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别曲(出书版)By 卫风
  发于:2010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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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恭敬地深深一弯腰,转身,拔腿就跑,奔进夜色当中。

骆从信走得快,韩仰玉追得也不慢。他回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也跟着骆从信冲出李家,惊动了不少下人。

骆从信拔腿狂奔,韩仰玉在后面死命的追,追过半座城,穿越了缓缓流动的洛水,终于靠着人潮的阻挡,将骆从信飞快的脚步阻挡了下来。

"从信,不要走!"韩仰玉用力拉住他的手。

"少爷,你......"

发现少爷也带着包裹,骆从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别走,从信,你再忍个一年两年,等我考取了功名,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一起找个房子,安安静静过活。"

如果考取功名,又怎么安静得起来?有未婚妻引颈期待着他拿八人大轿去抬,身旁还有一群文人雅士歌功颂德,那时的他又算什么?

"少爷,我累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您千万要好好的念书,夫人把你送来洛阳,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不要辜负夫人对你的期望。还有我......我也希望你有成功的一天。"骆从信诚恳地说。

没得到他要的情感,却得到了一生难寻的友情。

所以,他依然是满足的。

"从信,我是认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让你被欺负了。"韩仰玉真心诚意地说。

回想过去这半年来的疏忽,不论是有意或无意,都促使他们的关系渐行渐远。

难道,真的没办法挽回从信的心吗?

他在洛阳数年,心里念的只有这个童年玩伴,等他来到了自己身边,却轻忽怠慢他的陪伴,忘记他是怎么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

韩仰玉紧紧握住好友的手,而骆从信也用力回握,十指牢牢相扣。

他们的眼神彼此牢牢锁着,扣住的手亦没有距离。

"从信,答应我,留下来。"

"少爷,不可能的。你放不下李家的一切,他们是韩家的恩人。而且,您对婉英小姐......是真心诚意的喜爱。"

这些都是真话,韩仰玉无法辩驳。

"从信......"他无奈地唤。

你要我如何?我不能离开李家啊!

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骆从信悲伤地说,终于低下头去,再也不想看韩仰玉眼中对未婚妻的依恋。

所以,别叫他留下。

当他心中的情感一天天清晰之后,待在他身旁,看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轻怜蜜爱,实在痛苦又难堪。

"您保重,少爷。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看您。"骆从信抬起眼,定定地看韩仰玉的脸。

"什么时候?你到底要去哪里?"

到此刻,韩仰玉也知道再留不住挚友的脚步。

"我也不知道。往前走就是了,不是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一张嘴巴,吃点野草,喝点河水,怎么都活得下去。"

他才十六岁哪!

先是从南方上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光,现在又要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一无所有的往前走,毫不畏惧。

他的胆识与胸襟,是习惯于富贵生活的韩仰玉永远比不上的。

"从信,你何必......"

他都已经承诺要照顾他的生活了,何必走呢?

若是因为婉英的事情生气,从信大可以说出来,他愿意向从信陪一千个不是。

但这种想法却刚好与骆从信的想法背道而驰。

如果再留下去,他就会每天沉溺在嫉妒与不安当中,渐渐扭曲自己的心灵。

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他的一生就会毁了。

"我得离开这里,去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这里不行吗?"

"洛阳......太狭窄了。"骆从信一语双关。

少爷身边,没有他的空间。

其实,要去哪儿,他还有点茫然呢!

西边长安有静姐,南方有卫大哥,但他现在谁也不想见,他需要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静静地舔舐伤口。

要不就往东方走吧。

反正既然不在少爷身边,到哪儿似乎都一样,他可以到处流浪,去看看这个宽广的世界。

"少爷,我走了!"骆从信抽出自己的手,故作潇洒的挥了挥。

来的时候是一个小包袱,走的时候依旧。

他背过身子快步而去,连头也不敢回,生怕回了头,看到少爷含泪的脸、悲伤的表情,他会忍不住留下,不计一切的留在他身旁。

而韩仰玉终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就此失落,不知不觉泪如泉涌,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悲痛。

直到骆从信的身影被来往的行人淹没,韩仰玉仍是无法动弹。

才刚挥别,他已经感觉寂寞。

抬手想要擦眼泪,这才发现泪痕早已干枯。

自己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韩仰玉看着自己的手掌,茫然地想。

一个女孩忽然从后面扑上,紧紧搂住韩仰玉的腰。

"太好了!仰玉哥哥,你没走!"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了呆滞中的韩仰玉。

"婉英,你怎么来了?"韩仰玉被她吓了一跳。

"仰玉哥哥,我再也不欺负骆从信了,你别走,好不好?"李婉英一大清早被告知韩仰玉带着行囊离开,吓得连忙出门寻找。

还好,仰玉没真的被那臭小子带走。

李婉英紧紧抱着韩仰玉不放,泪流不止。

"我不会走的,婉英,你别哭。"

既然从信都走了,他留在这儿有何意义?

就只是为了母亲的期望,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吗?

韩仰玉有些恍惚,但看见未婚妻带泪的容颜,一颗心再度融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只要三天就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带着从信离开李家,不让他有离开自己的理由。

"仰玉哥哥,对不起。"知道韩仰玉不会离开,李婉英破涕为笑,不过依然担心他会怪罪自己,所以仰着小脸道歉,"以后,我不会欺负骆从信了。"

"没关系,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任何人。"

没有以后了,一步错,满盘皆输。

都是自己优柔寡断、反反复复造成,怪得了谁。

上回一别几年,这次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韩仰玉想要效法好友的豪迈与洒脱,想要学他笑着放手不再回头,但却掩盖不了自己的脆弱,掩饰不了自己的泪眼迷蒙。


第五章

天宝十四年。

牡丹谢了又开,转眼又是花期,整个洛阳弥漫着牡丹的花香,天子携着贵妃前来,一日看尽洛城花。

上园花似锦,众儒人不免附庸风雅,搬来各色牡丹,一齐颂诗咏叹。

"此诗情意深挚恳切,是韩兄近来最佳作品。"在薰风染柳中,莫子尧手持墨痕未干的宣纸,仔细朗读过后,抬头朝韩仰玉笑。

"有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子,又有名满洛阳的文才,仰玉,我们都要羡慕死了。"

"听说主考杨大人已经内定咱们仰玉是今年榜首,我们还有什么发挥余地,倒不如收起铺盖回乡去。"

一听此话,当场就有人拍着大腿唱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群文人又笑了起来。

"不敢当,有感而发而已,顺口吟来没多加雕琢,让几位兄长见笑了。至于进士科应试,我没听过关兄说的传闻,大家文名相近,几位兄长太厚爱小弟,过谦了。"

来洛阳将近十年,学得最道地的就是这表面功夫,韩仰玉拱起手,谦逊有礼地说,端的是一个谦谦君子。

"哪里、哪里!仰玉实在太客气了。"众人-一回礼。

他端起气味芬芳的桂花酒饮尽,又浅尝了下酒楼中的红豆糕、四色果,微笑倾听其他人的高谈阔论。

人情薄如纸,相轻的文人当中,有几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如果顺着他们的称赞往上爬,过两天他骄傲自负的恶名就会散布到东都的每个角落了。

要避免其他人贬低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贬到最低。

韩仰玉皮笑肉不笑地将眼光放到天边去。没有人知道,这首诗吟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好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那日起,他已近两年没有从信的消息。算算,相思堆叠成年。

旁边的人喧闹不已,回过神来时,韩仰玉刚好听到关见勋提议--

"我们去苏翰林府上拜访一下吧!"

"好主意!"

众考生还是不改恶习,一抓住空档,就捧着沉重的名帖上门,名为拜访求教,实是投石问路。

众人一听到此建议,忙不迭起身,轰然应诺要一起上门探访,帮自己的仕途铺路。

韩仰玉幻想着他们在门房前各自掏出名帖要递的场面。

争先恐后一词也无法形容那可笑的心态与光景。

他微笑起身,深深一揖,"各位兄长,小弟另有要事,恕小弟无法同行。"

"仰玉,你怎么不去?"

友伴们看向韩仰玉的目光各有不同,有的庆幸韩仰玉不去,少了争辉的明月,他们这些星光终于可发出光芒;也有的人心生怀疑,认为他已经与主考官有共识,不需要再去巴结其余官员。

又妒又羡的眼光有点刺眼,韩仰玉微眯起眼睛,比两三年前更厌恶这一切。

"我答应婉英要抽出一些时间陪她。"让自己的笑容保持着温和谦逊,并带点对未婚妻的宠溺,有个未婚妻在这种时刻最好用,可以适时脱身。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拦阻韩兄了。"众人在酒楼前-一拱手作别。

终于独处,韩仰玉吁出一口气,擦擦汗,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

"哼!又来一封?!宇写得这么丑,还写个没完!香儿,拿火盆来!"

"小姐,现在天气暖了,没有现成的火盆。"香儿怕小姐责骂,小小声的回答,腰弯到极限,不敢看李婉英的脸。

"笨蛋!没有现成的不会生一个火盆给我!?"用食指猛戳了婢女一下,李婉英怒骂。

"奴婢这就去搬。"

"算了算了!外头不是在烧水吗?"

"是,桂儿正在烧水。"

"桂儿!佳儿!快把烧水的火炉抬过来。"李婉英直起嗓子喊。

刚走进院子的韩仰玉,不禁苦笑了一会儿。

婉英又长了几岁,但任性的个性一点也没变,吆奴喝婢,脾气比幼时还要大上一倍,三不五时就有婢女被她骂哭。

这下,不知道又在发什么无名火了。

小时候撒泼任性,可以当她不懂事,现在的李婉英看在韩仰玉眼中,只能叹息她的幼稚。

"小姐,我马上抬进去。"一听小姐呼唤,本来蹲在廊下煮水的桂儿连忙站起,忙不送回答,挽起袖子,开始抬沉重的火炉。

韩仰玉连忙走过去,对着桂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帮你抬去。"韩仰玉小声的说。

炉内还燃着火,既辛苦又危险,这不该让个纤细的女孩做,他对着桂儿笑笑,要她让开。

缓步走近李婉英的房门,听到她依旧恨恨骂着:"这臭小子,居然还不死心!别以为写几封信仰玉就会心软叫他回来!"

韩仰玉停住了脚步。

事情不对!婉英到底在说什么?

"谁教他认字的?一个下人,也配认什么字!"

他忘了手中沉重的重量,站在门口,看着未婚妻手上的信,然后他将视线上移到她的脸,那张因愤恨而扭曲的脸让他感觉陌生。

"最好叫他死在那里,一辈子也别回来!"李婉英望着信上的字,不屑地啐道。

"小姐......"香儿发现韩仰玉的身影,拉拉李婉英。

"拉什么拉?笨手笨脚的,跟那个臭小子一样惹人讨厌!"

李婉英将香儿推开,将手上的纸撕成两半,还待要撕,手臂却被身旁一双手牢牢抓住。

"仰玉!"回头发觉是韩仰玉,李婉英吓得睁大双眼,心虚地挣扎出他的禁锢,将手上的纸团紧紧捏着。

"你不是出去了?"惨了!东窗事发。

"临时想到要回来看看你的病,所以先回来。"韩仰玉冷冷的说,脸上没有探病的关怀。

但李婉英无暇计较这些,一心只希望韩仰玉早点离开这里。

"我现在好多了,你回去找他们吧!我没关系的,你快去,多跟朋友聊聊。"她挤出懂事的笑容。

"朋友?"韩仰玉的笑容更冷了一些。表面上互相吹捧,暗地里各自较劲,这就是他们这些考生之间的友谊。

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而那人远在天边。

"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用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韩仰玉盯着李婉英紧握不放的手。

"没什么,是我随便乱写的东西而已。"

"交、出、来。"

韩仰玉没有发怒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婉英的眼,一字一字的说出。

"好嘛!"李婉英到底还是胆怯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不敢担负惹他生气的后果,她上前一步,将几张纸交到他手中。

韩仰玉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眼眸注视未婚妻。

"类似的信,你烧了多少?"

"五、五六封......"李婉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回答。

一定不止这个数,韩仰玉叹息。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看李婉英好像吓着了,韩仰玉放轻了声音问。

其实他也不解她为什么会吓得簌簌发抖,她是家中的霸王,别说这种恶作剧,再坏的事情她也做过。

"仰玉,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难道是无心的吗?韩仰玉对这些推托感到无力。

"烧这些信,很有趣吗?"

"我......我不喜欢他!那个姓骆的,他会抢走你。他写这些可怜兮兮的信,一定是为了要你去找他。"

"从信不会这样的。"

"你又帮他说话了!姓骆的在你心中什么都好,你说到他就满脸笑容,看到我就皱眉头,我算什么?"李婉英哭了出来,若不是两年前韩仰玉为了骆从信差点离开李家,她也不会忌惮骆从信到这种程度。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话真怕应验在自己身上。

她绝对不将韩仰玉让给任何人!

"你别哭了,我又没有骂你。"韩仰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仰玉,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韩仰玉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着她。

想了想,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婉英,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

虽然有些恼怒,但她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疼了多年、宠了多年的未婚妻。

虽然那脾气实在是......

韩仰玉不敢告诉李婉英,他对她的情感正逐渐消退,渐渐的淡为一份责任,当年的柔情蜜意,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去不再了。

"真的!"李婉英大喜过望,扑上前来,搂住韩仰玉的腰,撒娇着。

"你不要管那个骆从信写什么好不好?反正不过就是一些不要紧的琐事。"

想到错过了许多骆从信想跟自己分享的琐事,韩仰玉皱起眉头,一股深深的遗憾涌起。

原来,从信不是无情的不跟自己联络,是有人从中阻挠。

韩仰玉又悲又喜,没听进李婉英其余的撒娇。

轻轻挣脱女孩的亲昵拥抱,韩仰玉柔声说道:"婉英,你也十八了,长大一点、懂事一点。"

"我够大了。"

"多体贴人一些,别让别人说李家没家教,教不出大家闺秀。"

"我又没做什么!"

看来,婉英根本不了解自己平日对下人有多恶劣,即使知道,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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