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樾抬起头,是不是错觉?桓栉语气虽不甚温和,但眉眼间的笑意却俨然是五哥。没错,便是五哥……
当年带他捉蟋蟀,掏鸟蛋的五哥。
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动辄便将自家兄弟赶尽杀绝的皇帝。
桓樾觉得有什么东西塞住了鼻,眼睛竟然有些泛酸:“五哥……”
桓栉背过身去,缓缓道:“这屋子,自你封了王搬出去后,便没人动过。朕吩咐日日打扫,不得落灰。”眼睛缓缓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笔触稚嫩的山水画,“此画,十三弟还记得吗?”
桓樾勉强抬起头,鼻子愈发地酸:“记得。”
如何能不记得,这画出自桓樾之手,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完成的第一幅作品彼时当做礼物送给桓栉。原本想着桓栉早不知丢到哪个角落,没想到竟挂到了这里。
桓栉叹口气:“日后朝堂之上,少说那些个事。”
桓樾点点头,低声应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童子,是不是真赏了我?”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叙旧的话儿,被这一问全塞了回去,桓樾拂袖而起,龙颜一寒。桓樾脑袋一缩,差点没用被子盖住,却还是弱弱道:“君子……君子……”剩下的话被桓栉一瞪,却再也不敢吐出来。
看他这个样子,桓栉怒极反笑:“君子一言九鼎,朕不会食言。明日你回王府,便可领了那孩童回去。”
桓樾万分欣喜,道:“真的?”
桓栉冷着脸,当场便想摔门而出,却还忍不住问道:“那孩子与你什么关系,为何如此拼命?”
桓樾早料到他有这样一问,谎话编好随口就来:“那孩子的娘原本是青楼名妓,与臣弟……嘿嘿。那女子性子刚烈,不肯求人,生了孩子不好抚养,便交予人牙子卖了。待臣弟知晓,那人牙子已将这琴童卖与……呃……前些时候,她娘染病死了,臣弟听闻这孩子将遭斩,实在于心不忍,找个名目向皇兄讨。”
他早向秦怀岳打探过,得知秦文瀚无父无母,是被人牙子卖到王府。是以桓栉这一问,自然随口就能乱编。
可怜秦怀岳先是摊上个做娈童的老爸,又得了个做窑姐的祖母。
桓栉讽刺道:“原来是故人之子,难怪十三弟如此上心。”
桓樾嘿嘿傻笑:“那姑娘可俊……”
桓栉皱眉道:“这件事千万别让太后知道,否则你又是一顿好骂。”
这一句,仿佛将桓樾带回了许多前,自己打烂了父王最爱的玉如意,桓栉也是这样皱着眉道:“千万莫让父王知道,否则又是一顿好骂。”
桓樾有些发痴,低声应道:“那么许多,他记不得这一件的。”
这一节轮到,桓栉重重叹气。
此时天色已黑,桓樾突然乍起:“不妙!贾脸还在宫外等我!”正要求桓栉让他回府,却见桓栉摔门而出,冷冷地抛下一句:“下不来床,便别想回去。”吓得桓樾又缩回被窝,瑟瑟发抖。
春末之夜尚未暖,冷风扑面,吹得桓栉清醒了许多。
适才那问题又在心中浮现多次:若是他反呢?你杀不杀?
浓墨般的眉高高一轩,眼中情意尽散,甩甩袖子向桑柔处走去,答案,已在了心。
第三十六章
桓樾在皇宫呆了三日,稍微能下的来床便回了府。两顶轿子晃晃悠悠地荡到王府门口,贾脸早就站在门口等着。
轿子帘掀开,一个小脑袋瓜子从里面探出来,见到贾脸脸上的伤疤,先是愣了愣,敛袖道:“小民秦文翰,拜见大人。”说着便要拜倒,秦怀岳有几个胆子也不敢让老爹拜,急忙伸手去扶。
不过半年没见,那孩子比在皇宫时见的长高了不少,一双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不知想着什么坏主意,脸上还是笑容满面,礼数周全。秦怀岳暗叹,敢情老爹从小就是个人精。
桓樾屁股上的伤没好透,走路一瘸一拐的。秦怀岳牵了秦文翰,回头看他一看,桓樾便急忙凑了上去。
王府的下人得了消息,知道有位小公子入住,早已收拾好房间被褥。三人行至房内,胡九薇已经沏好茶等在一旁。
小孩子最势力,一见胡九薇的花容月貌,便猴过去蹭着。胡九薇虽然是个狐狸,终究是母的,见到小孩甚是喜欢。
秦文翰坐在狐狸腿上,嘻嘻一笑,两个小酒窝甚是好看:“姐姐,皇后娘娘都没你漂亮。”
但凡雌性,没几个不爱听好话的,胡九薇笑眯眯地拿果子给他吃。桓樾道:“小孩子胡言乱语,皇兄还没册封,哪里来的皇后。”
秦文翰撅撅小嘴,眨巴着大眼睛:“我听宫女姐姐说,皇上想立桑妃做皇后。桑妃娘娘我见过,长的就是没有九薇姐姐好看。”
桓樾听到桑柔的名字,一时失神。这次进宫住了几日,虽然着急回来,但还是想见桑柔一见的。但不知是皇兄不许还是桑柔故意躲着,明明就在附近殿内,还就是没遇着。
胡九薇见桓樾神情有异,约莫猜出点什么,虽说心里有点不好受,倒也不是很介怀。又听秦文翰大赞她比那个什么桑妃貌美,更是心花怒放。
倒是秦怀岳皱了眉头,心中暗道:“小小年纪便晓得看女子美不美,别回头又是一个桓樾。”
胡九薇摩挲着秦文翰柔软的黑发,笑道:“开了蒙没有?”
秦文翰恭恭敬敬:“已经读了四书。”
胡九薇虽然没正儿八经入过学堂,但活了千年也知道四书是读书人必读之物,赞道:“秦小公子好学问。”
这一声秦小公子叫的秦怀岳浑身不舒服。
他爹成了小公子,他却是秦将军。
桓樾道:“明止,既然这孩子是……是你的故人,便由你来教他读书习武。”
秦怀岳暗忖,王府家丁大多可靠,若真外面请个先生,的确麻烦,倒真不如自己教。但习武尚可……这读书……
秦怀岳不似一般武将,只会打仗不会读书,但究竟是个带兵的,看得书也都是兵法策略。
四书五经什么还真是少读,写诗对联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科举那些个文墨功夫。
急忙摆摆手:“读书还是辟辰教为好。我是个武将。”
桓樾难得听到秦怀岳不能而自己能之处,大是得意,吹着口哨:“读书这种东西,虽然本王不是学富五车,但想当年几个皇子,论背书的能耐,本王数了第二,还没人敢数第一。”
话音刚落,就听秦文翰弱弱地道:“我在皇宫听先生说,学而不思则罔,光晓得背书的,算不得学问。”
桓樾得意劲上遭了抢白,脸一阵青一阵红,叱道:“小小孩童什么都不懂。”
秦文翰往胡九薇怀里缩了缩,甚是害怕。胡九薇道:“桓大哥,你也说他是小孩子,何必那么大的脾气?”
秦文翰缩在胡九薇怀里,低声道:“我还听人说……”
桓樾追问:“还说什么?”
秦文翰可怜兮兮地看着桓樾,又看看胡九薇,小身板抖得甚是惹人心疼:“我不敢说……”
桓樾新月桃花眼瞪圆圆:“说。”
秦文翰看看贾脸,见那人也一脸好奇,鼓足勇气,朗声道:“太子说,当年最会背书的十三皇叔,现在就是一草包。”
桓樾的脸皮抖了抖,胡九薇抿着嘴,忍了笑。
秦怀岳实在看不过去,道:“男子汉大丈夫,背后莫嚼舌根,休听那么些个杂事。”看了看桓樾,又看了看秦文翰。
原来一个人小时候和长大了,五官相差那么多。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实在很难和四十年后的老树皮联系在一起。回想林羽安艳光四射,陆鼎正刚猛过人,四十年后也不过一堆坟头。
心念至此,便回头看了看桓樾,一时倒忘了,樾王爷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樾王爷被杀了,有人说樾王爷隐居世外,还有人说樾王爷成仙而去。彼时这些个街头往事,秦怀岳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如今却恨自己当时为何没多听些。
“从明日起,白天你跟我学武。晚上你便跟着王爷习文。切切不可偷懒。”
秦文翰一双漆黑的眸子亮了起来:“不用扫地?不用擦琴?”
桓樾莫名其妙地心酸了:“不用。”
“不用服侍王爷?”
“不用。”
秦文翰从胡九薇怀里跳下,向桓樾拜倒:“谢王爷救命之恩。谢王爷栽培之恩。”
桓樾受了他三拜,眼睛却瞄着秦怀岳那张抽搐的脸,心中十分得意。
秦文翰慢慢抬起小脸,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可以吗?”
桓樾心情大好:“问!”
“听说王爷救小民,是为了收公子,为了暖床。小民想问问,谁教我怎么暖床?”
秦怀岳喝在口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喷了桓樾一脸。胡九薇咬着嘴唇忍笑。桓樾被喷头发滴水,满面尴尬。
却又听那童声郎朗。
“我知道男人女人之间暖床怎么回事。可是我是男的,王爷也是男的,这床要怎么个暖法?”
秦怀岳捂了脸,一声哀叹甩袖而去。胡九薇是个女儿家,红着脸福身也退下。只有桓樾进退不得,被秦文翰拉着袖子,一个劲问男人家的暖床怎么办。
隔日,桓樾打着哈欠从房内出来,远远便看见秦文翰扎着马步蹲在院子里,小脑袋瓜上全是汗,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秦怀岳拿着个木棍,站在一旁,稍微见着腿软些,便一棍子打上去。
桓樾是个心软的,眼见秦怀岳又提起棍子,急忙上前阻拦。
“明止,他,他可是你……是你……”
秦怀岳一瞥:“是我什么?”
桓樾把那即将要出口爹字吞了:“是你的……弟子。”
秦文翰一见桓樾,哇地哭了出声,抱住桓樾的大腿,死活都不撒手。桓樾被那可怜兮兮的眼睛一望,心软成了一滩泥,一种被依靠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当下把秦文翰往身后一揽,挺身而出,凶巴巴道:“不过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有必要动棍子吗?”
秦怀岳寒着脸,冷冷道:“让开。”
字不多,眼前的一大一小分明地打了哆嗦。
回头一看,秦文翰乌溜溜的眼睛含着泪,抬眼一望,秦怀岳桃花眼里带着冰。
身后的孩子细声细气,带着哭腔:“王爷……”
桓樾吸一口气,又抽起筋来,便把秦怀岳当成十恶不赦的恶霸土匪,他自己便是拯救妇孺的英雄豪杰:“有什么不满意,冲我来!”
秦怀岳看着桓樾一脸的英雄就义,十分哭笑不得。又往往躲在桓樾身后做鬼脸的秦文翰,更是万般无奈。
桓樾见秦怀岳不出声,愈发来劲,还要说两句气势汹汹的话。可惜没顺了他做英雄的意,眼前那么一花,眼前的人已经不见。待回过神来,秦怀岳已经拖着又哭又闹的秦文翰,向后院走去。
连看,都没看桓樾一眼。
白天吃了鳖,秦文翰是个小机灵鬼,自然知道在贾脸手上讨不到好,只得乖乖习武。晚上来到桓樾书房,却是闹翻了。一会儿说肚子饿,一会儿缠着桓樾说故事,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好好读书。
桓樾有些焦头烂额,却毫不生气。
小孩子嘛,不都是这样。
读着读着《论语》,却听窗外一声蛙鸣,秦文翰的眼睛别止不住地望向窗外:“青蛙!”
桓樾笑道:“不是青蛙,是姬蛙。青蛙叫的声音大,是呱呱的,姬蛙身子小,叫的声音也小,嘎嘎嘎地像鸭子。”
秦文翰放了书:“姬蛙是不是长的也像鸭子?”
桓樾索性拉他出房门:“我捉给你看。”
月华如水,倒照得清明,一大一小也不顾池塘泥泞,便走了下去。桓樾看他年纪小,怕被水淹了,便将他抱起,放在假山石上。不一会儿,便捉了一只姬蛙。那姬蛙不过手指甲盖大小,一叫起来脖颈下气泡鼓起,与普通青蛙大大不同。
秦文翰从未见过那玩意,坐在假山上两腿乱蹬,欢喜得仿佛得了全天下。桓樾嘿嘿傻笑,心头万分满足。
突然有什么在心头一颤。
当年他也是这般,坐在池子边的假山上,看着他皇兄满身泥泞地在池塘里打滚,寻觅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姬蛙。
第三十七章
秦文翰小孩,不懂克制,玩倦了也不知道歇,爬桌上便着了,唤也唤不醒。烛光照着,小身板瘦得可怜,桓樾唤了几声没唤醒,索性抱了他上床同眠。
看着那皱着眉头的小脸,睡着也不太安生,桓樾有点心疼,这孩子受了不少苦。替他盖了被子,待要吹灯,桓樾手停了停。
倘若明天,被秦怀岳得知……那脸色不定有多难看。
待批了衣衫准备往外走,突然又停了。
即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想到秦怀岳那张脸由白变青,桓樾大感欢快!
桓樾钻了被窝,往离靠了靠,没吵醒睡着的孩子。那孩子睡的迷蒙,喊了一声:“娘。”桓樾哭笑不得,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十三王爷,黄金单身汉,便成了人家的娘。
秦文翰鼻端闻着幽幽檀香,枕着玉石枕,睡得格外舒服,迷迷蒙蒙地看见一桌子盛宴,一美妇笑咪咪地站在一旁。秦文瀚鼻子一酸:“娘……”
再好的佳肴也没娘熬的一口粥香。
再好的锦被也没娘的怀抱温暖。
即使在梦里,秦文瀚也没忘记,他的娘,早就死了。娘大约是放不下他,才过来看看罢?既然来了,便不能教娘失望。秦文瀚满眼眼泪,拼命吃喝。吃到肚子涨,喝得满腹汤。汤喝多了,便容易内急,秦文瀚到处跑着奔着找厕所,横竖找不见。
找不见厕所,便见不到娘,秦文瀚生怕自己醒了便见不着娘,急得满头冒汗。
心越急,便越想尿。
远远地看见一墙根边没人,秦文瀚乐呵了,一撩袍子,当下十分痛快,万分和气。
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留下,火辣辣地……
湿了一床……
秦文瀚腾地睁开眼,黄粱美梦一下惊醒。
娘也不知所踪。
剩下的,只有火辣辣地裤裆和床……
那尿,还没凉透。
完了完了,被贾先生知道,一定要骂死的。秦文瀚吓得不轻,悄悄下了床,取了茶壶。回过头,桓樾呼噜呼噜,睡得正香……
次日清晨,吴妈眼见着新来的小公子鬼鬼祟祟地从王爷房间回了自己屋,没一会儿又出来,郑重其事地告诉吴妈。
“吴姨,十三王爷昨晚,尿了炕,尿得我的衣服也湿了。我怕吵醒王爷,一直没敢动弹,挨到天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