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熠在巨桶外敲敲盖顶,笑着说:"谭琨啊,别说本宫没有提醒你,这水与盖之间大约有一寸的空隙,若你不死命挣扎,待水静下来,自会有半分生机。而且你若细看,可看出盖顶有细缝数道,也不会令你窒息而亡,你可比玄冰涟幸运多了!哈哈哈!"
桶内的扑腾声顿时停顿,哗哗的水声变得缓慢轻柔,玄熠不由啧啧:"你的求生欲望果然超出常人......"
语罢,他回首对下人道:"好生看守着,若让他逃脱,本宫就要了你们的命!"
"是!"众人不敢怠慢,忙齐声应道。
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紧紧攀于光滑桶面的双手几乎失去失觉,将头艰难的抑起,鼻尖露出水面,吸吮着仅有的一点点空气。除了鼻端外,整个身体都浸于水中,双脚吃力的扑腾着,仿佛想在无形的水中找到一个支撑点。可是,好难保持住身体的平衡,鼻中不断的灌入水波,吃进的冷水令喉间痒的直咳,可浸于水中的嘴巴剧咳的下场是生不如死的窒息感。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折磨,残忍却不带血腥,只有无尽的悲哀挣扎与痛苦的意识徘徊于生与死的交界处......
涟儿也曾经如此痛苦的在无法逃脱的窒息中挣扎吗......?
涟儿......
***
一袭白衣的少年倚在床畔轻轻咳嗽着,本就纤弱的身躯在宽松的衣袍之中愈显单薄。一向白净的脸上此时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如同被潮水虚掩的眼眸透着点点水光,雾气沾染了睫毛,缺乏血色的双唇轻轻的抖动着。看着这个仿似泡影般一触即碰的少年,玄熠不由揪紧了心头。
"缘心!"
周缘心抬起头,虚弱的一笑,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玄熠慌忙握住,将缘心顺势搂入怀中,带着责备怒道:"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身子本来就弱,居然还感染风寒,想令本宫心疼吗?"
"不妨事的......"缘心的声音有点柔弱,他微微抑首,轻声道:"找到摄政王了吗?"
玄熠皱眉,有些负气的闷声道:"没有!这个狡猾的老狐狸!闻风而逃!连半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咳咳......你要小心......这位王爷不如小觎......"
"本宫自然知道。"玄熠爱怜的轻啄缘心粉色的耳垂一下:"倒是你,才真是令本宫放心不下......"
缘心倚偎在玄熠怀中,两眼不知不觉间泛起水潮,他微微低头,令玄熠无法察觉,一如平淡的声音轻声问:"那......涟儿呢......?"
玄熠眼波一动,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平静的说:"想来是与那摄政王一同逃了。"
缘心莫名的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有点悲伤,有点失望......
"那谭琨呢......?"
玄熠微微一皱眉:"据闻他早一步出了王府,本宫正下令搜寻。"
"昼矢呢......?"
"还未找到......"玄熠有些心烦心躁起来,要对眼前的冰雪人儿说太多的谎言,令他不由焦臊:"你就不要再担心这些事了,好生歇息才是。"
"嗯......我是乏了......"
缘心轻轻的闭上眼睛,挂着浅浅的笑容,由玄熠的怀中离开,无言的躺到牙床上。玄熠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太对劲的异常气息,却,不知道根源在哪里......
"你休息吧,本宫过会儿再来看你。"
俯身轻轻的吻在缘心的发丝上,浅浅的曼陀香加杂着一缕暖意,不经意的扑入鼻间,令人不禁安心。
缘心,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是为了什么如此努力的想要爬上云端......只因,我想携着你的手,一同享受群臣百官匍匐在脚下的喜悦,一同站在高高至上的顶峰傲视天下,没有任何人敢违逆你我......
望着缘心静静熟睡的面容,一丝温柔的笑意涌现在玄熠的脸上。
"你们好生照看着,如果他有什么事情的话,小心你们的狗命!"
"是!"
战战兢兢的跪倒一地人,玄熠不耐的摆了摆手,起身向殿外走去。仍跪立在地的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正暗庆那个阴表晴不定的主人离去时,忽然,躺在床榻上的人儿悄悄的起了身。
"周公子?"
周缘心淡淡的笑着,目光平和的如同悄悄绽放的昙花,迷醉婀娜,却,一触即逝。
***
想要沉溺的欲望一直叫嚣着,越来越小的力道已经无法抵抗那股下沉的沉重,十指在光滑的桶壁上划出道道抓痕!那是不甘坠落的求生欲望!被水洗去的红痕丝丝缕缕的浸在水中,指尖断裂的伤口已经被水浸泡的鼓肿惨白。可是!依然拼命的抓着!不能死!不能死!
已经不是不想死的渴望在支撑着谭琨以惊人的毅力在生死线垂死挣扎,而是---不能死!
怎么可以先玄熠一步死去?怎么可以什么也没做就死去?怎么可以不报灭门之恨就死去!怎么可以不为涟儿报仇就死去!怎么可以!!
忽然,郁闷的窒息蓦然消失,黑压压的头顶豁然开朗!谭琨立刻扑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得来不易的空气,混厄的意识甚至无暇思考怎么会忽然间重获自由。
"谭琨,玄冰涟在玄赫手中,你一直往南走会有一道小门,快快逃命去吧。"
谭琨咳出肺中的积水,呼吸不稳,抹去脸上的水珠,有些意外的看向来者。
"怎么会是你......"
一场未知的变故,在玄熠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悄悄的展开了。
***
"你说得是真的吗?!"玄熠一把紧抓住陈朔的前襟:"你真得在太子宫看到玄冰涟了?!"
"属下不敢欺瞒殿下......"陈朔费力的从几乎要窒息的紧锢中挤出断续的话语:"但属下亦不敢确定那孩童是玄冰涟,只是背影身形都非常之像......"
玄熠重重的甩开陈朔,愤怒的一脚踢翻身旁的青瓷圆墩,哗啦的碎裂声一如他此刻内心的震动!那个小杂种还活着吗?!还活着?!
"玄赫......"玄熠阴沉的眸中划过如野兽般疯狂的杀意:"你敢背叛本宫吗......"
"立刻派人去湖中打捞!如果没有那个小杂种的尸体......"阴森森的话语从齿间迸出:"就立刻领兵杀入太子宫,鸡犬不留!"
"遵命!"陈朔忙领命而去。
"玄冰涟......本宫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危胁大业!"
而灯火通明的太子寝宫内,太子玄赫正细心的端着一碗汤药喂予半躺在床上的小小孩童喝。那个孩子虽然乖乖的喝着药,却一直以一种警惕的眼神凝视着玄赫,那双如星般闪烁着碎星光泽的大眼睛中难掩几分困惑。
"如果太苦的话,皇兄给你备了凤梨水,要喝一点吗?涟儿?"玄赫笑着说。
那个孩子,正是被投入湖中的涟儿!
"你不是与玄熠是一伙吗?你怎么会救我?你有什么目的?"涟儿大声道。
玄赫温柔的笑了起来,爱怜的伸出手抚摸着涟儿的脸颊,这个温柔的小动作令涟儿一时怔住,连挣脱都忘记了。
"首先,你搞错了一件事,不是本宫救的你,是别人救了你又拜托本宫照顾而已。"顿了顿,玄赫的眼神愈发温柔了几分:"其次,为何本宫要有目的?你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吗......"
"小时候?"
玄赫放下药碗,托着下颚,笑得带有几分甜蜜:"很多年以前吧......父皇还在世的时候,你、我、熠儿、还有其它皇弟们总是腻在一起玩。当然,你、我、熠儿三人是最要好的。那时你才刚会走路,总是笨手笨脚的追在我跟熠儿的身后,我俩跑得很快,你不可能追上。可是摔倒的时候,你却从来不哭,只是伸出小手,带着想要哭的表情看着我跟熠儿。呵呵,那个时候,我跟熠儿便会比赛一般跑到你身边,抢着抱起你,因为那时的你会笑得很甜,还会用很可爱的声音叫着‘皇兄'。"
仿佛回忆起儿时的快乐时光,玄赫的笑容十分幸福,他看向涟儿,难掩眼中的宠溺疼爱:"因为我年长,所以总是比熠儿快一步,他为此常常与我生气呢。可是,向来什么事都让着他的我,却独独在疼你这件事上从不让着他......有时候,真难解释为什么呢......"
"太子殿下......"涟儿乍听到儿时的情景,有些难以置信,玄熠与眼前的男子,都曾十分疼爱自己?
"太子殿下?"玄赫无奈的笑了起来:"想再从你口中听到‘皇兄'二字已经是奢想了吧......"
"我......我不相信你说的!不可能!那个玄熠怎么可能会疼爱儿时的我呢!他明明恨我入骨!"
"是呀,他恨你入骨......"玄赫的目光缓缓投向远方:"可是在你五岁之前,他确实把你当做亲弟弟般疼爱着。熠儿从小就戒心很强,皇子之中,除了我以外从不与任何人亲近。而且就算亲近我,也只是因为我显赫的太子身份可以对他有利吧......可是他却毫无保留的疼爱着你......你不记得吧?那时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只要开个口,熠儿就算把自己的让出来也会满足你,就是这样无所求的宠着你......"
"你胡说!不可能!!"
"如果不是你五岁那年发生那件事的话......"玄赫轻叹一口气:"你的母妃---淑妃甚得父皇宠爱,而熠儿的母妃---贤妃同样甚得父皇宠爱,为了皇后的名衔,淑妃处心积虑的想除掉贤妃,终于,让她等到了一个机会......"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涟儿忽然害怕的捂住双耳,不祥的预感袭卷心头,身体因惧怕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而微微颤抖起来。
"你必须听!因为那是你的九皇兄痛恨你的真正理由!"玄赫紧紧抓住涟儿的双手:"贤妃在入宫之前就有位青梅足马,入宫之后更是与那人藕断丝连,她从无意争夺皇后之位,可是淑妃在知晓这件事后立刻禀告给父皇!你能想像一个帝君的嫔妃做出背叛夫君的罪名有多大吧!所以贤妃因为惧怕父皇的报复,而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她放了一把火,将自己活活的烧死在火中!"
"别说了!别说了!"
"而你知道贤妃死前还做了什么吗?她把熠儿绑在柱上!不许他逃脱!因为她害怕父皇会迁怒熠儿,所以要带着他一起走!熠儿不想死,可是却无法挣脱绳索!在熊熊烈火之中,与他已经丧失理智的母亲呆了近两个时辰!他是眼睁睁着看着贤妃是如何被火烧死的!由一个完整的美丽女子变成一块黑色的焦土!你能想像他的感受吗?他当时只有十三岁!十三岁而已!!"
"不!!"涟儿呜咽着,拼命摇头:"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啊......"
"没错......不是你的错......"玄赫轻轻的抱住涟儿:"可是同样的,也不是玄熠的错啊......当他从那火中被救出后,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话,一场火,足以烧去一个少年的童贞,烧去他的所有情谊!他如何不恨那个害他母子至此的淑妃?又如何不恨那个女子最宝贝的独子?也许,正因他对你额外疼爱,才更加痛恨你吧......"
涟儿一直哭泣着,也许是为心目中最为圣洁的娘亲的另一面所惊震,也许是为九皇兄的不幸,也许是为自己想不起这段过去,也许,只是想为这一切而痛哭一场......
第十三章
金戈铁马之声惊醒了不知不觉间沉睡的涟儿,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玄赫的怀中睡着了。玄赫面色凝重,将薄毯披到涟儿身上,柔声道:"涟儿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离开,明白吗?"
正欲走出大门的玄赫忽然脚步一顿,沉思了一下:"如果再度打开这道门的人不是我,你就立刻逃走,知道吗?"
"等一下!"涟儿慌忙叫道:"出什么事了?外面为什么那么吵?"
"正因为受过很重的伤,所以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玄赫轻轻一笑:"而一旦相信,往往会毫无保留,正因为没有保留,所以,被背叛时,会更加愤恨吧......"
"等一下......"看着背光的玄赫那丝仿佛随时飘走的微笑,涟儿莫名的心酸起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救我?为什么选择了救我而背叛玄熠?为什么......
玄赫淡淡的笑着,望向空中那轮通明的皎月,仿佛没有听到近在咫尺的厮杀声,脸上露出很神往的浅浅笑容:"如果......能再回到当年那般无虑的童年该多好......玄赫、玄熠、玄冰涟,三个亲密的好兄弟,没有皇权、没有王位、没有仇恨、没有计谋,只有在一起分享快乐的喜悦......那该多好......"
门轻轻的虚掩上,涟儿呆呆的坐在床上,忽然将头埋入毯中,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记得这些啊......我只记得玄熠的杀母之仇,我只记得谭府的灭门之恨,我只记得与琨哥哥的约定......可是为什么,那个人要告诉自己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呢?令自己该死的出现了动摇!不能这样的......玄熠是仇人啊!玄赫与玄熠是一伙的,也是仇人啊!我怎么可以相信他的话呢!不可能!不可能的!就算小时候真得在一起过......也不可能如他所讲那样啊......
脑中没来由的闪过零星的片断,遥远而童稚的笑声,两抹高大的身影,还有自己拼命追赶的喘息......那是真实存在过的,深埋于记忆之下的东西......追赶的孩子是自己......那被追的那两个人呢......?
涟儿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不肯接受般拼命摇着头,却从喉间无意识迸出含糊的呼唤:"大皇兄......九皇兄......"
***
燃着火团的飞箭如流星般射入殿内,玄赫无奈的苦笑着: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入太子宫,就算你解了心头之恨,待明日你又要如何向群臣交待?不论怎样,我依然是太子,而你只是未登大典的普通皇子一名,以下犯上之罪足以令你痛失储君之位。即使这样,你也痛恨得非要杀进来不可吗......
"殿下!火烧东宫的罪名可不小啊!"陈朔心有余悸道:"如果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
"你怕什么!出了事自有本宫担代!怕死就快滚!"
火光之中的玄熠,犹如被凶灵附身的夜叉!红色火光映射全身,如同浴血的猛禽!眸中的狂嚣杀气,连身旁的人们都不由为之胆怯。这是怎样一只失去理性的野兽!只想毁灭一切来发泄心中的仇恨吗?
"殿下!有数万精兵由外围攻上!"一名将领急忙禀告。
"混帐!玄赫还在里面!万宗归元佩也在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人调兵谴将!"
但随着越来越近的兵刃相抵的声响逼近,玄熠不得不策马跃上高地,望着宫外如同白昼般的火把将整个东宫团团围住,自己的数千士兵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般迅猛的洪流之中。
"殿下!快撤吧!"
"混帐!"玄熠夺过长弓,点燃箭头,瞄向东宫的牌匾,一声大喝随着飞翔的利箭迅速飞前:"玄赫!!!"
火花燃起,烫金的先祖御题大字很快被火苗吞噬,越来越旺的火光几乎映红了整片天际!整个东宫焚于狂嚣的火龙口中!惊叫声、厮杀声、仓促逃命的人群,百年宫殿开始倾倒,玄熠站立于蒸腾热气前端,目光凌冽的注视着熊熊烈火,嘴角扬起一丝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微笑。
又是火......总是这般强势的吞噬着万物,只能感觉到它的强烈温度,却捕捉不到它的一星半点......只能被它恶意的舔舐灼伤着皮肤,却犹如影子般躲闪不及,甩也甩不掉,挣也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