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棋
卫青销假的那天,在皇帝的身边看见了韩嫣。
这一段时间,韩嫣到梁国去公干了,卫青很久都没有见到他。现在,他回来了,于是,在建章宫云台殿,卫青见到了韩嫣。身穿白色青鹤云纹长袍散披着一头如瀑布般黑发的韩嫣。
韩嫣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微颔首含笑问候:“卫统领大喜,韩嫣身在外郡,竟没有亲去恭贺,实在不恭!”
卫青心中一跳,耳根一红,连忙道:“哪里,韩大夫言重了!“
韩嫣坚持道:“礼不可废,待会儿我出去就让人送礼去,卫统领可得笑纳!“
“不敢,不敢!”
刘彻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总是这样客客气气的,累不累?”两个人忽地转过头来看着 他,韩嫣似笑非笑,卫青眼光异常明亮,刘彻心中一凛,忙用别的话岔了开去。
说实话,卫青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对待韩嫣,现在更不知道了。看见丰神俊朗的韩嫣出现在刘彻面前,他居然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和刘彻有私情之后,他的态度是十分超然的,刘彻后宫无数,妃嫔众多,他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不是女人,何必与女人争宠!
但是,韩嫣回来了。他居然觉得心中有点异常的滋味。
他并不想与韩嫣争宠,但是,如果让他想到刘彻的手会象搂他一样搂韩嫣,刘彻会像在他耳边一样在韩嫣耳边说话的话,那他宁可不见刘彻。
他并不讨厌韩嫣!
但刘彻却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刘彻和韩嫣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又是一回事……弄不清楚了!
于是,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的卫青在建章卫队忙了起来,他又很少到建章宫去了,就是刘彻急召,他也是去了就匆匆赶回,借口改制正在紧要的时候。几次从刘彻手底下跑掉,恨得刘彻咬牙切齿。
“你到底怎么回事?”刘彻怒道。求欢不成,心里和身体上都是一团子火,恨不得把卫青的武功废了,再不然再请他吃一次“软魂”。
“没什么,就是太忙!”
卫青一点口风不露。
过了几日,韩嫣邀卫青到上大夫府邸一叙。
上次两人单独相见,是在建章宫梅园,匆匆已经一年。现在,韩嫣美丽的庭院里,满是各色争奇斗艳的秋菊。
韩嫣在惜霜亭设酒请卫青,他的身边,有一个叫五儿的小小僮仆,动作麻利,十分机敏。
韩嫣给卫青舀满酒碗。他知道卫青好饮。
卫青只浅啜一口,便放下了酒碗,微笑着看着韩嫣。韩嫣穿着月白镶金绣海天红日的长袍,高华中有凝重的美感。韩嫣的风姿常常让卫青觉得,在韩嫣身边,他就像一棵倒霉地长在牡丹旁边的雏菊一样。
“和卫统领上次相叙快一年了!”韩嫣说。
“是啊。”卫青应和,不知他的意图。
“上次请卫统领听琴,是韩嫣冒昧了。”韩嫣笑道。
卫青想起上次听琴,忍不住也笑道:“哪里,是卫青不解风情,煞风景了!”
两人一齐笑了。
忽然韩嫣说:“陛下说,我二人过于喜欢谦让了。看来是真的!”
“那里……”卫青随口说,然后忽然打住,呵呵笑了。
“不如这样,今天请卫统领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散散心而已,我们弈棋可好?”
“只怕技艺不高,有辱韩大夫的棋具了!”卫青听到弈棋十分喜欢,有点事做,总比就这样枯坐着,听这个莫测的韩嫣说话要好得多。
见他应允,韩嫣便命僮仆送上棋具。
这套棋具异常精美。白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黑子竟是深青色琉璃,那棋盘是七重嵌金丝凤鸟牡丹漆器,也是十分名贵。
“好漂亮!”卫青赞道。
韩嫣微微一笑,执了黑棋,卫青连称不敢。汉代白棋为尊,韩嫣先执黑子是尊重之意。
“卫统领不必过谦,这样,光弈棋无聊,我二人赌赛如何?”
卫青心中一动,含笑道:“可以,不知韩大夫要赌什么?”
“若是卫统领赢了,我将此棋具送以卫统领;若是我赢了……”
“韩大夫赢了如何?”
“若是我赢了,卫统领便要为我做一件事,如何?”
卫青心中一动,但立即笑道:“好!什么事呢?”
“下了再说!”
弈棋之道,最忌心有旁骛,这卫青既然心中有了疑惑,便不免猜测,一猜测便分心。于是,三盘输了两盘,显见得是要替韩嫣做事了。
那韩嫣却道:“我现下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跟卫统领说!卫统领不会不记得吧!”
“卫青一定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从韩嫣府邸出来,卫青直接就回到了家里。
秦织和他新婚不久,自是喜出望外。霍去病分外高兴,扭着他不放,被少儿轰了回去。
掌灯过后,卫青陪秦织到卫妈妈处问安毕,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小夫妻两便准备安歇。这时,忽然有仆役禀到:“有客来访!”
什么人会这时候来访?卫青皱了皱眉头,道:“是什么人呢?”
“客人说,是和您在建章宫一处的卫士,叫阿志!”
“叫什么?!”
“说是叫阿志!”
卫青唬了一大跳!
“快将客人请到书房!”卫青说。
那仆人转身就去,卫青忙又问道:“就是他一人,还是有别的什么人?”
“还有一个随从!”
见卫青紧张,秦织不由得慌了:“夫君,怎么回事?”
见妻子着慌,卫青只有强颜笑道:“没什么,是建章宫的一位同仁,可能有要事找我,你约束上下,不准靠近书房打搅!“
秦织赶忙答应,自去吩咐。
卫青连忙迎出去,不是刘彻和黄顺是谁!
那黄顺一脸无奈地看着卫青,卫青倒吸一口冷气。
卫青连忙将刘彻迎到书房,命人好好招待黄顺。
“陛下……”
“叫我阿彘!”刘彻笑嘻嘻地说。
卫青有些冒火:“不管是陛下还是阿彘,这都太危险了!”
“在仲卿这里才安全不过,哪里会危险!”刘彻不以为然。然后仔细打量了四周,问了一个令卫青想吐血的问题:“咦,我送你的偶人呢?你放在那里了?”
卫青不理他,道:“臣送陛下回去!”
刘彻笑嘻嘻地道:“不行,我饿了。不回去!”
“好,臣这就吩咐人给陛下准备吃的,吃完就回去!”卫青说着就往外走。
刘彻一把拉住他:“我是这里饿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卫青,用眼睛往下面示意。
卫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推到墙角,按在墙上就替他宽衣解带,乱吻乱摸。卫青待要挣扎,又怕惊扰了人,又担心妻子家人撞见。竟是左右不是,匆忙中,已经被刘彻解开衣带,封住了嘴唇。
……
是夜,秦织在房里提心吊胆地等着,直到天将明,卫青才从外面进来,一脸疲惫。秦织小心问道:“客人走了?”
“嗯,走了!”卫青一头栽倒在榻上。
秦织看时,已是呼呼睡过去了。
秦织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身替丈夫除了靴子,展开锦被轻轻地给他盖在身上。
除了事情太多,在家的时候不多外,秦织觉得丈夫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他温和宽容,慷慨体贴,对她十分温柔。
单纯的秦织不知道,有时候,温柔和体贴只是一个男人爱的影子。
秦织只知道,有时候,丈夫虽然看着她,但那笑容却如同一只鸽子,越过自己的脸庞,从自己的头顶飞过去,不知落在自己身后的哪个地方……
漩涡
建元五年是西汉历史上一个相对平静的年份,除了迁闽越之民入江淮,设犍为郡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而这个时候,也正是刘彻一生中最为轻松的年份。在这一年里,他恣意地游乐,把自己旺盛的二十二岁的青春倾泄在游猎里。
游猎是他最爱的事情之一,它似乎很能满足这个好动的年青皇帝的兴奋、激情和渴望燃烧的生命欲望的需求。
当然游猎中还有更美好的事!
四月的原野,带着泥土新翻的气息,一片青葱浓郁。
那时候住在长安城外的大汉百姓们,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图景:
当那逐猎的号角嘹亮地响起,红马,青马和白马带着他们的主人一跃而出,那三个青春勃发的身影就跃入人们的眼帘。红马的主人,庄严阳刚;青马的主人,英挺俊逸;白马的主人,却是让男人和女人都惊叹的美丽。
在建元五年的这个时候,刘彻、韩嫣、卫青都正青春鼎盛,生命对他们此时来说,是一副才刚刚打开一端的美丽的画卷,还有很多的惊奇和瑰丽隐藏在没有打开的那一大部分里。
高傲的我行我素的韩嫣,精于骑射,更喜欢用弹弓射猎。不过,他所用的弹丸,尽是和弹丸一般大的金豆子。
豪奢的刘彻对于他的宠臣是慷慨无度的。
现在卫青深有感触,他得想方设法拒绝那些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赏赐!有时,皇帝刘彻一天会赏赐几次,物品价值累积价值千金,而他赏赐的理由仅仅是以为卫青会喜欢而已!
卫青不喜欢,他沉静的不喜张扬的个性对这样的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如何让皇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是件麻烦的事!因为刘彻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豪奢的脾气!
“驾!”的一声,韩嫣骑着白马,高高地跃过一丛灌木。他身着银色猎装,潇洒英挺。
“陛下,看那边那片红色的树叶!”他边驰边说。
“哪里?”刘彻也在策马飞驰,看不到。
“喏!”韩嫣引弓回身“唰”地一声,一道黄光闪过。远处的树顶,一片红色的叶子被击落,象花瓣一样飘飘悠悠落下来。
任性的韩嫣,和刘彻一样心里从来没有“节俭”二字。
刘彻哈哈大笑,道:“好准头!看见了!”转过头去叫,“仲卿,你快点跟上!”
卫青一身蓝色猎装在后面,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不是他刻意要避开他们,而是,身世坎坷的卫青知道,现在正是四月,是庄稼田地最怕践踏的时候。要象他们两个那样从长着麦苗的田地里驰过,他极不愿意。
等卫青循着田边的土路驰到他们跟前时,刘彻已经不耐烦地等着他了:“仲卿,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
卫青淡淡一笑:“臣心里在想事,所以慢了!”
“哦?什么事呢?”
“陛下还记得那年陛下吃的那块菜饼么?这里的麦苗,不知道可以做多少那种菜饼!”
刘彻一怔,一瞬间,那火堆,那菜饼,那马褥子都鲜明无比地在眼前出现。
韩嫣却已经笑了:“卫统领慈悲心肠,有仁义!”
刘彻开始循着土路策马。
但韩嫣仍然毫不犹豫地任性地策马在田地里奔驰,只是在经过匍匐在地的村民身边的时候,他向他们抛洒袋里剩下的金丸子!
“苦饥寒,逐金丸!”建元年间,这句话在长安贫民中间流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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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游猎,建元五年,刘彻有了另外一个收获,卫子夫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仍然是个女儿。
有些失望的刘彻仍然安慰卫子夫说:“没关系,下一个我们肯定生儿子!”
为了安慰子夫,刘彻封这个女儿为阳石公主。
娇小美丽的卫子夫泪眼盈盈,心中有各种各样的滋味。
一年的冷宫生活,已经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的卫子夫知道了什么是人情,什么叫世故,大起大落的遭遇之后,那个单纯的轻易相信别人的卫子夫早已踪影不见,现在这里留下的,是一个隐忍而懂得心计的女人!
虽然她仍然温和,虽然她仍然善良,但是她已经学会了权衡和算计!
她明白,在这险恶冰冷的皇宫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皇帝刘彻那靠不住的爱情。除此之外,她就只有依靠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本钱——为皇帝生育一个继承人!
刘彻的爱情不是给她的,这点她早就知道了。或许是从冷宫中的反思中,或许从宫中偶尔的隐晦的碎语中,也或许是从天子刘彻的梦呓中……反正她早就明白,自己唯一能依靠的,是自己的肚子。
但是,自己的肚子却又是如此的不争气。两个女儿的降生,除了证明皇帝的雄风之外,没有巩固她的地位,反而让后宫更多的女人跃跃欲试:只要我们有机会!
现在,她比刘彻更急切地希望再次怀孕,这一次,一定要生一个男孩!
出于这样的心理,她居然希望皇帝能够继续迷恋弟弟卫青!只要皇帝迷恋卫青,那么她就有机会!只要皇帝迷恋卫青,那么离那群外表娇美而眼神锐利的女人就会远远的。
而卫青本人是否愿意,则可以放到后面再考虑。
卫青不可能时时刻刻陪伴在皇帝的身边,不可能天天月月留在宫掖里,但是,她能,她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女人!卫青不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她的温明殿,是皇帝唯一留宿的地方。
卫青不在的时候,皇帝会吻着她的眼睛和她缠绵,而她早已经学会不去猜想皇帝这时候的心思!
只要她能真正的生一个继承人!
卫子夫期待着自己再次怀孕,馆陶长公主和她的女儿皇后阿娇却祈祷上苍希望她永远不要再怀孕。
刺杀卫青,是这两个人最为失策的一步棋,这次刺杀不仅没有拔去她们的眼中钉,反而给一直窥视着的刘彻以机会,在后宫中占据了主动。
如今虽然卫子夫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但是,皇女不同于皇子,只要卫子夫生不出皇子,那么就不会威胁到阿娇的地位。
现在馆陶公主和阿娇比以往有着更大的渴望和更多的紧迫感,因为,窦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阿娇的心里,比馆陶公主所能了解的还要痛苦!
以前,她是那么的骄傲,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她总以为,哪怕刘彻是皇帝,但他毕竟是卑微的妃嫔所生,不比她陈阿娇,祖母是太后,父亲是显贵,母亲是公主,血统比刘彻的来得纯正。更何况,刘彻的这个帝位,不是自己母亲一力扶持得来的么?
所以,她骄傲,她得意。她甚至觉得这个小她几岁的阿彘,有点太能受气了!因而她也就更加的放肆。
然后有一天,这个一直在她面前隐忍的阿彘忽然扯下了他的面具,她看见面具下面是一个冷酷的嗜血的皇帝,粗野,冷漠,强硬。她恐惧,她害怕,而她却隐隐的欢喜,这才是她陈阿娇想要的男人!
可是啊,等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个男人手里却紧紧地搂住了其他的女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卸去所有装饰的皇后阿娇在摒弃了所有的宫人之后,才会对着孤零零的影子压抑地啜泣:“要是……”。
悔意象根攻城杵,撞击得懊恼越来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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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病越来越重了。
于是一切都发生了悄悄的变化。
国舅田蚡和窦婴在朝堂上变得更加积极了。
原本喜欢揣摩太皇太后意旨的田蚡,现在变得激进和坚决。常常在朝堂之上,提出些新的认识和看法。同样,他对王太后处跑得更勤了。
而窦婴则把眼光转向了馆陶长公主。和田蚡一同丢掉相位的他,如今想要复出,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长公主的支持。他知道,长公主一定会支持他的,因为,他和长公主一样,都是窦氏家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