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许佑生  发于:2010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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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让我下决定的人是晏姐。阿谟出事后,我简直无法重回工作岗位,递辞呈时,她是明眼人,也不多问,只说决计不在我这种身心情况下,放我锁在家里不干事,成天胡想。我了解她的好意,当时也只有她还能提醒我一种冷静的专业修养,勉强镇压住心中极其私密的苦恸。
  我又留下了三个月,这后期间部门流言四溢,蜚短流长难免钻入我耳里,同事间开始窃窃私议,星火燎原,特别是陈大庆的嘴脸,好似我乃一包呕吐袋。有了主任带头当榜样,设计部一名男生也开始对我报以鄙夷的脸色,有次交代他公事没办妥,不过多纠正了两句,他一时光火,大骂我变态。
  我从没向晏姐说过这些不快,她是比以前频繁在下班后找我聊天,我察觉了一种微妙的转变,我的落落寡欢,削弱了我们一向保持的洽公模式,而多镀上一层私人友谊。
  一天我和她提及老爸要我出国深造,她非常赞成,说这次如果我有意追逐人生新目标,她倒不再留我。晏姐言罢口气有些疲惫,经我探询,她说可能会离开这家百货公司吧,补上一声苦笑:「因为业绩蒸蒸日上。」
  我先是纳闷,晏姐没往下讲的意思,我才想起公司最近流窜的耳语,像跟董事长家族会议,特别与他老婆的娘家势力介入运作有关。
  一般情妇若仅有皮相姿色,胸中无丘壑,或许还能见容于另外一个女人,睁一眼闭一眼。但像晏姐这种情妇,美则美矣,居然还善于赚钱、搞名声,她的优秀,绝对迟早要逼得正宫跳脚,拚了命也要捅下她。
  我走了不久,晏姐也黯然离去,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张她从苏格兰转寄给我的明信片,知道她独自正在欧洲漫游,日子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漂徙在一个一个驿站间。而我的生活则由一条条考托福的「字根」、「语汇」公式交织而成。
  后来,我始终没再踏进「少壮派」一步,和阿鸾都是约在别的地方相会。我又怕又爱见到阿鸾,她是唯一能和我让阿谟的记忆绵延的人,我渴望牢牢抓住一个人,和我共同记得阿谟的点滴,深畏万一有些我没记全的,阿谟就片片剥落消失了。然而,我同时又怕阿鸾太称职了,与她碰面,总万无一失地提示我,三足鼎立少了阿谟,沦为瘸脚。
  我在雪季来到纽约,霭霭的劲雪生平首见,肢骸僵硬,全身神经像给我一群闹饥荒的白蚁,咬噬尽无。异乡飘着雪的街头,和终年冷不到哪儿去的台北风马牛不相及,这里没啥眼熟的街景扰人回忆,加上找房子搬家、新生入学千头万绪,我着实脑袋空洞地忙了一阵。

※ ※ ※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左右,然后纽约市陷入另一场灾难,雪融得到处脏兮兮。我一直窝在暖气焦干的屋子,皮肤都起皱痕,成了一块腊肉。
  我是歪打正着,搬来曼哈顿中城的乔西区,最初是贪图地点居中便利,后来才「悟道」这儿是纽约同性恋的新兴社区,与有「同性恋圣地麦加」之称的格林威冶村毗邻,地底下相通一条风水龙脉。
  难怪我总在附近街道,看见一对对的两男,或者两女手牵手散步,像老天一时眼花配错了对。原来,他们是在自个儿家园内走灶脚,无怪乎如此旁若无人。我记得第一回当街撞见,愣在原地看傻了,返家后失神一整夜。
  性别的游戏规则,在这座城市自有其章法,只是这套法规,远远泽及不了半个地球以外的我的故乡。在那座海岛上,姜豪和我始终如一对地鼠,浑身不洁似的,只能躲在暗阒的澡堂,还得拚却全力削砍彼此的眼神,不能泄露一缕温柔,启人疑窦。与阿谟之间,则始终蒙混在搭乖机车的亲热兄弟假相里,如果我们能像这样手儿相牵,或许我会早点觉悟对阿谟的心意﹖
  我艳羡且略带醋意地看着这些过皇的同性情侣们,几次甚至站在街口发呆,瞧他们没多长一双眼或一粒头,平凡如我,那凭什么享有我以及我的同胞作梦都梦不到的特权﹖天哪﹗与心爱的人在街上牵手,两情相悦,眼中仅有彼此,全世界统统闭嘴,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几乎想冲上去,随便拦住一对问个究竟。
  融雪后,我那冷藏的好奇心也溶化了,开始以住家为中心,向四周放射,探索这座同性恋巢窟。打着同性恋旗帜的书店、酒吧、餐馆、衣饰铺、录像带戏院,像一盘珍珠撒开,错落散布,除了上课,我便有如爱丽丝梦游,走在这片于我虚幻不实的仙境上。
  有些场所我怯生不敢亵玩,只可远观,眺望那一面面挂在店外象征同性恋的彩虹旗帜,我不禁想道,彩虹虽美,却无形无状摸不着,远看夺目,走近不过是片水光幻影。而我私密的爱不就像这般﹖每次都美到让我惊心动魄,但当伸手去抓取时,却空空如也。
  走经一家文具铺时,我买了几本素描簿,决定以绘画来记录这些梦境景观,我怕醒来发现乌托邦果真是个梦而已,饶是几笔速写,起码手上还握有证据,不怕到头来好梦一场了无痕。

※ ※ ※

  在这一路探险中,我因此掘到了一块宝,一间叫「大杯子」的咖啡店,离我住处两条街,店面涂得七彩斑斓,艳红鲜绿以及九月的天空蓝,置身其中,好似走进卢梭的画里,一头头野兽会随时从芭蕉叶中探头出来,睛光闪闪觑人。光顾这家店的男女,浑如画中人,多数不是半边头发染成红焰或酱成菜色,就是单单一只耳垂吊只斧头耳环,有的身上随便哪儿就绽放出一朵刺青。
  我当然是此间的一个大异数,第一次我因路过迷眩它的彩绘,随着人潮流进来。坐定后一张望,周围许多都像颜料涂出来的人物,并不特定是同性恋者出没,但同性同桌亲昵的还真不少。我随手在一张纸上,将一对正啄来吻去的可爱小男生,捕捉入画,回家把它钉在墙上,怎么看都跟两只小公孔雀在调情一般,艳色无比。我从此随身带着素描簿,往媲美孔雀园的「大杯子」跑。
  不过,店里倒真养了一只金刚鹦鹉,黄身绿颈蓝眼圈,像围了一条金碧辉煌的美丽披肩。这畜生喜欢嚼舌,没事老跟顾客调情,「我爱你啊,小甜心」、「吻我的热唇」,甚至连「亲我屁股」都乱说一通,常突如其来发春,掀起店内一阵浪笑。牠的芳名,若照译成中文的话,叫小淫球,鸟如其名。
  一个周末午后,冬日暖阳,「大杯子」内孔雀倾巢而出。一会儿功夫这好几只鲜丽的开屏家伙,就被我的画笔驱赶,关进了白纸囚牢里。画得正起劲时,一位金发的年轻男孩从背后冒出来:「你是画家﹖酷。」
  我对他笑笑,笔端没慢下速度,他又问:「你画人收不收钱啊﹖」
  「不﹗这只是我的日记。」
  「你可不可以帮我画一张﹖我请你喝咖啡。」那男孩的右侧头发削得极薄,满头长长的金发往另一边倒,结绑成束。他睁着蓝眼珠凑近问,我陡的一惊,那蓝逼到眼前,简直像一汪海水漫过来,似在哪儿见过。
  「嗯,好啊。」我迟疑一下。
  他自我介绍叫路卡斯,之后,在我的对面坐下,问我这个姿势怎么,我说自然就好,他于是单手撑脸支靠桌面,两眼直勾勾盯着我。他那粉白的脸蛋竟有几粒雀斑,淡褐色的睫毛,衬着一对蓝透了的眼瞳,像海上飘飘悠悠的白禽。这样被他目不转睛盯住,我有点心慌,但路卡斯很当真,文风不动。我端详他一幅天使面孔却上错妆的样子,暗暗想笑,尤其他正经起来的模样挺逗人,如果不是逃不过他的视线,我八成会发笑一阵。
  我从素描簿撕下一页,送给路卡斯,他喜孜孜地猛喊「老哥,真酷」,小心翼翼卷起来,彷若握着生平第一只奖状。
  路卡斯怎么也发不准我的名字,努力模仿我的嘴型,说出口来就像在喊我「小猪」,让我听了噗噗大笑。他在发「祖」这个字时,两片薄唇圆圆隆起,跟在乞讨一个吻没两样,为了要我纠正发音,还特意凑近过来,如同要吻上了我的脸。
  他的眼珠蓝澄澄,天哪,我想起来了难怪如此熟悉,原来色泽分明说是阿谟房里那张海报里的一片湛蓝。

※ ※ ※

小弟来信,提及钻花采蜜的大弟最近终于螫伤人了,让一个小他五岁的未成年女孩怀了孕。对方家长上门讨公道,狮子大开口索价二百万,否则不罢休。老爸伤透了脑筋,正在周旋中。听说老爸在教训大弟时,竟然讲出:「你啊,真应该跟你大哥相加起来,再除以二,唉﹗」
  我这个宝贝弟弟果然闯祸了,虽说在我料想乃迟早的事,但很为老爸难过,一个儿子玩女人玩得凶,另一个儿子从不与女生拍拖,都是极端,也真苦了他。看来我那份对女生应该有的风流,是全转嫁给了大弟,他领了双倍料,无怪乎胃口奇大。而老爸之所以那么说,除了表示他也挂虑我,不知有无弦外之音﹖
  我记得出国前,无意看见老爸的桌上摆着一封日本寄来的信,字迹绢秀,纸质有种女性的气息,绵纸上印着浅蓝的兰花线气。我忽想起二婶说过,老爸早年留学日本时一段怅惘的真爱。我尽管揣着好奇,却没问他信封的主人。
  看来我们一家三个男人的女生缘,都分别有严重的瑕疵。我熙张地想想小弟,他整天打球,发育得像条牛,虽不近女色,尚瞧不出异状,阿弥陀佛。妈,小弟还是可造之材,妳在天之灵就自个儿看紧他吧。
  我这么向妈祝祷,阿Q归阿Q,但还是因此松了口气。
  阿鸾也来信报平安,她决定离开「少壮派」,说少了我和阿谟,每夜坐在柜台总是神经紧张,老以为我们俩随便哪一个会像从前随时蹦出来,拉着她吃宵夜去。
  我掩信唏嘘一阵,这下,三口组是道道地地拆散了。

※ ※ ※

  我再前往「大杯子」,是将近三个礼拜后了。服务生来点饮料时,咦,居然是路卡斯。他向我眨眨蓝眼珠,解释这幢最近人手出缺,他反正也是在别家咖啡店当服务生,就跳槽过来。
  有了路卡斯当内谍,我恋最先轮到好位置。有次人满为患,路卡斯问我介不介意跟他男友同桌﹖我这才认识了亚历山大。他的头发像黑貉貂的毛,短而密,藏夹深棕色,鼻管挺直,薄唇抿如一片夹竹桃叶,两颗绿眼瞳不时溅出几粒深幽幽的光。我猜他应有四十好多,与路卡斯算老少配,但十足不显老。
  亚历山大是希腊裔,号称自由作家。我看呆了他的脸庞,心想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大抵都是这种线条吧,总结了西方的美学理论,他的脸部五官,论尺寸、比率,真可以当场塑个石膏头像。
  「我很喜欢你为路画的那幅速写,你抓住了他的神韵。」亚历山大的缇眼珠如一面幽深的湖泊,与路卡斯眼中的万顷蓝海,各具其趣。他昵称路卡斯为路,发音时,竟也宛如噘起唇在索讨一记吻,嘿,这一对伴果然同家厂牌出品。
  我以微笑领受他的赞美,他继续道:「我跟路说,他应该画我和他两个人一起。」
  「哦,好啊,我很愿意为他们俩画一张。」
  「我是说当我和路光溜溜作爱时。」
  「噢......」我一时语塞,亚历山大嘿然而笑:「你试过三人行吗﹖」
  「不﹗不﹗从未有过。」我简直在极力辟谣似的。
  「你应试试,享受性,是上帝赐给人类最美好的礼物,两个人一块或许是爱,唯有三个人在床上,你才会真正感觉性的力量。」亚历山大深意一笑。
  「你......嗯,和路卡斯试过吗﹖」我问得很不安。
  「当然,美妙透了,我们都很享受。」
  这时,路卡斯正好把我的咖啡端来,趁机与亚历山大舌尖勾舌尖,吻得嗯嗯作声,天哪﹗真是宝一对。忙着拥抱路卡斯的亚历山大,腾出另一只臂膀将我拉近,搂搂我的肩:「孩子,相信我,享受你的人生没错﹗」

※ ※ ※

我开始也跟着亚历山大叫路卡斯的昵称,和路见面的次数,快要不下于我的同班同学了。我仍时常携带素描本上咖啡店,随手勾个人物或草草写段心情,甚至构思课堂作业的底图。他有时见我比较闲了,便会抓些个熟悉的顾客,问我有无兴致为他们写生﹖我一向不是人来熟,但靠着一枝笔和热情的路牵线,竟然逐渐在「大杯子」颇受欢迎。
  路的朋友三教九流,张牙舞爪者居多,但一带来我面前,都乖乖变成了安驯的小动物,静睇着我。有些人不愿平白收受我的画,便拔下身上饰件相赠,如别针、戒指、徽章、腕环、围巾,有次甚至收到了一颗鼻环,简直可以开个小饰品铺了。
  其中,一位模样小巧可爱的女孩吉儿,有夜正要去参加化妆舞会,打扮成性感的吸血鬼,精心搞了一粒鸡冠头,喷得红焰冲天。途中,她先转来咖啡店,被路逮到我跟前,爱死了我为她速写的画,遂将一只骷髅头耳环解下来,是捏夹的那种,坚持帮我夹上耳朵,并拉着她那也扮成吸血鬼的俊美小男伴伊凡,一人一边,在我脖间轻轻一咬,各印上两片大血唇。
  被两个吸血鬼抱颈合咬,我忍不住一阵哆嗦,但除了变成坐以待咬的受害人,也觉得自己成了这对可人儿的夹心饼干,两人青春的体热烘得我欲融出糖汁,惊悸混着诱惑,那感官十分奇异。
  这当儿,牛头不对马嘴,我竟莫名其妙想起了亚历山大的那套性理论,说什么三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性的力量......我一下子打颤不已。吉儿和伊凡却以为我演技逼真,咯咯笑了起来。吉儿蓦然娇呼一声,说何不我和他们一块去舞会﹖路也一旁怂恿,说他待会儿下了工,同亚历山大也随后就到。我才说不行,没有行头啦,吉儿就从手提袋拎出道具,开始和伊凡帮我粉刷门面,一会儿功夫也化成了党羽,吸血鬼三号。
  我浑身不自在,跑到洗手间一照镜,啧,还真唬住了自己。我几乎不认识镜中人,对面像站着一个陌生的家伙,但等看熟了之后,逐渐觉得其实还是我,只是躲在那层妆底下。真神奇,那层妆也不过就是一层粉底,却犹如一个安全的庇护壳,让我悠然生出安全感,觉得大可以藏在背后,开阖自若随便作态,反正好坏美丑都是那个外妆,而非躲在后头的真正的我。
  我开始察觉了一种戏剧性的化学变化,在我的体内发生。和吉儿、伊凡几乎是一路嘻嘻闹闹赴约去,像三个淘气的小鬼上街作怪,合作围捕路人,吓得他们惊慌失笑。我过去是决计不敢在路上这么嚣张,但管它呢,反正这一晚我是人见人怕的吸血鬼,哪有反过来怕他们的份﹖
  想不到穿久了的皮袄,一旦反穿了,居然还这么管用,能意外捞到这许多乐子。那场舞会,等于牛鬼蛇神的大会师,大伙的扮相花样百出,看得我眼花瞭乱。我们三只鬼同行,亦步亦趋,逢人便问妳是处女,你是处男吗﹖因为我们只吃处子的纯血。结果全场竟无一人回答是,这年头哦﹗
  不久,亚历山大和路来了,一个是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一个是小爱神,但我觉得两人真正打扮的妆是一对花蝴蝶,因为他们随便往人群一站,笑声就如浪推涌去哪儿。亚历山大在一身雪白长袍和绿油油的桂冠下,配上他的民族轮廓,真有七分那么回事。他怀中抱着一本《飨宴》原版书,对着一群年轻男女发表演说:「孩子们,同性之爱是一种高贵的情操,它让人性得以完整,通过它和异性之爱,双双才能到达人生真善美的境界。」
  我倚在墙角,望着亚历山大滔滔演说,一群化了妆的动物、怪物围住他聆听,俨然他就是深入蛮荒的传道士,差别的是他把性爱当作上帝的福音殷切布道罢了。我一边听着亚历山大在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身体是一座纯美神殿,应骄傲地开放给天上过往的众神;一边偏头望去,另一端的厨房里,路这个小爱神和吉儿、伊凡三人正围成一圈亲热。我想,我那两个吸血鬼同伴,这下总算找到在场唯一的处子,在神龛旁享受丰美大餐了。

※ ※ ※

  好不容易,一通越洋电话,将家里三个大中小号的男生都找到了。小弟急着出门打球,将电话塞给老爸前,悄悄说有舍日本老妇人来家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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