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很欣赏她的,总觉得她有说书唱戏的才华。若是在小馆子里,定能招徕不少嚼着瓜子的听客。她边说边用手捏起茶盘里的一颗杏仁,学着大家小姐那样,含着泪小口小口地去用门牙去啃,一连啃了八九下,却只啃掉了杏仁的尖尖。 但是听着听着,我才发现我还是把她看高了。她一个人坐着花轿来到这儿“认亲”,不是因为勇敢,而是无知,或者说是无知了才勇敢。因为——到末了她也没有指出大堂里我们仨男人,谁是她指了亲的未婚夫婿!换句说法就是,她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她的小牛哥。
顾淳郁最后只问了句:“你到底找哪位?”
筱凤顿了一下,眼珠子盯着冷面青脸,坐得端直透着冰凉气儿的顾淳郁;又看看趴在花梨木桌上睡得气息均匀的左匀翊;最后把目光停在兴致勃勃万分热情的我身上。
她羞答答地扯扯我的袖子:“你就认了我吧,小牛……”
我缩手已晚,被她像狗一样的拽着,只得叫:“我可不认得你,我于旻远已经有老婆了,还拜了天地呐!”
我说的是实话,粮仓里我是和赵不定那牛犊子般壮硕的女儿拜过堂,就因为这,脑袋上还结结实实挨了那女人一门闩呢。
“哐当!”
众人皆惊,左匀翊也揉着压麻的手腕,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顾淳郁身边黑漆高架上那盆白墨兰,连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左匀翊是个附庸温雅的人物,平日里把花儿啊、画儿啊宝贝的了不得,各处搜集。这屋子里包括难得一见的花梨红木桌,都是他从顾府顺回来的。当初他把这盆白墨兰摆在这里,不是为了闻香,而是品叶。只可惜此会儿,那长长的叶子蜷在地板上迎着过堂风瑟瑟发抖,不胜可怜。
左匀翊皱眉,却没说什么。
顾淳郁猛然起身,踩着白墨兰扬长而去。
我在他身后叫:“子信……”
左匀翊端了下空茶盏,嘴里吐出两字:“送客。”
愣愣地看着他那沾了泥的丝面短口履在地上踩出的痕迹,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忽地翻了脸呢?
左匀翊终于转身,用两支手指揉着太阳穴对筱凤说:“东西呢?”
“什么东西?”
“总得有个信物吧。”
筱凤揪出珠包,把里面的玩意哗啦一股脑倒在桌面上,有手绢、粉盒、鼻烟和一枚骨刺图章。左匀翊捏起那枚图章,把玩了一会。
“我都打听过了,我男人就是在这左府当差,是吃皇饷的!”
左匀翊嘴角绷的紧,不见笑容地吩咐:“小于,叫柳大娘给姑娘准备间房。”
当天夜里,我干了件缺德的事儿。
马大麻子肩上扛着个麻包,麻包里扑腾着个女人,我们摸黑出了左府的门,过了九条街,出了城门楼,上了一小条船。船至桥下河心的时候,我把一口麻袋噗通掀进河里,河水打着旋儿,冒了几个泡,麻袋就没了踪影。
这么做有风险,但是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记得白天我伺候左匀翊躺下的时候,他忽然隔着纱帘叹道:“那个女人,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吃惊不小:“闹了半天,竟是个假货!你该不会是想抵赖吧?”
“我和她之间,没什么信物的”他说,“而且,她确实已经死了。”
我听他语气寂寥,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别这么想,说不定她还……”
“六年前,她在我眼前被人杀了。”
左匀翊翻身冲着我这边,用手把帐子撩开一角,嘴角向上勾着:“今天这个女人,恐怕是只知道些皮毛,便想来讹诈的。”
“那怎么办?”虽然我很好奇左匀翊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杀了他的老婆,但还是尽量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地问。
左匀翊的头靠在方枕上,慵懒地告诉我:“子信今天怕是真的恼了,虽然并不是恼这个女人,但事因她而起,必会迁怒。别说讨得好处,我看她能不能活着走出左府都恐怕难说。”
我从榻上爬到床边小声问:“你是说,子信会杀了她?”
左匀翊把身子又转向里,只拿背冲着我:“废话!”
江上风大,我缩在舢板上,因为船小,水几乎溢过船舷,让人阵阵发晕。今个夜里,被扔进河里的麻袋中,是先前准备好的石头,我一会儿便要只身回去复命,做戏给暗中子信的耳目来看,这些都是左匀翊教给我的。而筱凤只是贪心,不至于因此丧了命,河对岸接应她的应该是齐广明,因为除了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安排了这个女人。
左匀翊只是动动嘴皮子,我却为安排应付,整整两宿没合眼。这日清晨回来,蹲在伙房的地上,正狂扫剩饭,满案板的青鱼、巴鱼、鲑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正感觉自己过得像龙王,柳大娘却用她特有的扭秧歌的步伐跑过来,扯着嗓门恭喜我:“小于,你好福气呦……有人给你送礼来啦!”
我伸着脖子使劲扒饭,拖着两条鼻涕问:“谁啊?”
“不认得,是位穿着件红袍子的大人,主子正在大堂和那大人说话呢,急等着你过去。”柳大娘乐得好像是自己守寡多年,忽又得了重聘再嫁一般喜庆。
我知道,老百姓分不清朝廷官员补服上的图案,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看不出官的大小。能穿上红袍子的官,那必定是大官,连左匀翊也只穿着件青袍子,根本不是一档次。
我再扒两口饭,嘴里含着大米和鱼肉,跑到前厅。
堂中摆着两挑红漆礼盒,一位身穿襕袍公服的大人坐在首位上,左匀翊陪在主座。这男人长了一双花眼,双眼皮,下眼睑微肿,不笑也笑。但这样的眼睛不经老,稍上些岁数,立时就会垂下来。而这眼睛的主人似乎也就是为了抓紧短暂的韶华,尽享人生,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无所不爱。可天意弄人,偏逢出身高门的才子舌头容易打结,不但说着吃力,听的人更是费劲。
我的魏大才子,您跑这来凑什么热闹,来为你的齐广明雪耻么?
他半句一停,磕磕绊绊地讲:“我家广明素来、来……与你家于旻远交……好!前些日子是白日里、日里……冒雨出城策马,昨儿晚上则夜半桥上、上……幽会……”
左匀翊不露声色地拿眼睛瞪我。这下惨了,他看上的主儿竟然与我不清不白的,看来我得准备后事啦。
我背脊发寒,顾不得礼节不由“阿嚏!”一声,鼻涕再次涌现,嗓子眼里还卡着根鱼刺,又是阵好咳。
我靠!魏结巴你捉奸不捉流氓,调戏齐广明的真凶左匀翊就坐在你眼前,你倒告起我的状来。
“我家广明身子……畏、畏寒,几经折腾不慎受了风。这几日他们在一处,我怕……怕于旻远也病了,左大人会不高兴,特意、特、特意……送了些老参给小于补补身子。”魏暮好容易说完,拿茶润润嘴皮子,笑吟吟地等下文。
知道他是来寻事的,左匀翊也不恼,只是看着大盒小包的人参,乐不可支:“魏大人真是客气,这么看重我们家小于,卑职替他谢谢大人了。”
我估计魏暮本等着看好戏,至少左匀翊要当着他的面让我挨顿板子吃。可左匀翊却只惦记着人参,没猜到他的心思。
魏暮不甘心,再次提醒:“小于旻本事不小啊,广明在外头……没、没什么人能被他看得起呢。”
左匀翊听了这话,眼睛一翻,不看人参了,吩咐下面人道:“来人,拿这参去炖,端上来给小于补补,我看他病的也不轻,这是魏大人的一番心意。”
偌大的院子里,有人新打了桩子,上面安放着口能放五石大米的黑粗砂锅,穿着斜襟青衣的小厮,不下十几人围着大锅忙乎。烧火的、掏灰的、将人参倒进锅里去的,人人为熬人参,忙的不可开交。锅下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同尚未消尽的晓霭融成一片,广阔的庭院整个儿笼罩在雾蒙蒙之中,甚至辨不清大厅上那副写着:“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山;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对子,唯有锅下燃烧的火焰,通红地舔着焦黑的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