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去吧。”林若夕淡淡地说。
“在做什么?”
“想你。”
“。。。”
没有回答什么,林若夕听到身后奉天逸走开的声音,突然有些想哭。因为自作孽而得来的苦难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林若夕连自己也找不到怜悯的理由,因为自弃而悲切着。
“起来吧。”宛若在做梦,身后响起的还是那个声音。
奉天逸还在?林若夕侧扬起头看他,见对方手中多握了一壶酒。
奉天逸弯下身,拉住林若夕的手臂,将他牵起,而后扯过他手中的树枝,将地上的“奉天逸”和“林若夕”的笔画连接起来。缓缓将酒倒入,温热的液体沿着陷下的凹槽缓缓扩散着。直到将所有的笔画覆盖。奉天逸一把火扔下,那六个字在冰天雪地中燃烧起来。
微弱的火光摇曳着跳动,脆弱得好像马上要被不断落下的雪浇灭,却顽固地烧着。。。
林若夕有些发怔,转头看向奉天逸时并没有捕捉到任何表情。。。
你恨我吗?林若夕不只一次想这样问他,因为已然猜到答案,又何苦去确定一次让自己难过。。。再忍耐一下吧。。。林若夕心想着,只要奉天逸再忍耐一下,就可以亲眼见证自己落寞的一生如何凄凉的终结。
也许这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
在这个春日,他看尽一切。。。
在这个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春天过后,林若夕静静地站在逸王府门口,看着载着黄志立的囚车缓缓从他面前驶过。
永易九年,夏,兵部尚书黄志立因通敌翡帧判以凌迟,至此马至一案沉冤得雪。
同月,广建封地爆发疫情,百人致死。
沐语枫请命广建封地疫情的赈灾财物时,也同时在接到皇帝钦点监督黄志立行刑的圣旨。明黄的旨意沉沉地递到手中时,觉得林若夕便站在他身后嘲笑。他曾经对司空玄说,自己可以让黄志立死,但最终让黄志立死的人却并不是他。身处官场远不如跻身官场来得容易,能轻易被皇帝玩弄于股掌,沐语枫时常会觉得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大人,傅家已经派人来了好几次了。现在是傅家的大小姐傅明翼在门外求见。”芝麻绿豆的小官卑躬哈腰的样子让沐语枫觉得讨厌。
挑了挑眉,他冷冷地回答:“让她在门外候着吧。傅明佳判刑这么多天了,现在才来为她求情,她也算狼心狗肺了。”
沐语枫觉得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奇怪,一月之前他还登上傅家求婚被拒之门外,一月之后,傅贯总算明白岚王这靠山不再稳固,转而让傅明翼上门拜访,而后顺水推舟将她嫁掉。
沐语枫不明白皇帝将监督黄家刑法一案交给自己的用意,这背后隐隐有些嘲弄,但现在看来,司空玄早就看出傅家的动态,让自己娶傅明翼,这对皇帝来说,也许只是更加接近莫子游的契机。
“语枫。”
有种说曹操曹操到的无奈,沐语枫抬起头看莫子游怒气冲冲地进来。
“明翼,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眼泪也哭干了。不管你如何处置傅明佳,都应该先见一下她吧。”
沐语枫看着对方义正言辞的表情,沉默了许久了,突然清风一笑:“怎么?你心疼了?”
莫子游一愣,严肃道:“不要说些有的没的。”在莫子游心中,他虽然不喜欢黄志立,但这件案子却牵扯到他敬爱的马至马大哥,他心中气愤也难过。如今,这案子到了沐语枫手里严办,莫子游知道这么痛恨黄志立的他绝对不会手软。他不想为黄志立求情,但傅明佳曾经与他们同生共死,她是无辜的。皇帝完全没有过问这个案子中傅明佳的处罚,这就等于将她的生死完全交给了沐语枫。如此模棱两可在傅家,莫子游知道,玄大人希望借此事让沐语枫娶了傅明翼。
但现在的状况。。。
傅明翼好几次哭着到莫府,说是这趟去了沐府,定然许给了沐语枫。知道她的画外音是希望自己娶她,但曾经答应过沐语枫不爱就放手,心却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话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何尝希望自己有一天跑到沐府,是为苦口婆心地劝沐语枫娶妻。他也很想问问沐语枫,你爱她吗?你是因为爱她才想要娶她的吗?
而现在的沐语枫对傅明翼如此冷淡,自己究竟应该自私地高兴,还是要为傅明佳白白牺牲而难过?
“你打算处死傅明佳?”莫子游问得小声。
“这个,只是按律法办事,何时轮到我说要不要她死。”沐语枫说得云淡风清。
“你不想娶傅明翼也可以不娶。。。也不要白白搭了傅明佳的一条命。”莫子游含糊道。
“你在为她求情?”沐语枫冷笑了笑,“以奉天逸与傅明佳的关系都没来求情,你却因为傅明翼为她求情。。。”
“不是这样的。。。我。。。”
“可以啊,我自然可以不娶傅明翼,就轻轻松松放了傅明佳。而你,想娶她,也大大方方地去娶。只要你给我跪下!”
莫子游一愣,一时没听清。
“你给我跪下,好好求我。”沐语枫冷冷地重复一遍,“我就放了她,也成全你和傅明翼。如何?”
“你。。。”莫子游没有料到他会提出如此的要求,一时气急。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考虑。”说着,他悠悠坐在椅子上抿着甘茶。
尊严,对于一个文人来说高于性命。但沐语枫深深地记得,当年他在莫府,在莫子游面前,他跪得双腿发肿,就为了求莫子游能让自己在他房间的地上睡一晚。这对莫子游也许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但寄人篱下的屈辱,却在沐语枫心底深种。
从被莫父看上的那刻起,沐语枫知道自己不是小厮,而是个倌儿。无论怎么嘶喊,远门在外的白红枫都不可能救他。绝望的时候,他已经不懂得哭泣。哭泣是懦夫的行为,他恨懦夫,尤其恨像他父亲那样的懦夫。可天意弄人,沐语枫长得很像父亲。
贱人的儿子。。。这个称号不是来自支撑整个家的母亲,而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日在家里流泪发呆的父亲。这个男人除了一幅妖人的皮囊便一无是处。他不能出门,不仅仅因为他不会任何农务,更是因为他一出门便会被一些男人团团围住,不弄到母亲从田里回来将这群禽兽赶走便不会罢手。最记忆犹新的是一次与父亲一起出去,走到偏僻的小径时涌出一群恶霸。那些横行霸道的恶人见到他们便淫笑不止。经过一番好似清风一般的厮打,沐语枫被父亲压在身下死死护住。那个软弱的男人哭泣着大声呼救,被那些肮脏的男人一次一次地进出。。。
沐语枫很恨。。。他绝望地恨着这样的人生。他明白母亲无言地隐忍着猪狗一样的生活,只单单用行动反抗命运。她那么那么爱这个无用的男人,即便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把她放在心中。
“沐语枫。”父亲曾经给他取名。
“这个‘沐’就是爹的名字吧。”沐语枫看到对方点头,很少见到这个男人笑,但他的笑却总是很浅很美,第一次没有被他的愚蠢与懦弱惹怒,沐语枫静静地问,“‘语’呢?是娘那个‘语’字吗?”
“嗯。。。”沐儿温和地回答。
“那剩下那个‘枫’,‘枫’是什么意思?”
沐儿顿了顿,眼中闪烁着难以遏制的哀伤:“也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我负了的人。。。”沐语枫明明没有再度询问下去,可沐儿却开始喋喋不休:“我对不起他,也要不起他。。。有个达官贵人愿意为他一掷千金,而与我在一起他却会一无所有。。。”
“你喜欢他!”聪慧的沐语枫发狠地说着,他脸色微沉,愠恚而问,“为什么不是娘?为什么你不喜欢娘?”
沐儿怔了怔:“语儿。。。我欠她太多。。。”
。。。
当往事的尘埃因为偶尔的回首消散,痛苦的当初明明已经不再,却透着无尽的悲哀。
沐语枫记得,直到这个男人和母亲一起被人打死之后,自己还带着父亲留给他一生不灭的记号遇到了与他非亲非故的白红枫。
13岁的沐语枫知道,是他。。。
父亲常常念叨的,会在画纸上隽秀地描绘的那个人。。。
白红枫问他的名字时。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叫“枫”又如何,那个柔弱的男人已经死了。带着这个名字,这份思念,只会让眼前的男人时时刻刻将他看做父亲的影子。他不要往后的人生还活在沐儿的屈辱中。他这一生,唯有语儿——他的母亲,才是他独一无二的骄傲。
待在菊苑的日子,沐语枫活得十分自在。倒水的小厮时常被人调戏,却总有白红枫时时照顾着。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摆脱“沐儿”,但只要不沦为小倌。他便有一具清白的身体,有一个与沐儿完全不同的人生。他知道自己可以翻身的,不仅可以,还能够娶妻生子,从此告别往日。
但他错了,踏进莫府的那一刻,他真的还是走上了沐儿的老路。
进莫家的第一天,他因为得罪了莫子游而被毒打了一顿。那日,莫父没有碰他,只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虚弱无比的他。
也许,有人真的天生就会斗争。
凡一个本能会斗争的灵魂本身就做不了弱者。
但如若是强者,为什么总还会频频受到伤害。。。
沐语枫养伤的时候,时常会与莫父交谈。对方是个胆小如鼠的男人。他每每盯着自己的眼神都好似要扑过般狂野,却因为忌惮莫母而常常对着自己发呆。保护自己时,沐语枫会去欺骗莫子游和他同榻。而后夜半十分起床,躲藏在房间的角落窥伺。当那个猥琐的身影摸进房中时,他便眼睁睁看着那晃动的黑影在莫子游身前肆无忌惮。直到对方惊声尖叫,莫父惊讶得傻在一边被闻声赶到的莫母狠狠教训着、诅咒着。于是,缩回壳里的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沉寂下来,不敢找他。而莫子游自那以后都畏惧着和别人的肢体接触,拒绝与任何人同床。尽管事隔多年,他已经不记得当初的种种,但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残存着。以致一次沐语枫被莫父严声警告独自在房间待着,他跪在地上求莫子游庇护,希望能睡在这个大少爷的房间,不是在他床上,只是地板。。。
这样辛苦守着那具无用的躯壳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三年后莫父重病之时。沐语枫再也不担心那个男人会对他做出什么。他不需要别人承认与肯定,只要自己维护着这样一份尊严,沐语枫便可以抬头做人。
。。。
“考虑好了么?”看着一点点消淡下去的香,沐语枫对着发怔的莫子游,道,“是人命重要,还是莫少爷的尊严重要?”
眼看着香即将成为灰烬,莫子游直觉心在一阵一阵地打鼓。他不知道沐语枫为什么要他做出这样的抉择。羞辱自己,会让他感到快乐么?他不想白白送了傅明佳一条人命,也知道沐语枫不会。明知道他抱有的心思,却不懂得还击,莫子游觉得窝囊的时候,也猜测着沐语枫。
从多久之前感觉到自己对他保持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从知道男人可以爱男人起,从母亲那里一再确认当年沐语枫留在莫家的原因,从见到他走出华王府时身上留下的印记。莫子游不断警告也遏制不了那种别样的心思。
曾经对沐语枫说,做一辈子的好友,等到成婚生子,功成名就,我们坐在一起谈论往日的相识,携手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又与情人间白头偕老的幸福有多少差异。。。
如若没有差异,就这样继续下去。不要觉得心痛,看着对方成亲,然后自己也找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孩婚姻。然后慢慢等待。。。等到年迈时,即便互相对望,也不会觉得罪恶,让时间去沉淀这样非友的感情。。。
莫子游以为可以做到,以为可以坦然。。。但越是这样暗示自己,就越无法面对。。。看着对方一如既往冷静的表情,莫子游想,是自己一个人在疯狂。。。
“你回去吧。”沐语枫这样对莫子游说,“我不会杀傅明佳。我要成为傅家的女婿。等着喜帖吧。”
莫子游恍恍惚惚着,顺从对方的意愿离开。而后浑浑噩噩几日,接到手中的喜帖。沐语枫成亲之事办得十分仓促,因为广建封地的疫情急需他打点,不日可能赶往边界,试探着了解情况。
婚礼当天,莫子游不知为何没有在家中等候筵席,而是偷偷跑到沐府,看男人穿着大红的礼服。青丝飘逸的样子十分迷人,想象着今日是自己领着这样的沐语枫过门,他心疼得发颤时还觉得幸福。
快要入夜的时候,是沐语枫去傅家迎亲的时候。莫子游魂不守舍地游荡在街上,却莫名被玄大人的太监带进皇宫。双眼已然对不上焦距,莫子游失神地看着司空玄抱着自己,然后开始亲吻。一点一点的拨开衣襟,舔食着脖颈,锁骨,一路蜿蜒而下,极尽挑逗。
“这样有意思吗?”莫子游问司空玄。
“你说呢?”皇帝笑了笑,忍耐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沐语枫成亲,皇帝一下不希望再这样伤神地去考虑莫子游的感受。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得不到的痛苦。
即便身下的人现在只剩下空壳,他也要狠狠占有他,因为沐语枫而烧尽的灵魂,由他司空玄填补。
。。。
沐语枫骑着白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心中忐忑着,也没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娶到一个女人,还是个有地位的如花美眷。这一切感觉很不真实,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忙碌的这一天,沐语枫最常想起的还是那个傻瓜。一些一切早已淡忘的事却在今日反复闯入自己的脑中翻滚着。待会儿会在筵席上见到他,沐语枫早就学会如何在那个男人面前做戏。难过可以装作开心;介怀可以装作不在意;爱可以装作云淡风清。。。
沐语枫幽幽抬起头,看粲然的星空,觉得有些窒息。悲哀的时候如若低头,就仿佛向命运举起白旗。
“大人。”马下行走的一位奴仆突然叫了沐语枫一声。
缓缓垂眼时,顺着仆人所指的方向,看到林若夕矗立着微笑。
“别管了。我们继续走。”沐语枫不知对方抱着怎样的目的,只知现在停下来关注这个煞星定然会不得好死。
“可是,大人,刚刚那位公子向我们递来纸条。”奴仆为难地说。
沐语枫皱了皱眉,还是不想理会,但心中不知为何震颤,有些不耐烦地,却焦躁不安地接过精心折叠的纸,拆开时,已然震慑得难以动弹。
这是一个圈套?
沐语枫脸色惨白,他低头看了看远方笑着的林若夕,不敢想象皇帝将莫子游压在身下贯穿的样子。他紧紧捏着拳头,胸中一阵狂跳后好似马上要停止一般。
怎么办?
沐语枫感到浑身冷汗:“管叶!管叶!”婚礼的队伍随着新郎官失魂的喊声停在了空旷的大街上:“莫子游现在在哪里?”
司空管叶知道今日沐语枫成婚定然要关注的不是喜堂上那位妖冶的新娘,而是莫子游:“他不在沐家,也不在莫家。”男人简洁道。
“在皇宫吗?”沐语枫听到司空管叶的话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你知道,我不去皇宫的。”
“我问你,他是不是在皇宫!”沐语枫全然失了往日的冷静,大喝。
“很有可能。”
沐语枫一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轻吐了口气,睁开眼时已然剩下一片绝望的灰暗:“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那个女人要想回傅家的话,就随她吧。。。”
沐语枫说完策马而走。他急速脱离这支庞大的队伍,向皇宫而去。这个丢下新娘逃跑的男人无时无刻都在后悔、,他,因为这一生遇到那个傻瓜一样的男人,而注定要抉择要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