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好不好,不在于值不值钱。千金易散,一物难求。”左匀翊盯着我道:“我心里喜欢就是了……”
我冲个他的脸,使劲打了个喷嚏。
他慌忙退了一小步,明摆着威胁说:“小于,你送是不送。”
这是问句么?这明明就是要挟嘛。
“你喜欢,就拿去吧。”对着这种雁过拔毛的人,穷人我也只能充慷慨了。
得逞之后,左匀翊颇为得意,还不忘炫耀:“这雪青需用井水来沏,不像南方的茶,要用泉水或江水。小于你快打些井水,烧开了送到我书房里来。正所谓,热挟怒涛翻急雪,韵盛甘露透香风……”
“奴才……遵命……”
左匀翊吟着诗句,飘然而去。我瞟了一眼刚才柳大娘用脚勾过来的那桶水,再看看搭衣服去了的柳大娘那宽厚的背影,直接拎起桶进了灶房……
越陌度阡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今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什麽两样,依旧下著小雨。因为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遥远,仿佛远得只停留在我还没有来到南方的那些日子里。左府那株老槐树,久久泛著股木头的霉味儿和槐花的香味儿,压得後院湿腻腻的。
出行的计划并不顺利,因为顾淳郁这些天很少出现,据说宫里常唤他过去。
左匀翊也变得老实了些,总是和那些个小吏混在一起喝酒掷骰子,没事儿打打花腔或是在古董集上淘换手里的宝贝。
若碰上雨大,他便赁一叶小舟,老竹席子做棚,倚在榻上吸水烟。他眯著眼睛,烟慢慢地像线一样从唇中渐引渐出,盘旋不散,瞧起来茸茸如髻,微如远山,随风而幻。我边打著哈欠给他捡烟丝,边用袖子去扇,日子倒是过的清闲。
雨小的时候,他喜欢穿著件素色袷衣,腰里紧紧束著一条五蝠结子的长穗宫绦,结子上挂著几只翡翠吉兽,走起来叮叮当当声音很好听。我则穿著油绢雨衣,在身侧为他撑伞。风顺著江面,把细雨扫在我俩身上,他的袍角沾了雨水,如青缘垂云,微微扬起。
因为穿不惯木屐,地又湿,所以每晚回去,我的脚总被泡得冰凉。夜里只得缩在他床边的塌下,抱著冰冷的双脚苦苦地捂暖。後来被发现了,他就赏给我一双鹿皮小靴,乐得我整宿抱著靴子没撒手。
有一次,他在官道边儿看上了一副极旧的罗盘,上面的绿锈斑斑点点,几乎盖住了大半的篆体干支刻迹。那罗盘的主人是个卖橄榄的老妇,因为秤盘子破了个洞,就拿它来压秤盘。
左匀翊踱过去,那老妇见来了客人,尖著嗓子拖长了韵唱道:“橄榄两头尖,一见变流涎,入口带酸涩,越嚼越香甜唻……”
我还以为他想要买橄榄,伸手去捏筐子里的果子。他却盯著人家的秤盘看,看罢拢起袖子把半遮著半掩的手探出来,拽起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捏出支银角子来。
“出门买东西你就不能拿些大子儿铜钱什麽的,这余头怎麽破得开?”我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油伞在手中飞转,雨水顺著伞沿儿飞溅出去,打在坑坑洼洼的石板上。
他不理会我,把银角子扔进筐里,对著老妇笑吟吟地问:“大娘,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留下,这些银子够麽?”
老妇裂开豁了槽牙的嘴,抢过银子好像年轻了十岁,林子里的肥兔子般一溜烟没了踪影。
我冲著两筐子橄榄发愣,“你买这麽多橄榄做什麽,难不成想榨油哇?”
“我只要那个。”他挤眉弄眼地指著秤说。
果核直接卡在我嗓子眼儿里,我咳了半天,好容易顺气儿:“你就为了要个那破东西呀,可把这些好好的橄榄怎麽办?”
“倒江里呗。”他轻描淡写地说。
“浪费粮食要遭天谴哒!”
“你若拿得动,那你来拿。”
我把伞塞进他手里,撩起袍子紧紧腰带,抱著一只筐子准备丹田使力。
他拍著我的肩笑,“罢了、罢了小於,莫要闪著腰,不如做了顺水人情,岂不两全其美。”然後指了指路边小庙口等待施粥的队伍。
原来今个儿正逢京师里的叫花子过节,路边的墙角下早就静静地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人们。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著欢乐神情。
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了嫋嫋的炊烟。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久久不散,宛如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心不在焉的僧人,弯著腰站在锅前,手持著巨大的铁铲,翻搅著锅里的粥。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偶尔会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米粥的香味随著这响声渐渐四溢。
在清冷清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的人们兴奋异常。几个耸肩缩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吸几口。
“你过去,把这些都赏给他们吧。”左匀翊说。
我点点头,冲著人群喊:“我们家官爷赏你们些吃的,大夥儿先来填填肚子!”
人群一哄而上,打恭磕头顿时把东西抢了个精光。我乐呵呵地看左匀翊,可他却没看我,只是盯著远处的墙角。顺著他的眼神越过攒动的人头,我发现只有两个人,立在原地没有动。
其中一人身穿件黑色棉袍,头戴一顶毡帽,腋下夹个蓝布包袱。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门的衙役的打扮。那个蓝布包袱里,包著他们的官服,一般进了衙门才会换上。
另外一人目不斜视稳如泰山,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瞧的清楚他穿著件补丁缝缝处露著灰棉絮的棉袄,腰里扎著根麻绳,两手揣在袖管里,仍旧等著施粥。
左匀翊凑到我耳边说:“小於,去打个招呼吧。”
“可我不认识他们呐。”
“京师乃藏龙卧虎之地,鸡毛店里,难保没有高人奇士;馄饨挑前,也许蹲著英雄豪杰。多认识些朋友,以後必有好处。”
我感到有些为难,但又不好忤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挤开人过去。带著毡帽的那人见我过来,连忙抱拳,自报家门:“卑职是典狱押司的王刀头,今天按著祖宗行法,来佘口救济的佛粥喝。不知小哥和你家大人是哪个衙门的,也在这里行善布施。”
“我家大人是顾府上的参知,今日有幸见到您,想请您喝杯热酒。”
一听到我们是兵部尚书顾淳郁府上的内职亲信,他立刻躬身作揖,喜不自禁;但听到我们要请他喝酒,他的脸上却又露出为难的神色:“可否隔日应邀,卑职今天领了粥食,选定良日必当登门拜访。”
我真笨,怎麽连这麽点小事儿也做不好。唉……他不肯来,左匀翊又要责备我了。
左匀翊走过来,把伞递给我说:“罢了。小於,莫要强人所难,既然王刀头今日有事,那我们明日再约。”
“多谢大人体谅”那姓王的感激不已,连连躬身。
我长舒一口气,算好左匀翊不计较,要在不指不定又要想出什麽法子来整我。
左匀翊拿手顶顶我的腰,附在我耳边小声说:“所谓刀头,就是衙门里刽子手的头头,专管提刀杀人,手艺精湛非凡。”
我领子钻进股凉风,脖子不由一缩:“那他为什麽会在这里?”
“历来刽子手都要在开春儿时来庙里领一碗粥喝,这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实际上是求一个心理安慰。三教九流无奇不有,他们是自个儿想挤进贱民之列,免得死後会遭天谴。因此尽管典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牛肉烧酒,但这碗粥还是一定要年年来喝,懂麽?”
“原来如此啊,我就说他怎麽连你请的酒都不喝,也要喝这碗稀粥,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了。”我暗道,这与人搭讪,也透著学问,有趣有趣。
说话间,粥棚开锅,我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人们比刚才抢橄榄还要英勇多倍,各个像进了村子的兵勇,左匀翊拽著我闪到了一边儿。
那两个僧人,站在锅侧,操著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在这支等待施粥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著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忽然,有一个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的青花碗,伸到了锅前。拿碗的,是刚才另一位没来抢东西吃的穿著破袄的男人。僧人愣了一下,然後十分不解而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比那人的碗还要大好几倍的盛满热粥的勺子一一慢慢地给他往里倒,可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捧著小碗,蹲在墙根开始喝粥,几只野狗冒著被踩到的危险,上蹿下跳地抢著舔地上泡在雨水里的米粒,可它们却没从那人跟前得到星点好处,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掉出一粒米来。
我对那人愈发产生了兴趣,扒开人群想挤过去和他搭话,却听见左匀翊在身後厉声叫道:“小於,回来!”
连忙回头,却看见有一个诡异的黑影子在左匀翊身後一闪而过。再转头时,穿著破袄的人已经站起来,匆匆离开。那人双腿很长,步幅颇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
左匀翊的脸色不知怎的,变得不怎麽好看,拉著我说:“小於我们回去吧,我不舒服。”
因为左匀翊抱恙,子信难得夜里留宿在左府。不知是不是这一夜起了什麽作用,左匀翊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告诉我:子信决定,明日赴约,出行狩猎。
清晨时,我终於明白左匀翊为什麽会说要带我开开眼界。原来自子信的出猎,真是气派非常。中京道隶军在队前开道,六十二位持旗甲士分列左右,日旗、月旗、淮旗、济旗、天马旗、天禄旗、白泽旗……三百卫士身著箭衣分前军、中军、殿军手执弓弩,呼啸而立。我甚至看见了身著锦衣的禁军校尉拿著班剑、吾杖、仪刀簇拥而至。
“皇上也来了麽?”我问。
“帝君不易出紫微,子信这次是以兵马元帅的身份,代表圣君春搜狩猎的。”左匀翊坐在他的爱马上,裤褶执鞭,威风八面。他的马唤作五明骥,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却有四只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轮皓月。这五处白毛,不但在阳光下闪闪发明,在月光下也闪闪发明,所以左匀翊便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五明骥。五明骥是顾淳郁从战场上带回来送与他的,他自然十分喜欢,平日里在府里有专门的马夫伺候。不过我知道,这匹马看似暴烈,但实际上性子温顺,上次就被柳大娘的驴给耍了L氓。
我也托左匀翊的福,骑上了左府那匹用来拉车的小红马,当齐广明跟著魏暮策马出现的时候,他竟然很是豔羡问道:“小於,这是你的坐骑麽!”
“那当然”左匀翊插话,“这匹马叫做玉顶赤。”
“好马,好名!”魏暮仍旧俩字、俩字的说话。
“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确实是难得的名骥。”齐广明叹:“小於好福气……”
“你若喜欢,我便也买……买匹、匹给你。”魏暮对齐广明说。
齐广明笑得很是开心。
他们在一起讨论著我身下的马,我却满头渗汗,只字未言。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去了,因为不善骑射,所以只得把两腿夹紧,可夹得越紧,小红马越难受,不停地扭来扭去。若不是我平日里老偷著喂它,它恐怕早就把我掀到蹄子一通好踩了。
魏暮领著齐广明去和其他人寒暄,我把身子挺得像段木头桩子,扯著缰绳问:“他们怎麽也来了?”
“我下帖子邀的,”左匀翊道:“你吃了人家那麽多人参,还不不回请人家呐。”
“下次你愿意吃,都给你吃!”我狂吼。
“左大人雅兴,竟然在这里和下人斗嘴。”一个胖子骑著匹桃花骢向左匀翊抱拳。
那个大头的中年胖子脑门有点秃了,墨色轻纱朝冠下没有用网巾裹头,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他嘴上虽这麽说著我和左匀翊,但却一脸的顽童气。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一张小嘴咧得半开,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沈重而又臃肿。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大富大贵的面相注定是福禄无边的。
我果然猜得没错,左匀翊恭敬地在马上向那人施礼:“卑职见过陆公。”
──陆统,宫中品衔最高的掌印太监,他那身大红金丝盘蟒马牙褶,就足以说明身份的显赫。
越陌度阡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人都道“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这话一点没错,陆统这麽牛的人,却一副大弥勒的样子,特招人亲近。我正想搭腔,可看见他的身後还跟著一大帮子白领斜襟、面色不善、阴阳怪气的宫人廷卫,自觉得还是闭上嘴巴好。
大家夥转著圈打招呼,队伍进的比大肚子蚯蚓快不了多少。
我抬头看天,天空向我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我再望向大路前方,路边上演著万人空巷的景象。
南邗宣容四年寐月十一日辰时,薄雾流溢。
京师中所有的百姓都挤在街巷中,等待著兵部尚书兼总理京畿、泾州、温州、五道兵马大元帅顾淳郁,奉旨代天子春搜狩猎的队伍。据说这是除了三月初三献俘那天,最热闹的日子。因为欢乐的人们起码在近期内不用担心烽火再起、朝不保夕了。
横贯京师的运河哗哗地流淌,挤在一起的人们嗡嗡地交谈,远处时而响起几声刺耳的锣鸣,大夥便紧张地朝一个方向张望,可除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什麽也看不真切。好容易盼到日头高升雾霭渐淡,人群却被清道的士兵吆喝个不住,仿若围在栅栏外的牲口般被赶得挤叠在一起,还时不时无缘委地发出一阵阵小小的骚动。
此时的阳光在河面上无声地闪耀,一株虬柳被人群挤得几欲倒进江里。可怜的老树只能侧著苍老的树干,死死用根抓著河岸,任凭满头乱发般的柳枝垂进水中。
女人脖颈侧的脂粉味儿,小孩子棉衣上的奶腥味儿,男人头巾下的油腻味儿混著那从内务司捧出来的仪仗锦旗上的霉腐味儿,让左匀翊兴致大减。他不去拉五明骥的缰绳,倒皱著眉头一手掩鼻,一手去抽吊在腰带上的烟枪,唤道:“小於,拿火折子来,遮遮味道。”
左匀翊官虽然不大,但多少也在朝廷里挂著衔儿,又属兵部隶辖,按礼制今日竟也不伦不类地穿了身武服。他头顶浩然巾,一件青绢箭衣外又套著身小甲,两肘处还缀著袖笼,稍打个弯儿也颇显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