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渝,这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这是我最不想问到的,可又实在不能再忍受一次突如其来的什么了......所以,告诉我,还能再享受几天?
他的考虑似乎也太长久了一些,其实他不必想这么久的,哪怕我已经绝望够了,只要给我答案,我仍然可以想办法撑过去,我相信他妻子的那句话,"人的韧性,总会比你想像的强。",就是这样的,或许。
在我几乎都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坚定的说:"琅岈,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所以,我回来了。"
我轻轻一松手,酒壶落进池塘里,"咚"地一声闷响,激荡起涟漪一片。
"何渝......?!"
在我几乎想要再次流泪而不知所错的时候,很大的喊声传来,瞬间打破了胸中思绪万千。
"何渝,真的是你呢。"夹带着跳跃的欣喜的声音,源自于我先前驻足过的那棵槐树下。是自修,他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眼睛亮亮的如星子一般。
同记忆里一样,他总像蝶儿一样翩飞而至......他越过我,跑到何渝身前,说:"浅阳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就好像一记锤,砸在胸口......他怎么会知道何渝在这里,这么轻松的就找来了,而我却不知道......其实,我是始终不相信他们还会记得这里。
"东方,你......哭了?"
我只顾考虑刚才的问题,却不知何时自修已经是看着我,而且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宝藏一样,眼角眉梢尽是看好戏的欢喜兴奋。
"笑话!"我立时作出反驳,声音也冷厉起来。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红肿肿的,才让人这么明显的就看出来。这次被逮住的辫子,可真不小。
他旋即把脸转向何渝,带着满满的疑问,这家伙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哭过了。我很想像他嘲讽我一般的也说一句,"西宁将军原来已经无聊到这般地步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等待?为了等待对方不知是否能回转的心意,所以我就要一直这样唯唯诺诺下去么?
自修仍是看着何渝,而且一副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的样子。而我,真的是很容易被他那种兴趣盎然的样子挑起怒火,即使是面对这么一个尖酸刻薄而无聊的人,我却一定要计较万分......因为他是自修,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列入无足轻重的一班。
结果何渝对他微微一笑,说:"琅邪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呢。"
"原来如此、"他把脸转向我,嘴角随意扬起一抹不了了之的笑,他显然已经相信了何渝的话,我从他失望的眸子里看到了错落的流光,只是又不愿放过自己的直觉......而想要继续探究着
他当然会失望,我也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他是那么处心积虑的想要伤害我,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执行了这么多年,与我作对几乎都要成为他的信仰了。如果不把我伤到体无完肤,他又岂会善罢甘休?......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呕气的孩子,真是让何渝看笑话了。
可我并没有一丁点舒服过来的感觉,哪怕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挫败,我也没有什么成就感。
事实上,我是真的很心疼自修,我怀念以往那段日子,那段纯真无瑕、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自出生起就没有分开过,十五岁那年一起进的宫,然后遇到浅阳、何渝。我实在是无法去记恨自修什么......整整十八年,我们形影不离。
他的轻功极好,我总忘不了他白衣飘飘的身影,飞踏过一池摇摆翩迁的莲花,像荡在水天一色里的嫡尘仙子。飞扬的细雨中,他的身影很淡、很淡......淡到你琢磨不出哪里是他,哪里是莲......哪儿又是天边;淡到你总以为在下一刻,他就会随风而去,化作漫天的梅雨......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柔弱的,是犹豫的,是需要呵护的......
然后是一把剑,同他主人一样的细致和轻佻,剑很快,快到我都来不及看清它是如何割断了它主人的衣袖。当他把那一片破碎的布帛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是讷讷的接过,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说:"自修,你衣服破了,叫我娘给你做件新的,她手工好得没话说,她若是做件衣服呐,整个姑苏城的衣铺都得关门了......"可是我忘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娘已经同司徒尉迟远威远走高飞了;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爹出殡的第二天;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跟我‘割袍断义'。
自修,自修,我曾经是那么的害怕失去他,我曾经想用一生一世来宠爱他。可是我错了,他并不脆弱,也许他很纤细,可他纤细的就像针一样,又锐利又尖刻。我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淡,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十八年的形影不离模糊了我眼睛的判断,让我以为我们已经走得很近,可他的心,早已超越了我,落在那个无比遥远的水角天边,他其实......是清晰而流畅的。
那段晶莹无瑕的日子再也无法拥有了......我以为我们的友情是最为真挚的,可真挚并不代表坚固,只要一点点杂质搀和进来,就会瞬间扩散,将我们之间充斥得毫发无插。哪怕是十八年,用时间来说服自己是可笑的,我甚至无法否认我们的友情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一直想设法挽回点什么,可我......我是被抛弃的一方,我没有挽回的立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抛弃我?
我看着眼前一池绿水,杂乱的浮萍瘟疫般的泛滥了整个池塘,可那种雨后凄蘼的平静,却让人眷恋得想再哭一场......
......可我不该再有眼泪了......谁不仁,谁不义?东方琅琊又岂是坐以待毙之徒。
第五章
歌舞升平,珠煌琉璃,觥筹交错......如此奢华盛宴,也唯有国泰民安之时才是群心所向。
"东方不肯赏脸么?"
怎么又是这一句......
今日本是吴天子的寿辰,不知谁宴上一句戏言,要我一舞助兴。我再三搪塞过去,他却死咬着不放,而且大家,都好像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若如此,我还不知道我当真是名贯吴中了。
然后我硬着头皮说了一声:"我不会。"
......
"东方说笑了,莫非本王的面子还没有那宇文子昊来得大,是不是啊......胡宜?"
胡宜和我同席,就坐在我身侧,他低头答了声:"是......"然后又像突然醒悟似的猛地抬起头:"不是!"
我心下凉了又凉,浅阳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在西疆的一切行动他简直是了若指掌。可即使这样,我大劫将至的时候他居然也会坐视不理......然后横卧高榻等着看我笑话。
不等他们继续发言,我抢声道:"殿堂之上岂可儿戏......东方是朝臣,不是舞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着样说,反而是贻笑大方。本朝自古民风开放,又何来此多礼数,这种小事比比皆是,当君臣同乐耳......
浅阳已经是站起来了,何渝微笑着向我这边走来,全然无视气氛的紧张,那个唯一能配剑入殿的美人手中的剑紧了又紧,莫不是要将我杀之后快?而那些表面一霎肃静的臣子们,只会暗地里笑话我不知进退罢了。
可不是,那边申大夫已经拈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想欣赏一下舞中至绝,都迫不及待呢。"他这么一圆场,吴天子也坐了下来,人们瞬间挥散了面上的僵硬,宣事殿又开始其乐融融起来。
真是难为老臣了,我本该顺着他的竿往下滑,这样大家都不会太难看。
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张口的却是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看看我、又看看吴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已经不只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本来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为臣之道,我却把这么芝麻粒大的小事愈演愈烈,终於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座一桌的胡宜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
"我早说过,你不把大家那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你就是不甘心。"
我劈头就是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泛滥的同情心,你若喜欢拿去好了。"说完不禁咋舌,我哪里来那么大火气?看看一堆子左右为难的官员,看看胡宜很是无辜的脸......池鱼已被我泱及一片了。
胡宜假意笑笑,"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你还真会落井下石。"我回嘴,当仁不让。
然后我们也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冻结,一双寒光直逼而来,那无疑是吴天子的目光了。有这么一个不留情面的臣子,怕是德行再高的君王,想不发作都难。
吴王正要说什么,忽闻太庙击鼓三声......
......有大礼到。
送进来的是个酒鼎大的木匣,附上一封信函。木匣的周围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不详的预感渐渐弥漫了整个宣事殿。大家沉默了许久,只听"唰"地一声,自修抽出配剑一剑挑翻了那木匣,
一颗狰狞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我定睛一看,是我国驻楚安度使徐翥的人头。
大殿顿时沸腾了。吴王接过信函,一目数行,然后缓缓抬起头,面色凝重:"今日大宴到此为止,诸将士回去整装应战吧。"
再明白不过了,楚国战书。
都说了回去准备,可一班不甘寂寞的臣等非但没个离场的,而且还开始纷纷发表言论......
"楚王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我吴国称霸东方百余载,岂是易与之辈。"
"哼,昔日手下败将,如今倒是来自取灭亡。"......
这样说话的大家,其实都晓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楚国君召和,毕竟也是天下名君,不容小觑。
况且......他选了吴王大寿之日礼奉此书,居然还杀我朝中重臣,如此招摇天下,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
可这种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长他人志气,灭我国威风。
大殿上几位大夫个个义正词严,有一种阔别多年的情感慢慢在心里滋生。我转首望向殿外,如水的月光渐渐敛去,美丽的江南又开始阴云密布。可豪情......已然充斥了这蜇伏多年的宣事殿,曾经一度烟消云散的豪言壮语,再度嘹亮了东方吴国的夜空......
"哈哈哈,好!"
不知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吴王终於是大笑三声,然后举杯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堂下一干人等立即下跪,齐声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群情激动。
"镇宇将军,本王就命你......"吴王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想必这句话也是一时振奋脱口而出。整场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刚刚还充斥着奋进与激昂的大殿里......一片死寂。
天子干咳了两声,看了看身侧的自修,想说点别的什么,可脱口的仍然是,
"东方......"
全场哑然。
我心中一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自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计较这等儿女情长......
凝固的气氛并没有僵持多久,台下官员们纷纷在大殿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最后由申大夫站出来:"大王三思啊,两国交锋不可儿戏,怎能叫一个废人......"说到这里,他有些抱歉的递了我一眼,然后就立马掉回头去继续他的耿介直言。
有了申大夫开头,臣子们又振奋起来,一句接着一句源源不断的鼓舞圣心......
"真是自以为是,我吴国人才济济,以为少了个东方就无人能么?"
"吴国百年称雄,又岂只是一个东方撑起来的,我大吴还不至如此不济。"
"以为我吴国无将了么?"
"......"
我呆呆的坐在原处,看着一班臣等举重若轻......国难当头,大家说话都直指要害,都不留余地。
袖子里的手不知被谁握住了,温暖渐渐袭漫了全身,我回头看到身后的何渝,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安慰,他已经站在我身后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我释怀一笑,对他说:"浅阳是个明君呢,有这么一班不迎不讳直谏大臣,我该欣慰才是。"......不错,我的确该高兴才是,至少大家不是声色犬马之徒,至少我吴中还有万众一心。
可是我不高兴,我本就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义凛然......一朝荣辱,真真是一朝荣辱!天下能者居上,我现在在大家的眼里究竟算什么?
何渝看得出来,不说。
我也不说。
何必问世道为何如此残酷?我不过是暂时的......提不起、放不下罢了。
再看浅阳,他也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纵横沙场何等快意,可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抽了被握住的手,不顾人们讶然的目光,跪倒在圣前,故作悲恸道:
"吾王大局为重,东方一个折损的半调子臣子,实在难能堪当大任。"
我说这话的时候,浅阳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自修也没有笑,现在不是谁嘲弄谁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事态紧急非常。明显看出人们脸上的尴尬与焦迫,这种事情根本没有转寰的余地......谁都知道。
吴王眼扫阶下一众,还是不肯罢休问道:"镇宇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
真是多此一举。
台下百官急切,众目齐刷刷投向尉迟自修,呼之欲出。我侧眼看了看自修,他一身正气,已有凛凛之威。
收回目光的同时我也正了身,昂扬道:"在下保举牙门校尉胡宜,率领三军。"
"荒唐,区区四品校尉率领三军,说出去还真让人以为我大吴国穷途末路,岂不是笑话。"
"申大夫,本王问你,东方将军当年是几品?"
此言一出,即塞了众口。谁都知道我当年初战不过是应急措施,尚无头衔......
"为了万无一失,就让东方将军随行,暂为参军吧。东方,你可授?"
我一低头,算是应了。这话本就是该我提出的,可我无法掂量出自己还有多少份量,又怕哗众,所以还琢磨着私下里背着说......现在倒是水到渠成了。
原先要结束的盛宴居然也继续了下来,大家都在喝酒,也都带着一副副兴高采烈的面具,寿宴变成了开工正气的响宴。宽心的是吴王,那种如获大释的神色无一不在彰表着此事已定格,臣子们也无法再作出消减士气的言论了。
胡宜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是自然的,他又不是傻子,我若是他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一向就不是这么容易挫败的人......想到这里,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张了张口......可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他突然侧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别说对不起,虽然我还不完全清楚,但是,我理解。"然后他笑了,神色也变得婉转多了,"机会难得,胡宜谢过东方保荐了。"
这话说得并不让人安心。什么叫做‘我理解',他真的理解么?
"胡宜,我相信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不知道我的话里有多少力度,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只是听了他的话便很想这么回而已,我想让他更明白一点。
不过看样子,他比我想像得还要清明很多。
我们没再说什么,接着就有很多人都过来给他进酒,说些荣贺、恭喜什么的。这些都是必要的繁文缛节,想越过去都难,他在顷刻间攀上了一个扶摇直上的桅杆,相应的,下面很快就会聚集一大群或倚他或抬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