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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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嘛玩意最值钱?”我饶有兴致地插话。
  崔一鸣抓抓用麻绳捆住的一头乱发,吭哧了一会,颇为犹豫地说:“玛瑙!最值钱的是口玛瑙碗,泛著红光,摸起来就像女人的大腿。”说著,他的手还在自己的破袄上蹭了蹭。
  我含著崇拜的神情认真地点头──原来玛瑙这玩意最值钱。
  崔一鸣讲的口干,咽口吐沫,在人们焦急而又热切的目光下继续往下说:“我娘第二天背著我偷偷跑进墓穴,看见我爷爷和四位老太太的骨头被泥水泡得发了黑,散乱地漂在坟坑里,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只好全丢进一口朽木棺材。狗娘养的,从此以後孙家成了我们庄的大财主。”
  刚才还乐呵呵的老张头这会因为吃得饱,义愤填膺起来。胡子抖动,好像被挖的是他家的坟一样瞪大了昏黄的眼珠子骂:“扒人祖坟最缺德不过,迟早遭报应!报应……”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这仇我迟早要报!”崔一鸣扬起脑袋,像只没有冠子的杂毛公鸡。
  他嘴上讲著热,我心里听得寒。人群一阵唏嘘,天色便在这精彩的讲述中渐渐发暗。老和尚对刚才那段血腥的历史置若罔闻,盘腿坐在被薅了胡须扒了衣裳的神像前,闭起眼睛唱起晚经。
  最後一粒火星啪地燃尽。我听著窗外像寡妇夜哭一般的风声,窝在人堆里美美睡了一觉。梦里,并没有出现挂在老槐树上血淋淋的尸体和飘在泥水上的头颅。

  越陌度阡 第三章

  第三章
  其实我很满足於现在的生活,我们只日复一日地烧著庙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喝著热乎乎的稀粥,等待著天气一天天变暖。我这个人,本就没什麽大志“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反正死过了一次,更觉得这活著的不易。能吃饱喝足,是这辈子最快乐的事,不是麽?
  只可惜这种闲适的好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个大人物的即将到来打破了宁静。
  入营时那位穿著蓝袍子的父母官为了迎接所谓的大人物,一扫前日的慵懒,骑著匹老马,在几乎被烧光的法济寺里审阅了队伍。我挺著瘦弱的身板,站在人群里。
  他很和蔼地拖著官腔,说著些不让我们给本地衙门丢脸之类的叮嘱。最後厉声道:“你们若是在上面给本官闯了祸,让本官无法在朝廷里抬头……哼哼……”
  “小的仅遵老爷命,不敢有所怠误,请老爷放心。”我乖巧地应到。
  他满意地拍拍老马的脖颈,用秃毛马鞭指著我:“你、还有你、你……你们几个,到时候站到前排去。”
  我、崔一鸣和郑大牙,还有几个看起来勉强算做年轻力壮些的卒子,跪在地上磕头领命。
  第二天一早,我们很快被叫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雾很大,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浸泡在乳白色的水中。耳边人声嘈杂,大家乱哄哄地列队,我被安排在第三排较靠中间的位置。
  这地儿不错,我盘算。
  向左瞧,呵~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头;再向右看,跟左边一样;最後往後望,脑子里就一个词──人山人海!
  随著时间的推移,暖日高升,浓雾渐渐散去。我特不招人注意地站在队伍里打瞌睡,这时才终於发现,面前有一条很宽很宽的大河,而那河水,似乎聚集了多年的伤痛,很匆遽地流去,鳞鳞闪闪。
  用手揉揉睡眼蒙松的眼睛,怎麽河对面也站了那麽多人?!
  对岸迎风竖起面大旗,上面赫然用篆体写著“邗”。
  战旗之下,一位主帅策马而前。那人头上戴著顶狐狸皮包边的锦帽,一袭白色锦云缎银滚边的外袍,袍角和袖边翻著茸茸的白丝兽毛,淡淡泛著薄薄的银光;腰上系著条浅青色束带,一缕长发飘於胸前,神清内敛,潇洒俊逸。
  对岸的男子在马上冲著这边施施然歉身行礼,颔首道:“敝人顾淳郁,晋见北邺帝君,望陛下圣体安康。”
  原来让我们的父母官如此紧张的,竟然是北邺的皇帝。
  皇帝来了,御驾亲征!
  劲风拂面,身前闪出一匹乌黑漆亮的骏马,马背之上,一位男子傲然而立。不过可惜,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赤色的衣摆随风翻扬,素袖如云;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赤衣男子面向对岸说:“朕倒是更愿意听子信恭祝朕早日一统天下呢。”
  白衣男子轻轻咳了一声,而後缓缓道:“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北君何必苦苦相逼,必定要让这沙场之上血流成河、伏尸千里,来实现所谓的统一大业麽?”
  “如若你们南君温裕肯束手而降,那最好不过。否则,你我只好兵戎相见!”北邺皇帝这一番话说得不温不火,却又透著不可一世的霸气。
  江边的风撩起了白衣人的锦袍,他摇头:“淳郁受先帝临终所托辅佐我当今圣上,断然不会把邗国万里河山拱手送与他人,否则庙堂之上,我有何面目再见君主?北君若要一意孤行,使生灵涂炭、百姓蒙难,就请踏著我的尸体过去吧……”
  “笑话,统一天下乃大势所趋。现今我北邺八十万大军与汝决战於此,投鞭可填江,一扫何足论!”赤衣男子迎风而立,振臂一呼──“杀!”
  当我终於听见这句特清晰的结束语“杀”时,才搞明白,原来这是在打仗啊!前阵子那逃狱的老头说过什麽?对了,“看见了大江就扭头跑”。
  我怎麽这麽傻,以为眼前的是条河,所以愣是没想起来这事呢?这河不就是江,江不就是河嘛!
  第一排的士兵们乱七八糟地推出一架架冰爬犁,那爬犁上刷著厚厚的桐油,像一层眩目的彩玻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每架爬犁上坐著四个人,他们把爬犁推下结冰的江面,试图划过去。
  在催促下,第二排的人畏畏缩缩地跟著爬犁踏上冰面,江面上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著酥脆的薄饼,发出咯咯喳喳、吱吱呀呀的响声。冰面上的人惊恐万状,进退两难,而站在江边的我则更是抖得厉害,入春的冰层终於抵不住人们的重量,像破碎的棋盘般崩裂。士兵们还未惨叫出声,便被冰层下汹涌的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大爬犁沈重地消失在一望无尽的白色里,像头死去的牲口。
  我可不想死!!!
  猛然回头,脱口大叫:“跑呀……跑呀……”
  那一身赤衣的男子听到我的喊声,猛地转头怒目而视,眼里几乎烧出火来。
  我太紧张了,根本没顾得上注意他,扭头推开其它人就拼命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嚷“跑呀!跑呀!快跑……啊!”
  天地之间山崩地裂,耳边一片哭天喊娘。当时的我,人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跑!
  大家在我的带动下,就像林子里一片没有脑袋的乌鸦,争先恐後的往回跑,後面不知前面到底怎麽了,前面的人转身便往他们身上踏,於是大叫:“败了!败了!”
  有人厉声喝道:“临阵後退者──杀无赦!”
  可这时候谁听他的呀,人海里一片哭喊之声,不一会儿便火光漫漫、血染四野。滚滚的黑烟遮天蔽日,虽是白天,却犹如黑夜,让人觉得仿佛会永远看不到太阳。
  一时间人喊马嘶,凄厉无比,疾风骤雨一般摄人心魄。乱军之中一只飞羽擦著我的头皮而过,我的头盔掉落在地,束发的网巾也破了。可哪里顾得上头发零散,我此时此刻只想著逃命。这边阵势一乱,河对岸的邗军趁机侧舟而下。猎猎火光,烟尘四起,万蹄杂沓,杀伐震天。
  近身的人挤来踏去,我只好“英勇”地推开他们,夺路狂奔。乱哄哄一场混战,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人人竟仿若掉进了冥间鬼域,空气中弥漫著浓烈的血腥气味,混合著松油烟灰,使我眼前模糊一片。满耳都是厮杀中的哀号和那不甘死去的灵魂的凄厉哭叫。这声音在暗空中交错叠加,如地狱最深处的魑魅肃鸣,魍魉鬼怨,听的人胆战心寒,凄惨无比。
  身边一个小卒,也在惊恐地逃命,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他低头去看,两条腿竟然没了!身下一空,上半身轰地跌倒在地,这才发出嚎叫来。接著不知何人又是一刀,那小卒的脑盖就如同一个黑乎乎的泄了气儿的皮球,“噗”地飞了出去。可能是剑太快,没了头的身体仍像一只被甩在岸上活蹦乱跳的鱼在地上翻跃,“啪啪啪”把残颈上的鲜血喷甩而出,天上飞舞著头颅与肢体,我眼前一片缤纷绚烂……
  忽然两脚悬了空,身後之人在马上将我一把提起,我与他四目相接,邪豔却又清丽的面孔,带著与之极不相称的愤怒和恐怖靠近。他的脸色白得可怕,呼吸异常急促,紧紧盯著我,眼珠黑的渗人,犹如要溢出冰来,右手死死握著一把剑。他握得那麽紧,以至於柔软的剑身一直在抖,衬著江岸上积雪的白光,更加耀眼。
  好一阵回过神来,这不正是刚才那位跨在黑马上怒视我的北邺君主麽?他那赤紫衣衫早已湿透,分不清上面的是自己的血污还是别人的血迹。
  我呆呆地看著他眸中的寒意,只听见他说:“你毁了朕的大军,朕要拿你祭旗!”
  天色完全黑了,被仅有的残兵剩将拥著的败军之主才在一处密林里勉强落脚。这里已完全看不见白日那碧波蓝蓝的大江和已经化为灰烬的北邺大营。我料想,此时那里应该是尸骸遍地、血迹斑斑,就连滚滚江中都会浮满了残体吧。
  被拖进大帐,我像头猪一样让人扔在地上。
  仿佛是在做梦,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完全被动地、被混乱涌动的人群推著跑出了战场。而身後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我在这里,恍若一条小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迅速退去,我却无故地搁浅在这里。
  “抬起你的头来,让朕再仔细看看清楚,到底是什麽样的人这麽大本事,一声大叫就毁了邺的八十万大军!”一个冰冷的声音。
  有人把我按得跪在地上,然後从後面抓起我的头发。我被迫抬起了脸,直视前方。
  一个身影斜靠在床榻边,沾满血的外袍已经褪去,亵服的衣领松松的散开,露出包裹伤口的刺目白布。那白色的布条好像把他的脸也衬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微微的张著。
  由於一切都是那麽白,所以他的黑发与紧皱的眉头显得愈发的醒目。
  “为什麽要跑,什麽人派你来的?”他幽远地望著夜色,然後又鄙夷地盯著我问。
  “没、没人指使小民,小民逃跑是因为……因为小民不想死!”我被按在地上,只好像只待宰的鹅一般,伸著脖子回答。
  我说的这可是实话。谁的命不重要呢?
  “就因为你想保住这条贱命,所以便毁了我好不容易组建起来要平定天下的大军!”他一把抽出正押著我的士兵腰间的佩刀,厉责道。
  “皇、皇上……”盯著鼻尖上的刀刃,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实在是又不甘心就这麽再次送命,我战战兢兢硬著头皮开口为自己辩解:“小民只是当了逃兵,何言有毁您大军之事?”
  估计他根本没料到我会无耻至此,一时语结,猛咳起来,众人惶恐,不敢吱声。过了好一会,只听见他说:“你……不是你会是谁?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乱我军心,惊扰阵容,千钧一发之刻致使大军溃败……”
  “皇上,乱军之中,杀伐不断,哭喊震天。小民只是一时慌乱,奔躲逃命,您怕是走了眼……”
  “混账,你纵是化成了灰,朕也认得你!快说,是谁命你这样做的?”他脸色苍白,著实被气得不轻。
  我继续抵赖:“小民我是十几天前为了有口饭吃被糊里糊涂被征召来的,确实不知道要打仗啊,更没有什麽预谋!小民只是不想懵懵懂懂的与众人一样,在战场上枉做了刀下亡魂……”
  他冷笑:“你的意思,朕的军队是乌合之众?”
  “小民不敢!”我磕头如捣蒜。
  “你竟然嘲笑朕!!!”
  眼看著我将要像柴火一样被劈成两半,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忽然冲了进来,大叫:“皇上快走,邗军杀来了!”
  立时所有的人都十分紧张,拥著他就要出帐而逃。
  “不能就这麽走!一定要杀了他,狗奴才,留著他必会贻害……”他喊著,欲举剑劈下。
  我连滚带爬地缩在帐角,他身边的人们急著逃命,连推带抬地拥著他涌出帐门。我则吓得嘴唇青紫,抱著脑袋抖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心里恨恨地想:宁可得罪君子,切勿得罪小人,我於旻远便是个有仇必报的小人物。你算是说对了,留我今天不死,我今後一定要你後悔一辈子,永不得安生!
  ……
  本文是我原来的文《云深雁影 雨洒江天》的重写版,不是搞笑的了,慢热。谢谢!

  越陌度阡 第四章

  第四章
  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就这麽浩浩荡荡的结束了。我做了敌军的俘虏,双脚踏上了南邗的土地。
  收编,是战场上处理战俘最简单的方式之一。尤其是在战火延绵,兵员紧缺的年代,这更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所以很快,我非常幸运地在邗军的营地里又遇到了些个同样命大的夥伴。
  我颇为激动地拉著坐在地上的小狗子问:“其它人呢?你看到其它人了麽!崔一鸣、老张头……”
  他机警地瞟瞟四周,看杂乱的人群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示意我偷偷跟他挪到一顶歪歪斜斜的帐篷後。
  他蹲在地上,用手去掘土里野菜的春芽,然後熟练的地甩掉菜根上的泥巴,直接塞进嘴里嚼,绿色的汁液顺著红肿的嘴角淌下来,他边吃边对我说:“全乱套了,现在看不见的,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我没吭声,望了望将对岸,不远处法济寺庙顶的破瓦似乎还能看得见。
  “小於哥,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谁也顾不上谁。”他拍著我的肩安慰我,顺便把手上的泥抹在我身上那套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邗军军衣上。
  “你打算怎麽办?”我问。
  “找个机会逃跑,南边儿我待不惯,我得回去找我师傅,那老家夥还指望著我给他养老送终呢。你呢?”
  据小狗子讲,他从小没爹没娘,十六年前的一日,他师傅在龙王庙的集上顺了个颇重的荷包,买了八个猪肉包子後碰巧遇到人芽子牵著小狗一样的他。他师傅眼尖,看上了他那双小手,料他将来必能偷出个体面,於是用剩下的十个大子把他买了回去尽心尽力地调教,传了一手绝活。所以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就是他师傅。
  我恹恹地说:“我没亲没故的,过一天算一天。”
  “不如趁著这几天乱,我多偷点东西再走。”
  “你可小心点!”我捂住小狗子的嘴。
  “小於哥,只要你肯帮忙,放放风接应一下,这事不就容易了?到时候顺出来的东西,咱俩平分。”
  我搓著手指缝里的草茎,再看看小狗子脸,咬牙:“成!”
  一天入夜,天上散著微弱的星光,把下面的河岸映出暗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藏在草料垛子里好久,估摸著到了後半晌,便爬出来抖掉肩上的!秆,像前几天那样拍拍巴掌。四下响起了稀疏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令我的心情激动,精神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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