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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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忽然又冒出个黑影,几乎把在门口的我们三人全撞翻在地。那人夺门而出,直冲到路边的清江旁。江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朦胧雨色里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江水犹如一片耀眼的水银。他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跪在水前,双手撑住身体,脑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饮水的马驹,咕噜咕噜一阵狂饮。
  我惊魂甫定地问:“这是什么人?”
  齐广明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向人打听你要救得是谁,有人说好像是个叫马大麻子的……”
  “谁给你说的?”
  “柳大娘。”
  “这位姑奶奶,竟给我添乱!”我奋力去甩缠在腿上的累赘。
  齐广明望着河边的那位“海量仁兄”继续道:“我昨日去赎人,这人当时和马大麻子窝在一块儿,那牙将说他瞎了只眼睛,绑到宫门前不好看,怕惊了圣驾或者吓着老爷们。于是统共五两银子要搭给我,我觉得不亏,于是就……”
  我紧紧搂住这个书呆子:“恩人啊!”
  也真是崔一鸣命大,天不绝他,一条命搭着给让我们拾了回来。他这下是没事儿了,可我没料到,我该倒霉了。

  越陌度阡 第十一章

  我给马大麻子和崔一鸣寻了个下处,将他们安置妥当,地方在东市沿上,是个独院,因为和东昌门下那栋酒楼是同一个东家,所以仍旧叫做“元亨”客栈。
  每日出城办差,总要从城门下过,我便常去酒楼闲坐,故和那掌柜混得日渐稔熟,他便肯饶我些宿钱。
  这客栈普普通通,和京师其它的旧房没多大区别,格局仍是两进房屋,当中有个天井,十来个鸽子笼样的房间,砖墙、矮窗、灰瓦映着巷子里的翠竹。不知什么道理,客栈的房子哪一间都见不着太阳,院子里永远泛着潮湿和发霉的味道。东市本就人多手杂,住客栈的又多是三教九流。有办货收账漂泊四方的行商;有捧着罗庚点风水穴的道士;有掖着假字摹画兜售的小贩;有从良多年后又从操旧业的娼妓;甚至还有屡试不第的落魄才子,和曾经“重金礼聘”都不肯露牙开口、可如今却过了气儿的戏子……
  我琢磨着,把他们两个暂且搁置在此,也没什么不妥。
  每至月色初上,客栈门口就挂出盏很大的灯笼。灯笼两侧用颜体拓着焦墨黑字,一侧写着“元亨客栈”、一侧是“近悦远来”,可见这东家也是读过书的。据他自己说,他们廖家本是苏南地区的大户,只是已经星散。像他廖秉,单门小家,只经营着祖上遗留下来的这两处房产,但却不肯落下架子,家中还保留有许多世家人的怪毛病。自小绝不肯穿短衫,不吃鱼头,不吃下水杂碎,喝酒还要喝米酒。没钱娶闺中的小姐,就仗着还算殷实,娶了个大宅子里的上等丫头。虽说是见过点世面的两口子,但因为先辈做生意赔怕了,收房租的时候只有一条——只要铜子,绝不要银票。
  我捏着银票角劝他:“廖秉,我安排的这两个人都是北方出身,少说在你这儿也得住个一年半载的。房租你不收银票,那得换多少铜子啊,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他摇头:“价钱我可以给你少算些,但这银票我不收。”
  “你总得说个理由吧?”
  他叹气:“小于,不瞒你说。早些年我家中是经营绸缎布匹的,本来生意不错,分号越开越多。江南的丝绸闻名天下,就连北邺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邵愆的奶奶太皇太后,都穿着我们店的纱衣。当时有句笑话说,北邺皇后喜欢丝绸,于是皇帝老子就为博美人一笑,挥师南下来取天下。我们南邗不抵北邺,求和之后年年要向他们送去白花花的银子和五颜六色的丝绸。”
  “送着送着,就把你们家送穷了?”我问。
  “虽不完全对,但也差不多。”他说:“因为银子年年外送,再加上银子与布,都过于沉重不好运输。于是商号和商号之间,便用一种自印的票据来证明买卖数量。后来这法子好使,人人相仿,就有了银票。早些个时间,银票还好使。但是自从六十年前沄江大涝,庄家颗粒无收,朝廷为了尽搜银钱交上岁币,一道圣旨取缔了民间银票,要由他们自己来印。可怜我们家百万家产,一夜之间就成了无数废纸啊!要不是,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所以我认准了,只收铜钱,不收银票!”
  听完这话,我才明白,原来是触了人家的心酸血泪史。看来这温姓皇族,比他们敛财敛得更有办法。当下,不好再言语什么,我把银票交给马大麻子,吩咐他置办些被褥衣裳,然后把剩下的换成铜钱,用扁担挑来。
  他磕个头,攥着银票出去。
  我临了吩咐:“采点柳条荷叶,盖在箩筐里,免得让人看着眼热。”
  他转身鞠躬说了句“您放心”后,这才挤进人群。
  马大麻子省心,崔一鸣也不怎么让我费劲。自从那天他死里逃生又在清江边牛饮过后,倒是再没张口骂我。因为他不但没了一只眼睛,连嗓子也发不出声了。
  客栈里那位专看妇人内病的瞎子云游郎中,捏着寥寥几根胡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内热,又猛然多进了凉食,积得嗓子没了声响。喝几副老夫的草药,调理顺了血经,自会见好。”
  话刚出口,气的崔一鸣张口咬住瞎子郎中的正在诊脉的枯手,楞死不肯松口。
  瞎子嚎得杀猪一般,我笑得前仰后合:“大夫,我们家这病人是个大老爷们,用不着您给他调经。”
  廖秉手里端着细磨紫砂茶壶,调笑众人:“小于,你明知道刘忠秀大夫是专诊治妇人病的,却又欺负他眼睛看不见,这样戏弄他老人家,缺不缺德呐?”
  我不服:“他又没说,除了妇人病,其它的治不了。号了脉,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我看还不如把招牌拆了当柴烧。”
  瞎子刘捂着伤手,呲牙咧嘴:“您这话说的没道理,日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还道是您拐了谁家的小姐媳妇,私奔至京城想谋个营生。没料到您比我想的还要放浪三分,学人家养起了男人!您也不看看养小倌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豪门子弟富家公子爱玩的东西,您把相好的窝在这下处,也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放屁!我……”
  廖老板咕噜咕噜吸着茶壶嘴,笑得愈发开心:“刘大夫您是眼睛看不见,要说身段面皮,你可定是错了。我怎么瞧,怎么觉得小于才应该是下面那个。”
  我在下三滥市井混了不知多久,早就晓得,别人越是那你开心,你越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下贱地作践自己。如若你脸红嘴拌舌头打结,那便着了这帮家伙的道,日后铁定会成为大家拿着话柄挤兑的苦主儿。
  我掀了布帽扯开外襟,冲着廖老板说:“于旻远可是在左府伺候大人的,您要是也想尝个鲜儿,不如就趁现在如何?”
  他笑得把茶壶撂到柜上,用手揉着肚子:“我可不敢染指,左大人出了名的体贴下人。为了个死在外头的小厮,竟然跑到顾府去闹,要李德仁把吞了的钱拿出来去抚恤剩下的孤儿寡母,最后还硬是让李德仁滚出了顾府。我若是沾了你的便宜,左大人嫉恶如仇,还不得把我老婆孩子统统扔进军营充了官妓啊。”
  “这事儿你也知道?”
  “京师的老百姓哪一个会不知道!”廖秉用舌尖把唇上粘的茶叶末子舔进嘴里,然后往地上一啐,总结——“左大人真是好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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