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棺椁里,那修长的已经换上了他最爱的白色锦缎云纹长袍的身体僵硬没有任何生气。
那个人,那个在西域地图前言笑晏晏的人,那个在骑射场上英姿飒爽的人,那个骑着白马用金丸弹射,在七弦琴上弹奏着《有所思》的人,……如今冰冷地躺在那黑沉沉的棺椁里。
他的门人早已四散,因为没有人会跟随一个被太后赐死的人,哪怕这个人被年青的皇帝给予厚葬之礼。
在隆重的车马仪仗中,属于亲人和朋友的位置,空落落的。
只有那个小小的僮仆五儿,带着张皇和眼泪,收敛他曾经骄傲如今却冰冷的主君。
卫青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替他仔仔细细拭去嘴角的血迹。
韩嫣的脸色如此宁静,就好像终于摆脱了什么累人的东西,在放松的沉睡。
卫青替他理理胸前的衣襟,那平坦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和呼吸。忽然触碰到他的怀里有一样硬硬的东西,卫青说:“是什么?”拿出来,一个细长的锦缎的包裹。
五儿抽噎着回答:“主君说,这样东西,他要带着去!”
卫青打开包裹——那是一支黑色的长箭,箭上没有箭头,箭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卫”!
那送葬的呜咽的号角想起来了,牵灵人提起那盏闪烁的长明灯。
厚厚的黑色的棺盖,盖上了,挡住了那张美丽的沉睡的脸孔。
巨大的红色的外椁,紧紧钉住了,锁住了那修长的略显单薄的躯体。
那黑黑的墓道,走进去送灵人的脚步,又走出来,那个俊秀的迷惘的青年,被深深地埋在里面!
逃离
送走韩嫣回来,卫青在家中独坐了一日一夜。
这一日一夜他都没有弄明白,对于韩嫣他怀着什么样的感情。韩嫣之死带给他的是失望,还是嫉妒?是惺惺相惜的痛楚还是唇亡齿寒的伤感?
在这些迷惘中,有一个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疑惑:如果,自己没有把持建章卫队和虎贲军权,那么,刘彻第一个救的,还会不会是自己?
一日一夜后,卫青把沾着韩嫣血渍的丝巾和请辞的上表一起送给了皇帝。
他本就不是正式的宫廷大臣,也用不着正儿八经地向丞相或者御史大夫送递辞呈。只是那么一张素白的帛缣,一片简单的竹简,到未央宫递给黄顺,便立即转身。
回到家里,告诉秦织,要带她去漫游去。
秦织又是高兴又是惶惑,但是,她是如此地信任和听从丈夫。于是,虽然满腹疑窦,还是认真地去准备行李。
从来不是急性子的卫青,破天荒地急了一次。他不断催促着秦织,弄得她更是心惊胆战的。
卫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就像一迟疑,那黑黑的未央宫的宫门就会象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自己吸进去,从此不得超生!
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上递进去的辞呈,下午卫府就来了个态度慌张的小黄门。
如果是皇帝刘彻,卫青无论如何这命是抗定了的,可是,宣召他的,却是姐姐卫夫人!
虽然同在未央宫中,比起高大轩敞的宣室殿,卫子夫住的温明殿显得绮丽而温馨。
子夫素来喜欢小巧玲珑的东西。所以,这里的宫室开间较小,有的地方,垂挂着长长的帷幕来隔开空荡荡的距离。
子夫性格温柔宽厚,她喜欢的颜色多以粉色,橘黄,暖绿等明艳的颜色为主。所以这些帷帘帐幕随着四季的改变,春天是淡红,夏天是绿色,秋天是浅褐,冬天是紫色。
这些颜色象这个女人一样,是美丽而温暖的。
“夫人来了!”宫装垂发的女婢挽起长长的帷幕,那后面大腹便便的被侍女们搀扶着缓缓地走出来的正是皇帝最宠爱的,唯一为他生育后嗣的妃子——卫子夫。
和姐姐不见几乎已经有三年了,这是卫子夫入宫后卫青第一次和她见面
等待的卫青慌忙正坐。
呵!这是他的姐姐么?
虽然大腹便便,但是,那美丽的容颜一如往昔。
只是,眉宇间那少女的纯真的青涩已经不见,代替的是如海水一样看不透的温柔和隐隐的坚韧!
卫子夫吃力地移动着身子,她离产期不远了。身子行动已然十分费力。侍女们忙在地上放下厚厚的垫子,她已经不能跪坐。“好了,你们退下吧!”卫子夫说。
应为怀孕而显得丰腴的子夫,看见卫青,虽然是自己的弟弟,但自己正是这样的时候,她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羞涩。
“青儿,你来了!”
好熟悉的呼唤!
卫青的心中,微微一酸。
这个世界上,他最亲也最不愿见到的人!
“青儿!”卫子夫依然象从前唤他那样,“长高了点啊?”姐姐的笑语一如当年那样关心和温存。
卫青的心里,愧疚如同潮水!
“青儿!姐姐不跟你绕弯子了。”卫子夫温柔而坚决地说。这样的语气是卫青从来没在她口里听到过的。
“你向皇上上书请退?”卫子夫在询问,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卫青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呃?”
卫子夫微微笑了:“我知道,是黄顺告诉我的!”
“那么……?”卫青喃喃地想问,又没问。
“陛下知道了。不过,他正在病中,所以,我想先见见你!”
卫青看着自己的姐姐,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在卫子夫身上,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卫青说不清这是什么改变,但是姐姐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姐,我自有我的原因!”卫青不想多说。
“青儿,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可是,今天姐姐要告诉你的,是别人的原因!”
“别人的?”
“青儿,你知道自从我入宫,你到了皇上身边,卫家一门出来了多少人?”
“……?”
“呵,不多,有品级的卫氏亲眷已经有七人,不入流的那些,不下二三十人吧?”
“什么?”卫青大惊,他平素就埋头在建章卫队中,很少回家,就是回家偶尔听了卫妈妈的闲话,也从耳边风一样的过去,没听进心。
“不说那些直接的姓卫的,大姐的夫君,现在是宫中的太傅;他的兄弟,你的好朋友公孙敖是大中大夫;……你知道陈掌吗?”
卫青点点头。
陈掌是二姐少儿的新欢。少儿不忿霍仲儒已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上,她遇到了汉初名臣陈平的曾孙陈掌,便与他一见钟情。霍仲儒虽不答应,但是,他与少儿本来就没有正式的婚礼,属于苟且之类。
这本来是少儿与霍仲儒最大的心病,为了这个不知与霍仲儒吵过多少回。但是,现在这成为少儿的把柄,霍仲儒无法,再加之卫家现在不比昔日,也不敢生事。只得忍气吞声。
但是,因为少儿的这段经历,陈掌一时也不敢冒然接受,便拖在那儿,少儿也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皇上叫了陈掌来,升了他为詹事,并且,命令他迎娶少儿!”子夫淡淡地说。
卫青不禁动容,这些,他从来没听刘彻说过。
“青儿,你还不明白陛下的心吗?姐姐以为,你是明白的!”
卫青脸色忽地通红,又变得煞白。
“青儿,你知道卫家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卫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呵!”
卫青的头深深低下,不敢看姐姐一眼。
“青儿,看着我!”卫子夫说。
卫青仍然不抬头。
卫子夫叹了口气,笨拙地伸出手去,按在卫青的手上:“青儿,卫家的一切都因为有你,当然,还有我!”
卫青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苦笑道:“是啊,青儿,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知道,他知道,都明白!”
卫青又低下头去。
“以前,姐姐伤心过,难受过,但是,姐姐从来没有埋怨过!”
卫青再次抬起头,看着姐姐,他的脸色煞白,眼圈却有点红。
而卫子夫一如既往的温柔地看着他,眼里有无奈,有同情,还有理解。她低低地说:“是的,从来没有埋怨过!”
“所以,青儿,现在,我们两个,担负的已经不是你我,而是整个卫家的前途!”
卫子夫缩回手来,轻轻抚摸着自己突起的肚子:“青儿,你读书那么多,当知道这其中的后果。如果,如果我肚子里是个皇子,那么,我或许有自保的能力。可是,如果不是,那么卫家和我,还有我的孩子,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卫青惊恐地看着如此温柔地说出如此冷峻的话语的姐姐,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辩驳。
“青儿,别责怪姐姐,不顾你心中的感受,就冒然地把你往你不愿意的路上逼!青儿,冷宫一年,姐姐比你看得清楚。人家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卫家如果骤然跌倒,那么,就算想回到当年安稳的贫贱尚且不可得,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后果! ”
“青儿,你能走么?”
卫子夫的话对于卫青来说,是他从没有想过的!
他和刘彻之间,怨也好,情也好,他一直以为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于是,接受与否,他都还能比较洒脱。但是,忽然间发现,自己对于刘彻,并非原来所想的那样超然,对于自己来说,居然成为了被施与的!
不管他是否愿意,这就是现实!
这个现实令他头晕,令他羞愧。
那些府邸,那些宝物,那些田地,那些官职,似乎都是因为他□裸地躺在了刘彻身下,呻吟得来的。
卫青想吐!
卫子夫带着同情和怜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青儿,姐姐明白你的感受,可是,想想陛下他这样做,是因为在乎,也许你会好过一点。”
“在乎?呵呵!”卫青冷笑。
卫子夫还想再说,卫青冷冷地止住了她:“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卫家的前途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留在这里!再留下去,我岂止是看不起我自己!我会唾弃我,和我的整个家族!”
“唾弃?”卫子夫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寒光。
“青儿,这句话谁都可以说,就是你不可以!”
卫青一怔,抬头看着她。
卫子夫的脸变得如此的冷静和果断,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一刻,卫青忽然明白,姐姐已经不顾自己娇弱的肩膀,毅然背负起了整个的家族的重量。
“卫家给了你你的姓,给了你亲人,卫家要求你给一点荫庇似乎不过分!”
卫青不敢相信,这样冷酷的话语,出自于温柔敦厚善解人意从不伤人的姐姐!
看着卫青震惊的样子,卫子夫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
“对不起,青儿,姐姐说错了!”
卫青脸如死灰,许久不语。
卫子夫在难受和自责中,也一时无话可说。良久,他默默离开垫子,跪下:“夫人,臣告退!”
卫子夫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急切和难受中,她倏地跪坐起来,她身子十分不便。卫青连忙一把扶住。
“姐姐给你赔礼了!青儿,但是,姐姐说的是实话!”
“青儿,看在娘,大姐二姐,还有我和我的孩子的份上,别走!求你了!”
卫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未央宫的。
但是,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离开,离开这里!”
长安城外,那条宽阔的黄土路。
卫青策马奔驰,两旁的树呼呼地向后退去,耳畔的风呼呼呼的。卫青需要狂奔,需要发泄,需要躲避!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爱情,亲情,责任,承诺怎么会变成如此的面目!
“啊!——”
卫青一声怒吼,手中的鞭子猛地挥出。
那“啪”的一声,青马身上便是一道血痕,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更是狂奔!
离开这!
离开长安的黄土路上,一骑飞驰,身后卷起高高的黄色的尘土。
土路绕过一个低矮的小山包,小山包没有长树,最高的也就是到膝盖的铁灰色的灌木。除此之外,就是黄绿色的山草。
卫青拼命奔驰,不料,刚刚转过山包,一个人影忽地从路旁闪出。、
卫青被忽如其来的一吓,连忙伸手急勒马缰!
青马狂奔中吃痛,长嘶一声,两蹄腾空人立,险些把卫青闪下马来。
惊怒之中,卫青斥道:“什么人?找死么!”
待得青马终于平静下来,卫青连忙跑到那个人影旁边,看看他有没有事,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个小小的人影,竟然是五儿!韩嫣身边的僮仆——五儿!
小小的五儿还穿着麻衣,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刚才的危险!
“是你!”卫青讶异到,“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马不耐烦地围着五儿兜着圈子。
“我在等卫统领!”五儿吸吸鼻子说,明亮的眼睛有茫然的神情。
“等我?”卫青奇道。
“嗯!”五儿点点头,“主君说,让我在这里等着,如果你独自出长安,那么就把这个给你!”
五儿的手高高举起,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东西。
卫青一探腰,伸手接过去。
那是半块白色的云纹雷兽玉佩!
“主君说,请卫统领别忘了答应他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了,沥沥淅淅的小雨打湿了痴痴地站立在雨中的卫青的头发和脸。
五儿早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完成了他那个高傲的美丽的主君的最后一项嘱托,那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已经孤单地离去。
不耐烦的大青马,喷着鼻息,在土路上不停地转着圈子。
很久,额头上流下的水滴滴进眼睛之后,卫青用力眨了眨眼,苦笑着对身下的大青马说:“走吧,我们先回家去!”
卫府的门房,讶异地接过大青马的缰绳的同时,报告了卫青一个消息:“大人,听说夫人上午晕了过去!”
卫青吃了一惊,连忙擦擦脸上的雨水,来不及换衣服就急忙跑进正房里去。
正房里,秦织安详而含羞地躺在床榻上,脸上没有什么难受和焦急。
喜出望外的卫妈妈告诉卫青一个兴奋的消息:“青儿,你要当父亲了!”
卫青愣住!
一旁早已赶来的大姐卫君儒和二姐卫少儿掩口而笑:“看看,高兴得呆了是不是!”
公孙贺捶着他的肩头大笑着说:“兄弟,行啊你!”
只有那个犟头犟脑的霍去病愤愤地说:“也没什么了不起!”接着就被他娘在头上敲了个爆栗!
卫青看着家人,还有床上的秦织,心中茫茫一片不辨悲喜!
“以后,我的孩子会怎样看待他的父亲呢?”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卫青看着榻上的秦织喃喃地说。
秦织温柔而信赖地笑了:“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非常了不起!”
两难
两个月后
离长安二百多里的黄良村。
一条清粼粼的小河,安安静静地从村子的东边绕村而过,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
此时已经是秋天,田野和树林在不愿离去的夏季和已经到来的秋天中的交替中呈现出或深或浅的黄绿的色泽。田野里,正是农忙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个个脸上挂着汗珠,手中不停地忙着,嘴中大声谈笑着。这是一个忙碌的秋天。
在村子东头的菜地里,王家的二丫和李家的四妞在给菜地松着土。二丫是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丫头,昨天四妞的娘还在说:这丫头生在这乡野里头可惜了的,要是在城里,保不定多少富贵人家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