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什么?能说对不起让他这么年轻就失去了至亲么?......这几日来,我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那样的默契,一路上寡言鲜语,谁也不会提及。就像现在,他明明穿着孝服,眉间明明重叠着那股解不尽的哀伤之气,却同他收敛的锋芒一样极力的掩藏着,只是同样不自觉流露出来。他是不想让我太自责,我更不该再提......
"对不起,我......我以前,打过你。"我扯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曾经罚下的二百军棍,那是军纪,依法置处。我这样说甚为不妥,就好像在侮辱他,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法外施恩,没有包容而对不起么?
他却显得很吃惊很兴奋,居然笑了:"你记得啊,你果然还记得我,原来你......"
说道这儿,话突然断了,同他瞬间绽放的活泼一起生生截断,被一种更深沉更熟练的颜色所代替,"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你是在戏弄人么?"
难以言表的心寒,明知道这话里太多虚假的成份,我却真真无言以对。他早已不是那个停滞于十六岁的肤浅的少年,仅仅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持重稳节的痕迹。‘牙门校尉'......我想起来了,那曾是朝中预设的正四品。看来......这两年来,他已经赶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
我更想问的是,
......你也如我当年一样,用着所有的精力和伪装,去无比投入的配合着这个‘合适'的位置么?
......
拜将,是士官们毕生的追求。
悬挂在胸前碧扣上飘飘洒洒的红缨缎,是所有吴国将士们心中最壮丽的风彩。
***
再看到姑苏的城门时,脑海里已没有了想像中的波涛澎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念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滋咬着,淡淡的揪心。
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绿荫,护城河两旁种着柔韧的柳,河里是茔茔的芙蕖,溯风一吹,婆娑出千般丽影。没有了三年战乱中大雪纷飞的凄凉,也没有了九捷归师那一日料峭寒风抖擞出来的隆重,留下的却是一派怅然美丽的江南风光。
这里生动、活脱,精致、明朗中悠悠诉说着儿女的缠绵......一切都变得不似战年的紧张与阴沉。
"东......东方将军。"守门的侍卫看到我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确实在激动着,却又刻意的隐忍着,直到将整个面部的轮廓扭曲。我抬头,城墙顶上不一会儿已经聚集了一小队兵士,可是没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子飞冲下来,他们只是呆在原处向下看,静静的,居高临下的。我能看见他们眼中崇拜与失望相交替的复杂神情,甚至有的士兵眼里忽隐忽现的闪烁着萤光......凝聚了绝望、悲愤、与可惜。
谣言传得总比人们想像的要快。人未到,七七八八的消息已经遍布了姑苏城,不知道他们听得......又是哪一个版本?
我还能说什么呢?无奈朝他们涩然一笑,径自入了城门。
而身后那些人......仍一直僵直在那里,我能感到背上投来的灼热与偏执,却始终没有回头,怕又见了无尽的沧桑。
绥之为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悲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为虎,不用则为鼠。什么是权触君忌?什么是朝生暮死?什么是有志难伸?......这种话知道的人很多,不相信的......却更多。我始终不是谁的信仰,曾经无往不利大放异彩的时候,岂知根本就是为自己点燃了一把焚身之火......光华散尽,途余下被践踏的一片丹心。
我牵着马走过一簇簇奇异秀丽的假山石,它们曾在战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笼罩的阴霾与诡异,而现在......正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赏玩着,成为诗词歌赋的蓝本。
确实......一切都变了。它年战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变的只是我......心凉体寒。
第四章
次日清晨,吴王宣召。但,不是晋见,而是上朝。
我穿着胡宜送来的朝服挤身于满朝文武之列,哪怕是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担当......毕竟,还有这么一个虚荣的官职,犹如它的主人一样讽刺的存在着。
不知道吴王之前预先同大家说了什么,居然好像没人惊异于我的促然归位,连以前的旧交都只是对我微微一点头以示意,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习惯的站在这个位置,填补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空缺。
大殿上的议事无非是一些苛捐法治、水田兴废、诸侯进奉......
王座上的英明帝王如往日般漠然的聆听,一切顺利而平乏。人们中途会不自觉将眼光飘像我,那飘忽的光影里传递着他们想说而又不能说的感慨。这当然不是要斥责身为将领的我,就这样仓惶的丢下了那个称之为‘要塞'的西邺......因为那根本就不重要,大家同是官员,也因此而心照不宣。我如今已没有那种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资格了,所以再也不必被一道冠冕堂皇的虚令,禁固在那个遥远西疆......
我抓住退朝前最后一分时机,出位百官之列,在金殿的正中虔身下跪。看着王座上那张久违了的英武而决然的面孔,经年不变的严肃得夸张,充分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缓缓摘下襟前的红缨,双手奉上......浅阳,这一次,你功德圆满。
"东方将军这是做什么?"吴王看着我,眼神沉稳。只是先前浅浅地,闪过一丝紧张,转瞬即逝,被习惯了坐怀不乱的帝王语气微妙的掩饰过去了。
"既然镇宇将军不喜欢这种繁复累赘的玩意......本王也不喜欢,省去了倒也好。"他说着将眼光移向另一边,只是暗示,却犀利不容反抗,"几位将军以为如何?"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边是......征东、御南、北战、西宁四位将军。
似乎谁也不敢担待这一眼的威摄力,他们于默默无语中,一个个开始动作,如我一样的摘下了胸前佩戴的缨缎。
没有人看我,但也能猜道他们面上是多么咬牙切齿的表情,却又不得不隐忍着愤怒,从他们狠狠攥着红缨缎手就可以看出......青筋暴露,骨节分明......
怎么可能不恨,都是战年血雨腥风中拼搏滚打的勇士,大家曾经一同追逐的梦想,保家卫国......
吴王就这么简单的陷我于不义。将军们忍痛摘下的......是骄傲,是认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只是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中的细软,像是件不起眼的玩物,小指一绺绺的钩上去,又一丝丝的撒下来,和谐而不经意的动作。红缨丝缠绕在他纤细而美丽的指尖,就象是玲珑玉上用来点缀的穗子,那里面蕴涵的无限风采,在他眼中不值一文......他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更有实质更具威力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虚浮于表的柔软装饰品。
他是西宁将军,是众人口中,"夜夜春宵昭阳殿,还带君王日影来"的吴国第一美人--尉迟自修。
***
中午找胡宜来帮我打扫将军府。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早在回来之前这里就被人修整好了,不知是谁做的,连内室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全部是原来的感觉。这里一草一木,每一个假山盆景都是自己喜欢的型,张狂又放达,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来陪我喝点茶什么的。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可,不找个借口我就是不舒服。
胡宜这个人说话倒是直截了当。他说我不该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辞官,把那些官员们一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
我笑笑:"胡宜,你是在拿我开心呢?"
他也笑了,是那种令人生气的坏心眼的笑,掺杂着一丝戏弄和玩味,还真够无拘无束。我今天才发现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风头一过就又恢复了刁钻散漫的本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吴王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制止我辞官,连他都看得出来吴王对我的忌讳,说他如果没看错,其实我们的君臣关系早就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再需要什么台面上的客套了。
我晓得他是对我直言不讳,可这话从年纪比我小,资历又比我浅的人口里说出来,也够让人窝心的。
"胡宜,你想气死我?你就不能婉转点?就不能也泛滥一下子同情心么?"我无力的说着,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走到花架前,拿钥匙打开花瓶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硬质而庄重的锦盒。以前总觉得这东西如珍似宝,患得患失。现在......对于浅阳,我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是拔了他心头一根芒刺。取出里边物件,现在完全要仰仗它了,这玩意儿比我有价值百倍。
我一甩手砸给胡宜,真是烫手的山芋......
"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这玩意儿......"接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发表言论了,都被一惊一咋的感叹声代替了。他把那只小老虎捉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仔细研究,眼神、动作皆是夸张至极,完全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我被他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直没好气说:"胡宜,不过是半个虎符而已,不是什么工艺品,你又不是什么古董商,你那点鉴赏眼光也太低劣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面敷衍我一面继续‘观摩',"我以前看你高高的举过一次,不过站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你手里一团黑......原来,原来上面还有金字啊......呃,这个字拉得好长,这念什......"
最后一个"么?"的口音,被我硬生生用眼瞪了回去。他歪着头看我,手上没敢闲着,有点不舍的将虎符装回盒子。然后才正颜道:
"王想把这东西放在你这里......为什么?"
我问他:"如果我罢官,你以为它会落入谁人手中?"
"西宁将军。"他不假思索答道。接着猛一个醒悟,笑了。只是略扯一下嘴角的笑,但那真的是极自然笑,单单只是为了‘呃,我怎么没想到'的觉诀付之一笑,再没有其它的嘲讽和感慨了。反正当事人又不是他,怎可能有我这么多感触和无力。
不错,如果三军都归令于尉迟自修,那便是吴王最不希望的了。身为王者理所当然的猜忌权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众人皆知自修是浅阳的情人,浅阳当然不愿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他和我一般的顾虑重重。而现在的我,无疑成了他们最无可挑剔的挡箭牌。
胡宜笑完了又开始叹气,不知为我还是为他自己。却也不是那种沮丧和无奈的叹息,他双手随意一摊,倒似了随缘。
其实跟他在一起还挺畅心。以前猜想得全都不对,这家伙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能很快接受,不是用精力和伪装去投入什么,而是真正洒脱的来适应变故。
胡宜,真是一个让人既新鲜又惊讶的精妙的人......简直精妙到让我嫉妒......
我一转身,淡淡的说:"胡宜,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
半个月就这么荒诞而平乏的过来了。本来那天下午,就是刚回姑苏的第三天,吴王叫我来宫里说说这两年在西邺的概况。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不相信依浅阳的性格,只把个忌惮重重的重臣丢得远远的,就真的高枕无忧了。他消息如此灵通也不过是在我身边安了些眼线什么的。可我还是来了,一路上组织着语言,反正他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横竖是君命难违,无非被他嘲弄一番也就过去了。
我到的时候吴王正在和西宁将军比剑,根本无瑕顾及我。我只好站在旁边等,
可,真的是很难过,看着那样的对峙,让人有说不出的冲动,炽锋缠绵,剑影呼啸,他们在浅草辉映的傲然天地中舞动着翩翩风华,那是何等的爽快义气。我感到千万只蝼蚁在胸中啃噬般的心痒难耐,可是,可是......我这只手,究竟有多久没有握过剑了?今后......没有今后!
这样的思绪还尚未终止,只听"咻"的一声,剑芒映着睥日破空而来,气势惊人而冰冷。
那冷冽的剑锋正对准我的眉心,我想避开,可浑身就象是被木桩扎住一般,连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眼看着利器就要插入印堂,我却连闭眼的勇气都没有。
然后就是一只手,纤细素白,从我眼前滑过,快如闪电。
剑被振在了数米开外,而我依旧杵在原地无法动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么会这么迟钝,我怎么会这么迟钝!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以前,单单是感应到对方剑气,我也早已飞身而起了;如果是以前,哪怕剑就在眼皮底下,我也能毫不犹豫的一掌震开。应付这种雕虫小技对我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是自修的剑,那一招一势我是如此熟识,承一师而出,根本就是同一个数路。
何时变得如此懦弱......
"咦,镇宇将军吓坏了么?"说话的是自修,他伸出那只纤细的手轻轻地在我眼前晃着,漂亮的唇线微微勾起,那种淡淡的不置可否的笑,竟构成了无比尖利的嘲讽。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时候也轮到他来辱我。我实在很窝火,但又找不出辩驳的言语,如果刚才那不是惊吓,又能算做什么?而我更在意的......是他的人,独独只对我刻薄非常......
这时候浅阳也走过来:"自修,你太胡闹了。"
说着似乎是谴责的话,眼中却泛着对身边人的宠腻,还有......对另一个的挑衅。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难堪,想说句类似于堂而皇之的话掩饰过去,可还没能张口,就感到喉头一甜,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陡然一个转身离去。
还没等走出他们的视力范围,血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我也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几乎是仓猝的继续向前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又嘹亮的猖肆笑声,将盛夏凝滞而沉淀的气流震得张狂而紊乱,眼前的景象都随着迭起的空气而巍巍颤动。
***
之后的日子里大家都没了动静,也许是夏日的天气太燥闷,呼吸炎热的空气让人变得懒散。大家都乏了,再有趣的事物也没了兴致,都懒得动根手指头。托上天的福,我就这样......也平安......也无事。
我不知道此时见到这样一幅景象,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个破落无规章的废弃园林,杂草丛生中一样残破而沧桑的棋台边,竟有两个满怀逸兴,对酒论天地的人。一个是中天骄阳,一个如垂楼逸月,此起彼伏的朗朗笑声将眼前毫不起眼的萧条景色也渲染得畅快淋漓,伴着清酒的芬芳,绿荫重迭里豪情义气生......
上午一下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回府,大家一路走一路商议着贺礼的事情,过几日是吴王的寿辰,如今天下太平,这种喜庆的事情自然是头等重要。再说谁不想攀比一下,谁不想讨得圣欢?臣子们的心还不都是围着大王左右逢源......
我和胡宜走在一并,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
不知不觉中,将军府就在眼前了。
"我到了......"我正想要跟胡宜拜别,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拔高的音调,身后的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要说风流人物......我今天早朝前在王宫见了少司命,那真个仙骨盎然啊,只是在宣事殿前那么一站,毋需任何修饰,万物风华已自在其中。"
"黎大夫说得可是吴王挚友方何渝方司命?"
"还能有谁,呵呵,像他那种天阔云闲的洒脱风雅,简直让你自比而俗。"
"不错不错,此人气韵高华,丰神俊逸,就是当今吴天子也自叹弗如啊......"
......
"喂,东方将军,你这是去哪?......喂!......喂......"......胡宜的喊声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