是个粗人,却也被他的风姿所吸引,免不了惊叹天下间竟有如此雅致的人物。魏暮得意洋洋,众人齐声叫好,只有顾淳郁默不作声地看着微微摇头的左匀翊。
  “云翊不觉得音律甚佳么?”
  “好是好,只是太悲切了些。本是初春,却被广明一曲,让人倍感前尘落寞。”左匀翊用手支着头说:“不提这个,小于……”
  我正在偷偷数刚才讹来的银票,随声应:“怎么了?”
  “适才我读那礼单的时候,你觉得如何?”他很是期待地侧身询问。
  “我就喜欢那个西域玛瑙碗!”
  咣当!顾淳郁把茶碗忽然合到了左匀翊的袍子上,一张寒冰似的脸孔终于恢复了回京路上时那无拘笑颜:“小于果然品位出众啊。”
  左匀翊满目忿忿:“没出息的东西,谁问你这个。就惦记着这些俗物,改明儿我拿那碗给你盛山药粥喝!”说罢摇摇晃晃起身,冲着厅上的御赐屏风走去。
  我去扯他,他却不停,还嚷嚷:“怎的,你不信?”
  “祖宗,我信还不成,你就在别碰那劳什子物件了!”
  他拽着我的耳朵,趴在桌边,眉梢一挑,轻轻一吹……
  那裂痕忽悠没了踪影。
  我正纳闷,左匀翊却用指甲捏着一根发丝,在我鼻尖前晃荡。
  我叹——“你狠!”

  越陌度阡 第九章

  自从左匀翊接了顾府录事参知的执,到任之后,非但没有做到事必躬亲,反而日日泛舟于江上,时时腻在花酒之中。谴着我话筒子一样在衙司、酒肆两头跑。
  这下可苦了我:按照朝例,凡是大将出征得胜归来,必要献俘阙下,以震圣朝天威。南邗的这一传统仪式,怕是在穆宗皇帝后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了,故此次朝廷很重视接受献降。可底下掌管具体事项的左匀翊却不上心,子信又是个闭着眼睛的主儿,只顾着和小皇帝下棋。
  我拿着衙司里的签单,却找不到左大人下戳上印,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城中华灯轻缦,喜气洋洋,宫里宫外皆在准备。可此时的军营,又是另一番景象。被俘的犯人,像窝待宰的牲口,被圈在城郊尚武门外,等待节日般将至的刑期。运气好的,碰上在邗还有亲戚,拿出些钱财上下疏通赎出人去。运气差点的,只盼着轮不上做那官家祭祖时奉祖的太牢,用自己的尸体来显示别人的昌盛繁华。
  要说拖死尸是我的拿手营生,但是面对着一大堆垃圾似的即将成为死尸的人,我便感到束手无策。这日晨起,我无精打采地坐着左匀翊支给我的马车,到辕门衙司报签。
  拉着这辆细轮旧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杂口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忪,张开大口,打着毫无遮拦的哈欠,从脱了的槽牙处涌出阵阵昨个儿晚饭的大蒜味道。
  我不知道府中的小厮那么多,左匀翊为什么偏偏给我挑了这位柳大娘。她肥硕的臀部几乎压断了车辕,杂口小红马嘘嘘地喷着气,跑得汗淋淋的。赤红的太阳迎着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妈,道路依偎着清江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
  这是座潮湿的帝都,连城墙上都爬满了腐烂成泥的苔藓。关押战俘的地点是个大磨坊,隔着扇木门,里面臭气熏天不见天日,外面杨柳依依花香四溢。
  有位胡子长得像荒草般的牙将向我抱拳,道:“旗下关押战俘七百零八人,请查验。”
  这官场上的事,就是如此。区区左匀翊的家奴,到了外头仗着主人的脸面,表面上也可风光无限。但我知道,这群官兵,没有一个打正眼瞧得起我这种出身的。
  我叹:“这味儿比乱葬岗好不到哪去。”
  他说:“可不是怎的,说是七百零八人,其实早死了不少,人多顾不上整治。”
  “劳烦军爷把门打开,让我瞧瞧,好给上面回话。”
  他将腰刀撂倒屁股后面,拿出钥匙,把那锈蚀了的铜锁捅了半晌。待我弓着腰进门,才发觉眼前的景象实在是无法形容。
  一个瘦子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退到腚下,光着的屁股上沾满了沤湿的秸秆。那家伙正试图把布腰带栓到根侧梁上,但侧梁太高,他一怂一怂地往上蹿,蹿地软弱无力,还不如戏台上的寡妇上吊。蹿了半天,始终没把裤腰带扔到指定部位。他又累得够呛,只好把裤子提起,重新束好带子回过头羞涩地对众人笑笑,掩饰自己的无能与尴尬,然后回到原位蹲下,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般神经质地使劲用手去撸眼泪,撸一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擦,好像脸上粘着层看不见的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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