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杨海晨去给他大哥送行。周源本来说要同行,可杨海晨说算了吧,我妈到时是一定要哭的,你在,她尴尬,我也尴尬。周源笑著说,你不会也哭吧。杨海晨说,怎麽可能,又不是不回来了。
周源又说:“你妈倒是挺多愁善感。”
杨海晨说:“要是你把你妈丢这儿自个跑了,你妈也会泣不成声的。哪个母亲不是这样啊?”
从机场出来,杨海晨的手机响了,掏出来看一眼,是高健。他说他正跟几个同事在撞球,问杨海晨要不要去。那时杨海晨还跟父母在一起,母亲还在旁边抹眼泪呢,他必须先把他们送回家去,便说,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高健以为他对撞球不感兴趣,又说:“不然去喝酒呗?”
杨海晨笑:“现在甚麽时候啊,我午饭也还没有吃,你就想著喝了。”
高健说:“那你甚麽都不赏面啊。”
杨海晨赶忙否认,说不是这样的,又把情况跟高健说了。高健当时也没有坚持,可晚上他又给杨海晨拨电话,想约他去酒吧喝酒。杨海晨得在家里陪母亲,只能再次拒绝。
杨海晨一再推却高健的邀请,心里也觉得挺不好意思,隔天便主动找高健吃饭。席间,高健坦白地说觉得杨海晨这人特别难请,总要多番威逼利诱才愿意赏脸的。杨海晨心里叫冤,他向高健解释,说:“昨天我是真没办法,我不是不想去,绝对不是。你看,我今个不也过意不去麽,立马找你吃饭了。”
高健认真地说:“杨海晨,其实你自个有没有发现,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酷了。”
杨海晨失笑:“我酷?从来没人说过我酷,一个都没。”
高健还是一脸严肃:“我说真的。我觉得你对不相熟的人太客气,太冷淡,过份慢热啊。像昨天,你说你不是不想来,可我听你那口气,就是觉得你不屑搭理我了。”又说:“我觉得你得改。”
这头杨海晨是真让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高健说得没错,可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心里佩服高健对自己的了解,同时他又不喜欢高健这种过度的率直与坦白,这让他特别不自在。他又想起高惠的说话方式,他觉得这两兄妹果真是半斤八两。
周源整整三个礼拜没往家里跑,五月底的一个周末,周源母亲打电话让他回去吃饭,又问他为何这麽久不回去。她又吩咐周源把杨海晨也带回去,说好久没见过他了,语气与往常没有甚麽两样。
周源心里其实也是挂念母亲的,他便真的往家走了一趟,可并没有带著杨海晨。以後周源回家,再没有叫上杨海晨,因为母亲隔三差五便会旁敲侧击的问周源女朋友、结婚,甚至生孩子的事儿,让周源不胜其烦,却又不敢跟杨海晨说。
六月的一次,母亲聊著聊著又抹起泪来。周源这人就是最看不得他母亲流泪,他几乎把母亲抱在怀里,不住的安慰,又跟母亲承诺:“我会结婚的,只是现在没有对象呀,我一定会结,您儿子我是甚麽人呢,您还怕我成不了家麽?”
那天周源心情特别糟糕,他始终不明白母亲确切是为何这般著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事。母亲从前总不怎麽管他的感情生活,他总认为母亲在这些方面是比较开通的人,以致跟杨海晨在一起的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担心过母亲的介入。就是有时候他幻想与杨海晨的将来,他也无法想像两人会是因为母亲施与之压力分开,他真的想也没想过。
周源觉得特别心痛。现在杨海晨之於他,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情人。情人这东西有时候是包含了太多责任、诺言等形式上的东西,周源觉得他跟杨海晨之间都不讲这些事,他们只要能待在一起,心里就踏实了。他们两人的关系,比别的情人简单,又比别人复杂。周源认为,杨海晨真真正正是他心灵上的寄托,他根本再也不能承受没有他的感觉,单是想像,周源就觉得失落无比。
那天回到宿舍里,技资的人都在周源的寝室里打牌,杨海晨则窝在床上看书。周源没搭理技资的伙伴,只坐到杨海晨床上,凑近他说:“我妈刚才哭了。”
杨海晨吃惊,他看著周源,他能嗅到周源呼出来的酒气。他问:“怎麽回事?”又说:“你喝酒了?”
周源嗯了声,又摆出苦恼的表情。
看见周源这样,杨海晨是担心的,可当著那麽多人的面,他俩自然是有口难言。技资一伙人还在吆喝,又想招呼周源过去玩。周源感到沮丧而不耐烦,他说:“我不玩了,你们玩吧。”又压低声音,皱著眉头问杨海晨:“他们怎麽过来了?”
杨海晨耸了下肩,又示意周源小声一点,这些话让老彭他们听见了也是难看的。两人你眼瞪我眼的,赶人家走也不是,跟他们一起玩也不是。後来周源无可奈何的,跑浴室洗澡去了,回来时技资一伙人已经走了,而杨海晨则捏著本书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周源走到杨海晨床边坐下,凝视著杨海晨的睡姿。杨海晨睡觉永远是那麽安静,周源真喜欢毙了杨海晨的安静,刚认识杨海晨时,他就是让他的安静、温柔所吸引。现在周源看著杨海晨熟睡的样子,杨海晨的鼻梁亮亮的,周源伸出食指扫了一下,杨海晨在睡梦中自然的吸了下鼻子,周源就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吻他的鼻梁、人中,到嘴唇。
往後周源把杨海晨弄醒,他告诉杨海晨,我妈刚才哭了,她好像认定我不会结婚似的。
杨海晨心里“咯登”了下,他凝重地问:“你妈怎麽说的?”
“她就总是问我何时结婚,何时带女孩让她看。今个是她第二次为这事哭了。”
杨海晨听罢当即呆了。他其实也隐隐知道周母最近一直关心周源的感情状况,因为他发现周源这阵子不愿意,甚至是害怕回家。可他真没想到周母居然是执著到这个地步,他觉得整件事太不寻常。他开始慌了,看著周源:“你妈,她怕是知道了吧?”
周源这次没有急著争辩。他也开始搞不清了。
“她怎麽会知道的?不可能啊。”
周源不吭声,点烟。
“你从来没跟她说过的吧?”
“我怎麽可能说!”周源觉得杨海晨这种问题特别无稽。
杨海晨把头埋在双手里,脸色非常难看。周源心里愕然,他没想过杨海晨的反应会这般夸张。他不知道这消息对杨海晨的打击有多大。杨海晨发现自个的性向,是他初中的事,少说也有十年了,而这十年来,杨海晨从来没有在这种自己不愿意、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性向泄露给别人知道,在某程度上,杨海晨已把这视作自己毕生的秘密,他实在不想让外人知道。
周源捏著烟,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她也不一定是知道了,她从没开口提过,也没暗示甚麽,她只是要我结婚。”
杨海晨顿了一会,接著说:“咱们在你家里,是不该那麽放肆的。她一定是看到了。”
“看到啥?咱也没干过啥过份的。”
“咱开著门上床!那不叫过份?”
“那是多久的事啊,她那次不可能看见!”
“听见了吧。”
“不可能!”
“咱门也没有关,她就在隔壁啊!”
“她睡著呢!”
“……”杨海晨不知该说些甚麽了。
“就是她真的知道了,咱们又能怎麽样?”周源瞅著杨海晨,语气像再逼供。
杨海晨低著头,不说话。
“说话呀!”
“……我不知道。”杨海晨支著额,一脸倦怠。
隔了好久,周源把烟丢掉,忽然说:“我乾脆跟她摊牌去吧。”
杨海晨马上抬头:“你摊甚麽牌?”
“我去跟她说。”
“说甚麽丫?”杨海晨追问。
“甚麽都说呗,说清楚,那就不用烦了。”
“你想跟她讲我俩搞同性恋?”
“是!”
杨海晨忍不住在周源身上推了一把:“疯子!你疯了吧你!”
周源想不到杨海晨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以为杨海晨至少会为他的勇敢感动一把,周源感觉委屈、不甘。他说:“我没有疯,我说认真的!”
杨海晨看见周源眼中的冲动,他把一手覆在周源手背上:“你不要胡来,千万别冲动。你想想,你要真跟你妈讲了,她会怎麽想?她会难过死的。”
周源反过来一把抓住杨海晨的手,激动地喊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一定要讲!要是我不讲,要是我还一直瞒下去,我最终必是要结婚的,我俩就不能在一起了,你明不明白?!”
“不,周源,你冷静点,你听我说。那事不能讲,真的不能。”
“我不讲,我就得结婚了!”周源蹲在杨海晨跟前,紧紧搀住他的手。
“可那是你妈!你觉得她受得住这种打击吗?”
“她反正也猜到一点了吧。”
“那不一样!”杨海晨坚持,又说:“而且你不是说她可能还不知道麽?”
周源抬头注视杨海晨,他能看出杨海晨的慌乱与著急,他便问:“你为何怕让人知道呢?我都不怕了,你怕甚麽?”
“我怎能不怕?!你要真跟你妈讲了,我父母最终也会知道的!”
周源难以置信的盯著杨海晨瞧。为何事到如今,他还非要死守这阵线?他为何这般胆小?他恨他的胆小!
“你听我的……”杨海晨接著说:“总有解决办法的,现在情况也不是恶劣到那种地步,咱别要急……”又说:“总之那事,无论发生甚麽事,你也别胡乱招,千万别招。”
“就算我得结婚?”周源怔怔地说。
“……”杨海晨不知如何回答。
周源看他半天,忽然板起了脸,决绝地说:“我明天就去跟我妈讲。”
“你别!”
“你他妈怎能这样自私?!”周源站起身,用力把杨海晨往床上推。
杨海晨用一手撑著身体,一手拨开周源的胳膊。“我自私?!我那是为你好,为你妈好!”
“为我好?所以让我结婚?你他妈少恶心了吧!”周源觉得难过极了,他觉得事情正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著,可他无力挽回。
“我没有让你结婚,我从来没那麽说!”
周源又蹲下来,他直直的看著杨海晨,蹙著眉头,眼里是源源不绝的悲伤。“海晨,我不能结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从来不愿意看我妈伤心,我想永远的听她的话,可这次,我不知道了……我、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麽?”
杨海晨把一手搭在周源面上,周源立刻抓住他那只手。杨海晨把周源拉到床上坐下,又跪到周源两腿间,把周源拥在怀里。他用面颊磨擦著周源的头顶,缓缓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不想你结婚,我回不去了……”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著,周源把脸深深埋进杨海晨的胸口,没有再说话。跟杨海晨离离合合了三年,杨海晨的怀抱还是这麽能打动他,杨海晨的胸膛就是他最珍惜的慰藉。
良久,周源搬过杨海晨的脸,鼻尖对鼻尖的盯著他,柔声说:“海晨,你相信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会再离开你,甚麽事情也好,天塌下来也好,咱一起去面对,好不?”
杨海晨恳切地点头。
“我会跟我妈说的,啊?你交给我,说了就成了,不会有事的。”周源接著说,托住杨海晨头颅的双手紧了一下,像在给予他勇气。
这头杨海晨却把周源的手拿下来,他摇著头说:“周源,你不要讲。”
“为啥?”
“别讲,这事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求你。”
周源的表情慢慢僵硬起来,看著杨海晨满脸的哀求,周源感到绝望。事实上,除了摊牌,周源想不到任何能挽救他俩感情的法子。杨海晨认命般的口气,让周源觉得他是早就料到这天的降临。周源讨厌杨海晨对命运之屈服,他觉得杨海晨最少要反抗一下,为了他俩,为了他。周源又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背叛。
最後,周源直勾勾的瞅著杨海晨,一字一句说:“行,杨海晨,他妈的你最行了。你不让我讲,那你就等著喝我的喜酒吧。”接著一下子蹦到地上,夺门而出。杨海晨让那震天的关门声给震住了,他对著门喊了一声:“周源!”可那晚上周源再没有回来。
(三十五)
老彭跟情人吵了一架,把周源约出来喝酒。老彭说:“我真受不了啊,我对她已是百般迁就,她为何就是不了解我呢?”
老彭跟他的小女友不常吵架,老彭疼她疼得不行,万一真吵了他就会找人喝酒,喋喋不休的抱怨,再屁颠屁颠的去找那小情人道歉。周源没心情听老彭发牢骚,一个劲的灌酒,老彭见了,便反过来问他是否有心事,到头来倒像是老彭特意把周源约出来开解人家似的。
周源起初怕自个酒醉说胡话,不大乐意开口,老彭便直鼓励他说话。到最後,周源也受不了老彭的死缠烂打,徐徐的说:“老彭,你有没有遇过一种人,好像你怎麽对他好,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看了,他也还是无动於衷。你抱他吧,他也抱你。你说你爱他吧,他也说爱你。可你就是怎麽也无法踏实下来,就是怎麽也看不清你们的将来,好像你俩突然就会分开了,结束了,抓也抓不住。”
老彭定定的看著周源,眼神闪著兴奋与赞同,像是找到甚麽知音。他说:“周源,我跟你说,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是真他妈受不了。你知道,我也不小了,谈情说爱,根本就是小屁孩的玩意儿,我这种年纪,还哪里有那种精力?”
老彭自嘲般笑了一下,点支烟,又接著说:“可我他妈就是控制不了。你不知道,看著小舒啊,我就心软,她要是朝我笑,朝我撒娇,我连自己姓甚麽都不知道了。我这麽说你也许觉得挺呕心,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肉麻得不行,都这麽大个人了,可我是真的爱她,真的,就是爱啊。”
周源半天不说话。他又想起杨海晨。他想,要是杨海晨是个女人,那该多好,那他就能与他结婚,就不用惹他母亲伤心。杨海晨也能一辈子与他在一起。可现在,周源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下一步该作甚麽了,分手吗?真走到尽头了吗?想到这周源就觉得心如刀割,他甚至发现自己双手颤抖。
老彭又说:“周源,你别不承认,我知道你外面有个人,不是高惠,我也不知道是谁,可我知道你跟那人……你都陷进去了,对不?”
周源不说话,喝酒。老彭便又说:“她到底甚麽人啊?不会是明星吧?”
“你有毛病?瞎说啥啊?”周源看疯子一样看著老彭,想笑又笑不出来。
“那你怎麽不让我们见啊?”
“……”周源不知如何解释。
“是不是她还有别的男人呀?有老公?”又说:“不会是不正经的吧?卖的?”
周源听得心惊肉跳,手心冒汗,便装著不耐烦的样子,粗声说:“你别瞎猜了行不行,我已经够烦了呀。”
老彭也烦躁起来:“操,我就是不明白你在怕个啥劲了,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对错,你还怕我说你不成?”一会又说:“是不是没成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