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我端着药盅,当着两位大人物的面,用舌尖小口小口地嘬着参汤。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好的东西呢,完全不知道人参原来是这个味道,有点涩有点苦还泛着股药香。
一个时辰后,我捧着大碗,在左匀翊和魏才子跟前,用牙齿嚼着一根根的人参。吃了这么久,我才知道面对好东西其实也是不能贪嘴的,药腥味泛得让我只想呕,但又真是舍不得。
我的鼻尖开始往外渗出细密的汗珠,好热!
三个时辰后,我抱着铜盆,趴在他俩被袍子半掩的脚边,用嗓子眼儿使劲往下囫囵咽着熬成糊糊的参块。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树根状的物体,舌头根本不觉得苦,只是麻。
我的咳嗽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呕吐,实在令人倒胃口。
这顿饭一直从日出吃到了日暮,直到我躺地上,把最后一块人参填进牙缝里。
魏暮还在指挥着下人掏着锅壁,“莫要、要漏了!”他说。
“别再刮啦,锅底就要穿了。”左匀翊起身,满面哀愁,心痛地瞅着空荡荡的参盒,拿着块帕子递给我说:“擦擦嘴角,都溢出来了。”
魏暮走过来,仍旧不肯善罢甘休。他正正头上的纱帽,抖平下摆:“小于吃得太多,出去跟我走……走吧。”
我抱住左匀翊的脚,死都不肯放手,这一出去,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左匀翊叹气,磕息了烟斗里的火星,蹲下来小声说:“没办法,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且去,我随后就来。”
我把鼻涕和汗珠全都擦在了左匀翊的云锦外衫上,眼泪差点喷涌而出,天知道他是不是——随后就来!
越陌度阡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北方的庄稼人冬季里盼雪,江南的农户春季里盼雨。有了这两样,就可以岁比登稔,天下太平。
老天爷果然知道心疼老百姓,春雨铺洒在天间,预示着今年南邗的好收成。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飘来飘去,贴着脖子往里滑,湿腻腻的。我的棉衫越来越重,身体却因为百年老参的功效,热得微微发抖,皮肤像是涂了层糜烂的辣椒,仿佛燃烧一样,身上的关节隐隐作痛。
魏暮的官轿晃晃悠悠,我踉踉跄跄紧随其后,经过重重街市,不知不觉竟绕到了昨晚走的小路上,这里晚上只听得河水潺潺,白日里却熙熙攘攘。原来,渔民们都凑在清江的这条支流边打渔卖鱼,时间久了,这儿就成了京师最大的鱼市。这条鱼市足有三里长,现在正赶上槐花开放,鳞刀鱼上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的人不敢睁眼。那刺鼻的腥味直冲脑际,使我胸腹之内,翻江倒海。
魏暮的官轿,噶登一声,稳稳地停在了青石砌成的岸边。 我老老实实停在后头装孙子,等着他接着支招整我。同时,也盼着左匀翊能早点出现,救救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
脚下蹦着串大对虾,用竹签子插着,小贩吆喝着生意,句句喊着:“鲜虾鲜虾,只卖两文钱啦!”只可惜将近日暮,顾客颇稀。没人注意到,路边的烂瓦下,正横着具薄薄的身子。带着鲜草味的春风轻荡,那身子上的毛边芦席便斜开来去,露出只像晒干了的鸡爪子般的枯手,搁在肋骨嶙峋的胸上。
看那人身上的打扮,也应该是鱼帮出身,只是年岁大了,横尸在卖了一辈子鱼的集市角落。我猜想,他年轻时应该每天都到这附近的小酒馆来买酒吧,或许那时他从口袋里随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铜钱,‘啪’地拍在柜台上。
我转过脸,看到湖面上有一叶小船,船上有三个人,船后一人摇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探湖底。冬天一到,鱼都躲到湖底深潭里去了。开春后渔民因为生计所迫便急着破冰,可鱼还是潜在水底不肯出来。那握竹竿的显然探测到了一个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稳了。中间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来,仰脸喝了几口黄酒后,纵身跃入水中。我摇头,这可是损命的钱,不好挣。
在旁边给老主顾篦头的驼子师傅看我盯着湖面,这时也忍不住开口,他说:“常有潜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来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还没摸着鱼,手先伸进了张开的蚌壳,蚌壳一合拢夹住手,人就出不来了。”
蹲在道路一侧的渔户们频频点头。众人都往湖面上望,看看那个捕鱼人是否也会被蚌夹住。
我暗想,哪会有什么蚌,以往出不来的那些人,怕是一头扎进淤泥里,四肢又被江水冻得麻木,便喂了龙王。
那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船头那人握着竹竿似乎在朝这里张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摆动双桨,将船固定在原处。那捕鱼人终于跃出了水面,他将手中的鱼摔进了船舱,白色的鱼肚在阳光里闪耀了几下,然后他撑着船舷爬了上去。
众人逐个地回过头来,各自忙碌。我又继续看着对面死去的捕鱼人。老人躺在一堵墙下面,脸朝上,身体歪曲着,一条右腿撑得很开,破破烂烂的毛边芦席根本没能起到什么遮掩的作用。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单衣,千疮百孔的样子。
“肯定是冻死的。”有人说。
魏暮下了轿,其他人俩连忙缩到一边,生怕退避得晚了,会惹得这位大官儿不高兴。
我远远站在旁边也不肯主动过去,他低头在轿夫耳边絮絮叨叨了好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之间只是轿夫时不时偏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满面不解的神情。
江边风大,那位穿着青色交领窄袖布衣的轿夫,把腰间系的红布织带紧了紧,掀起下摆咬在嘴里,探身下到河边,拽过只用麻绳固定在岸边的小船。然后冲我喊:“过来,上去!”
我扶着肚子,磨磨蹭蹭挨到跟前,眼睛却只瞅着街巷的尽头,希望左匀翊会出现。轿夫以为我害怕,伸手扶我跳下船,还特意小声安慰道:“大人没什么特别吩咐,只是说你既然喜欢在这桥上让广明公子大半夜里足足等了快一个半时辰,大人便看着这桥碍眼,要你砍了桥墩拆了桥板给他顺顺气儿就好。”
又有一个腰系青丝带的小皂隶,不知从哪里弄到把钝的能当铁锤使的锈斧,咚地扔到浆边,也不怕把这破船砸出个洞来。
我看看沤得发黑的木浆,再看看湿漉漉的竹篙,觉得以我的力气,定是举不动浆的。只好握住滑腻的长竹篙,傻愣在小船上。
那小皂隶使劲用脚一蹬船侧,小船像片枯叶,打着旋儿荡向江心。我本就是个旱鸭子,满头的虚汗跌坐在仓上,死死抓住船舷,眼前江水被雨水扎的粼粼闪闪,我顿时头晕眼花。
众人一片嬉笑,小皂隶站在岸边用两只手放在嘴边喊:“撑着点篙啊,转过来,哎呀叫你把船转过来,到桥桩子低下去。”
折腾了大概快半个时辰,才接近了桥桩。我抱着木头桥墩,怎么也不敢松手,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冲走。
魏暮潇洒地站在岸上,刚刚返青的水草匍匐在他的脚边。有位轿夫为他撑着把油伞,站在微风的细雨下,他的袍子随风飘起,还真有点风流才子的神韵。他见我狼狈无比,顿时心情大好地道:“小于莫非、非……也要学那抱柱的尾生,佳人不至便宁可淹死、死……死在桥下,成全一段佳话。”
那小皂隶站在桥上,冲着底下喊:“笨死了!你不会把船头的麻绳捆在桥桩上吗?这要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大人说了,这桥什么时候塌,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了,快点干吧。你做不完,我也不能走的!”
我不胜惶恐地超他笑笑以示感谢,然后按着他的指点,把麻绳捆在了桩子上,这才将自己固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