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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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信在雪地上磕了个头,带着淡淡血迹的水珠沾在他的软帽上:“臣,顾淳郁领旨。”
  天!那日隔着大江看得并不真切,就说这个人怎么如此面熟。这个自称拼命护主的家奴,竟然就是——顾淳郁!
  他身子侧了侧,想起来。我立刻趁机爬起来扶住他,一起往屋里走。
  房子并不大,但是很深。炭盆里的火光暗暗发红,星星点点,却没有一丝烟。他拖着一条腿进了几步,又一抖袍子跪在地上。唉!我背了你这么久,你却偏偏这样,日后成了瘸子,我那献媚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罪臣顾淳郁参见圣上。”他的声音有点颤。
  略显青涩的嗓音,却又偏偏没有语调的起伏:“卿何故如此?”一只手半掩在淡碧绸袖中,伸至眼前,做势要扶。
  他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那人叹气:“子信这又是何苦?此次若不是你,怎能重创北邺,大退敌军……”
  “这是上托皇上威势,下来将士用命。为臣以驽钝之材,辜负皇上宠信之深。自认本兵以来,内忧外患。北师虏骑屡犯京师。致使皇上午夜忧勤,寝食难安;使众臣积愤,争喧于朝堂。臣——罪该万死!”
  听明白了,怪不到身为一军主帅的他,会放弃追击惨败而逃的北邺皇帝的大好时机。依他的口气,这南邗的国境,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脱离大军,只和几个轻骑欲连夜赶回京城,是因为后院失火。朝堂之内,怕是有人想要铲除他这个手握兵权的元帅了。
  这样的话,就很好解释,他们为何会在半路遇袭受伤。那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可是,那个被我埋在路边倒霉家伙,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边君臣两个还在继续。顾淳郁赤胆忠肝,皇帝贤良大义。
  “卿的难处,朕甚明白,不用多说。”皇帝停了一停:“北军重创,元气大伤,近期之内不会再有兵事。倒是朝堂之内,深陷龃龉。如若祸起萧墙,则为国家心腹大患。”
  皇帝这话说得很平静,我低着头,却看见子信的汗水,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扑咚!”又有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侧眼一瞟,却是位身着绛色圆领补服的白须大臣,浑身筛糠一样不住地抖,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老臣之心,皇上明鉴……明鉴……”
  “魏丞相替江都王递上的这份密奏,可是皇叔亲笔所写?”
  “正是,老臣与江都王在此事上,虽看法相同,但此奏折确为江都王亲笔所书。”
  “看笔迹也是。但是,朕想问的是,皇叔封地远在江都,此次的战事发生在沄江,不知沄江到京师的路程,该是几日?”
  “……四日。”
  “那江都到沄江的路程是几日、离京师的路程又是几日。”
  “怕需十日。”老头子的声音细不可闻。
  “既然如此,皇叔是怎样比朕还先知道前线顾淳郁私自拥兵,逾礼不尊的罪行的?”皇帝玩弄着案几上一支象牙朱笔。
  “皇上……老、老臣……”
  “他又是怎么在这么快的时间写好了这份密折,在顾淳郁进京之前便把它交在了朕的手上?”
  白胡子老头顿时瘫在地上,没了动响。
  切~还说是什么奸臣,连这么简单的加法都不会算,被看穿了吧。
  皇帝没有作声,半倚在高榻的边上,抬手取过青木案上折成一叠的麻黄纸,缓缓抛进炭盆,火苗猛涨,红舌舔了两下,那黄纸立刻便收卷成一堆黑色的灰烬,冒出阵阵暖烘烘的焦香。
  他探身来搀子信:“可是受伤了?”
  子信站起来,侧脸看了看瘫在那里的老臣:“魏丞相年事已高,还望皇上体恤。”
  皇上用指尖点了一下,道:“下去吧。”
  两个不知从何处毫无声息闪身出现的宫监,拖着老头退出暖帐。我低头跪趴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出去,还是继续充当背景道具。
  “是他们干的?越来越过分!没有那个人在背后撑腰,他怎敢放肆至此。”皇帝指着子信的伤腿,声音平缓,语气却凌厉了不少。
  “未有证据。”子信小心翼翼地说。
  “根本不需要。你知道么?朕今日要是不把这折子握在手上,你就没命了。他们哪里打算挑拨这么简单,他们只望朕按着惯例,在折子上批一句——留下查办,便要调动苑军,动手杀你。”
  “臣,谢皇上救命之恩。”
  “朕也是在自救,他们将你先斩后奏后,便要胁迫于朕”
  “皇上英明,臣此次急行回京,就怕肘腋之间、突生变故。”
  气氛渐渐缓和,看来没事了,他们两个聊起了什么军国大事。这皇帝的暖阁就是不一样,温湿适宜,异香袅绕。我连日奔逃,后来还背着个大累赘,头晕脑胀,他们的话题又趋于平缓,晦涩无聊。屋中暖香弥漫,我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就势趴在地上小憩起来……
  恍惚间有什么在脸上蹭,拿手去拍,竟然抓住个软软的东西,抬头一看,却是皇帝用他穿着薄底轻履的左脚正勾着我的下巴。
  我呆呆地望着皇帝,这时才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清雅脱俗一十五、六岁少年。头裹乌色柔绢黑细网巾,髻上玉簪穿过金束发冠,身着浅碧四团云纹交领夹袍,站在面前。
  慌忙撒手,已醒了大半。
  皇帝踱回案边:“既然子信讨赏,那朕自然准了。”
  旁边坐在檀木圆墩上的顾淳郁,端着盏热茶,深藏不露地浅笑。
  我咋咋口水:“赏?”
  “……且先做顾府的录事参知罢。”皇帝颇不经意地摆手道。
  “奴才,领旨谢恩……”应该是这么答吧?
  顾淳郁的嘴角又向上提了提,但是我怎么好象从那里面看出了一丝嘲讽。
  管他呢!嘿嘿,反正我于旻远——做官了。

  越陌度阡 第六章

  侯在宫门外的眠轿,足足得用三十二人来抬。轿夫们穿著一色的灰布长摆,靴底踩在地上,无声无息。长长的队伍游走在官道上,犹如清晨潜归的猫。
  那一路上扶轿杠的仆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十七八岁少年。他时不时转过头来望我两眼。我口里冒著白腾腾的哈气,将两只手揣在袖筒里,不住地弓背勾身向人家点头示好。
  随在轿尾,一溜小跑到了顾府外,发现顾淳郁的眠轿虽大,但进的门却不甚大,像是西府的偏门,台阶不过五、七个,檐下的灯笼只孤零零地悬著两盏。
  几日来没有安心睡过囫囵觉的我,腿脚早已显得不怎麽利索。眼看著二十几步开外的那队人滑进院子,两扇木门轻轻阖住,我急得挠心一般,却又不敢放肆地叫住他们。
  无奈地爬上台阶,抽出手,犹豫了好一刻,拍也拍不下去。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只得呆子一般等在原地。抬头望望,太白星东浮,知道天快要亮了,可偏偏日出之前这段光景最是寒冷。我跺著发麻的双脚,顺著墙根朝一个方向走去。
  以前拖尸的时候,我也算是在衙门口混过,知晓这大户官家的偏门,一般不在特殊时候是不开的。与其傻等在这里,还不如到正门去。希望顾大人吃了热茶喝了暖粥後,能忽然想起还有个叫作於旻远的救命恩人。
  这顾府不愧是京师豪宅,我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阔匾高台的正门。
  只可惜直到天色渐明,也没人搭理,市面上却活络起来。有挑著担子的乡下百姓,来城里互换钱粮;有背著书搭的仕子,十年寒窗进京只为谋取一官半职;还有手持香烛的妇人,不知是求神拜佛还是在坟头刚祭奠了先人……
  一架晃晃悠悠的暖轿在人群里不急不徐,左弯右绕也来到了顾府正门前,轿帘“啪哒”掀开,木帘轴斜搭在飞檐上。
  探身而出的人不到三十岁年纪,穿著一件半新的湖绉斜襟蓝色长袍,系一方玄色纱巾,款步举足踏上台阶。他虽然没有穿朝服,但一瞧便知也是官家出身。
  府役们见了他,不但不拦,反而畏缩起来,直往後退,仿若见了蛇蝎般避之不及。
  他也不计较,悠然举起左手,执著支墨竹烟枪,用白玉烟嘴在顾府朱色大门的咬环椒图脑袋上,一阵好敲。
  大门裂开道缝,滚出一人来。
  说是“滚”,因为那人个子著实矮小,还挺著仿若怀胎十月的圆肚子。由於胖,又惯於哈著腰,直裰的前襟便搭在地上,把那双嵌口布靴遮得只漏出个白靴尖。
  胖子谄著老脸诺诺开口:“左公子前来,何须叫门这麽见外,直接入府便是。”
  蓝衣人薄薄的嘴皮一绷一挑,算是在笑,眉目顺下,躬身推了个平揖:“适闻顾大人得胜归朝,托顾大人在圣上面前举荐,新擢录事参知左匀翊特前来拜谢,这是在下的拜帖,劳烦李执事通报。”
  胖子李执事手缩在袖子里,哆嗦得像垂死的伤寒病人,哪里敢接,恨不得跪在人家面前喊爷爷。可姓左的就是不肯抬脚,立在大门口满脸的云淡风轻。
  我乐,录事参知──昨个晚上听见的好象就是这麽个官名。不知觉间,便把自己便想象成了左匀翊一般的大人物,咧开嘴傻笑。日後若让我於旻远得了势,也能如此,那有多好。
  李执事无奈,只得返身进去,再出来时左边的肥脸上印著五个指头棱子。他哭丧著脸:“左大人,您老就别折煞小的了……”
  左匀翊这回作了个深揖,头都不肯抬,愣死就是不进,明摆著找事儿:“李执事这话说得的,顾大人这次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卑职特来讨赏!”
  眼瞅著李执事的膝盖就要碰到地砖上了,门突然被完全打开。
  顾淳郁站在青石甬道上,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匀翊,难道非要让我亲自来请,你才肯作罢?”
  我见顾淳郁出现,一个劲向他挥手,几乎挥折了膀子向他暗示──我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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