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51.蒹葭苍苍（一）

这个时候，遥远的北半球大概已经入秋了吧。

在温暖的新西兰，春天却刚来到。

春天的岛国很美，大片大片的绿坪漫山遍野，在山谷的那边，波澜起伏的延绵绿丘在视线的

尽头铺陈开去，点缀着各色的花朵，牧民居住的木屋就建在这山丘上，宽阔的风车叶片在春

季海风的吹拂下缓缓扇动……

我仰面躺在这绿草拂动的山坡上，鼻息之间是青草的气息。阳光正好，懒懒的撒在身上，不

烫却很温暖。身上虽然只穿了薄薄的衬衫，却一点都不冷。潮湿的海风顺着发丝吹过我的脸

颊，我仿佛听到了海的声音……

一件宽大的外衣从天而降罩在了我的身上，耳后传来的是熟悉的抱怨声：“又穿那么少，是

想再次劳烦我照顾生病的你吗？”

我心中一动，却没说什么。而那人却也仿佛习惯了一般的自顾自的动作着，将我团团包好，

抱进他的跑车上。

“今天的散步时间到了，我们回家吧。”

我慢慢的将头靠在车窗旁，望着外面的山峦和海涛，不言不语。

车子驶进市区，穿进一片住宿区，最后停靠在一栋高级公寓楼下。这里就是这五年以来我和

黎葭住的地方。

四室三天的屋子，很宽敞。除了黎葭和我住之外，每天还有女佣会来打扫。

“想看电视吗？”

我摇了摇头。

“肚子饿了吧，我先帮你做点吃的吧，乌冬面怎样？”说着，黎葭穿上围裙走进了厨房。这

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在五年之前就开始下得厨房了。

屋子里暖暖的，我脱下身上的外衣，走到餐桌旁坐好，一边等待乌冬面，一边看我的作业。

看了一阵，抬起头来，正好从门缝间瞧见黎葭在厨房中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中有些温暖。

“啊，等久了吧，乌冬面来了。”黎葭说着，递给我一双筷子：“吃吧，加了两个蛋。”

我接过筷子，吃了起来。热热的水汽从汤碗上腾空而起，让我有些看不清。

“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

吃了两口以后，看到他转身走向书房，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不吃吗？”

黎葭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很久很久，才笑起来：“你怕我饿？”

……点点头。

笑容更盛：“小雨，帮我盛碗面吧。在锅里。好不好？”

这家伙……哎。认命的站起来，走进厨房盛了大大的一碗，小心翼翼的端到他的面前。然后

看到他带着笑意接过，吃起来。

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我们的外貌，比如我们所在的城市，又比如我们身边

的人。我学着努力去忘记，离开原来生活的城市，到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本来我是没

有这样的勇气的，本来我已经崩溃，已经坍塌。

不过，还好有黎葭在——在天空塌陷的时刻，他支撑起了我的世界。

从那一年的天台起，他仿佛就一直在帮助我。不知缘由的，不求回报的。从开始的忐忑不安

，到现在的心安理得，我吃惊的发现我正在慢慢依赖上他。

刚来新西兰的时候，语言不通再加上精神上的挫伤尚未回复，我整天整天的不说话，将自己

蜷曲成一团窝在公寓里，躲避着这个世界，不敢去面对现实。是黎葭始终陪在我的身后，努

力的跟我说话，告诉我要坚强。

那样耐心和拥有坚毅眼神的黎葭，实在是和当初教室里那个成天酣睡的同桌很不一样。记忆

中那个晴朗午后的天台，被风吹拂着黑发的少年，看着我，眼睛眯眯的，嘴角弯曲成一个美

丽的弧度。

于是，望着对面喜滋滋吸食着面条的黎葭，我痴痴的看着，记忆仿佛回到了五年之前……

52.蒹葭苍苍（二）

“吃一口吧。”黎葭捧着餐盒，举着勺子喂我。

我摇了摇头，窝回被子里，背过身。

“再不吃，我就要亲你咯。”

我闭上眼睛，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

身体被轻轻的翻过来。细碎的湿润的触觉从唇上传来，细细密密的，极尽缠绵……

我却无法心动。

不多久，他的唇便离开。接着，头顶传来他的幽幽叹息声。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亡，不正是我现在所期盼的事情吗？

如果能这样离去，是不是就可以追上那个人？如果就这样死去，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这样痛

苦……

“这就是你的目的，是吗？”他清清淡淡的说道，“绝食，死亡，让我守着你的身体却挽回

不了你的灵魂。”

“黎葭……”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小雨，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残忍，这样残忍……”

残忍？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也许吧，我是残忍的，我的爱只能给

一个他，别人对我的好，我无法领受。

“让我死吧，”泪水轻轻悄悄的在眼底漫延开，直到再盛不住心中满满漫漫的悲伤，从眼角

流下，“死掉就好了，不用难过，不用孤单活在这个世上，也不用麻烦你……”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的一双大手捏的我的双肩生痛，我睁大了眼，看着头顶的愤怒

的难以自持的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失控的他，一直以来无所顾忌仿佛一切都毫不在乎的他

，竟然面露痛楚，对着我大喊：“你真的该死的这样想吗？你就这么想死吗？！那个墨与然

就值得你这样为他绝食寻死吗？你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他的，你到底懂不懂！”

话音未落，他放开我，起身冷冷的离开。

我吃力的侧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外，心中除了放松之外便是歉意。

抱歉，黎葭。

你对我的好，我无法报答，我的心已经死去了，剩下的躯壳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和麻烦。就

让我一个人静静的离开吧，不需要眼泪，也不需要同情。与然的死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胡

闹和任性，他就不会出事。我想他大概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了。但是我还是想去找他，

跟他说对不起。他因我而死，我又怎能在这个世上独活……

从袖口中轻轻抽出早已藏匿好的水果刀，听到黎葭的脚步声已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我对着

自己的手腕……

我好像听到了血液奔流的声音，带着生命的力量从我的体内流逝……

嘀嗒，嘀嗒，滴落在地板上。

十分钟，半小时，或是一小时，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到意识正在慢慢的消散……

我已无力转动我的视线，我痴痴的看着头顶，那里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被窗楞分成一

块一块……

恍惚中，耳边仿佛响起了海潮的声音，眼前是壮丽彤红的夕阳和波澜壮阔的大海……

“天之涯，海之角。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雨，让我们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好不好？”

“不懂……”

“就是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啊。”

与然，我多想牵着你的手，慢慢变老……

有自己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夕阳下我们牵着手肩碰肩的坐在一起，哼着老掉牙

的曲子，抚摸着对方的皱纹和银发，一起傻傻微笑……

可惜，已是奢望……

对不起，与然……

等我，与然……

53.蒹葭苍苍（三）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各种仪器运作的声音，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轻

浅的听不见。

“为什么要救我？”我吃力的问这个坐在我病床前的男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周身冷冷的气息，就像这病房苍白的色调一样，让人冰冷和

颤抖：“你是真的那么想死？”

“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

“回答我！你是真的想死？！用那些残忍的话来逼我离开，然后再自杀，这些都是你安排好

的吗？”

我听了，吃吃的露出一个微笑来：“是啊。”

砰！

他愤怒的踢翻了桌子。

“好，你要死，我就帮你死！

你让我这样为你担心，为你难过，而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黎葭猛地站起来，走过来

拔掉了我鼻内的管子和身上四处扎满的针头。

他悲伤的看着我，手里握着满满一把管子：“只要是你愿意的，我就帮你办到。可怜我到了

这个时候，还要为你着想！我真是贱，真是窝囊……与其让你自己死掉，还不如让我亲手杀

了你！这是你欠我的。”

失去了氧气，呼吸顿时变得困顿起来。

我张大了嘴巴，辛苦的呼吸着空中微薄的空气，因为喘的太过剧烈而猛烈的咳嗽起来，脸涨

的通红……

“小雨，醒过来，醒过来……”

“小雨，我还是舍不得你去死，如果你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真心对我！小雨，我错了

，我宁愿死的是我！”

“你知道吗？我好嫉妒那个男人，他可以让你为了他这样寻死觅活生无可恋，而我，却连挽

留你的生命都要被你拒绝……”

“醒过来吧，好好的活下去，如果墨与然知道他拼掉性命而救回的你竟然这样不珍惜他的付

出，他一定会恨死你的！”

醒来后听黎葭说，我昏迷了四天，在黎葭的愤怒和金钱攻势下，医生将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

来。现在我的手臂被人缠满了纱布，不能动弹。而我，也像一尊木偶一般躺在病床上，成天

没有动响。

黎葭站在床头，俯视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小雨。

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枯黄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金黄色的细丝，服帖的散开在白色的

枕头上。经过一番抢救和几天的米水不进，他变得更加瘦了，原本就纤细的手腕如今好似变

得只剩下骨头，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病态的，脆弱的。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是自杀而死，

他的身体也会扛不住的。

心中虽然着急却想不出让他重新振作的方法。

原本以为新西兰的环境可以帮助他振作和康复，可是小雨他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意志，别人

再怎样努力救治也不帮不上什么忙。难道，从前那个善良而可爱的小雨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吗

？他难道真的要在这个遥远的他乡异国死去吗？

不，我不会让他死的。就算死神向我讨人，我也绝不允许！

54.蒹葭苍苍（四）

命令手下的人动用科技手段模拟出墨与然的声音，然后灌录了一盘光碟。黎葭也没想到，为

了小雨，自己竟然会去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欺骗别人。可是只要他能够活下去，什么良心，什

么法律，通通不在话下。

轻轻的打开病房的门，黎葭悄悄走进去，看到小雨侧身躺在病床上，不知看着什么。

“小雨，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小雨侧过身来看我的脸，轻轻吐出一句：“什么东西？”

黎葭笑而不答。将光碟放入机器，过了一会儿，那极似某人的声音变从音响里传了出来，那

几句话还是自己说的呢。

“小雨，生日快乐！因为快到你的生日了，所以我要录下几句话来送给你，就当作一个惊喜

吧！小雨，感谢你这么多天来日日夜夜的陪伴我的身边，我好喜欢你，也好爱你。小雨，你

就要长大一岁了，新的一年，要好好的生活下去，知道吗？要开开心心的，就算我不在你的

身边，你也不许哭，不许寂寞，更不许流眼泪，我所有所有的希望，就是希望你能快乐的生

活！你一定要答应我，满足我的愿望，好吗？小寿星。”

于是，黎葭看到小雨的身躯颤抖起来，好似秋风中的枯叶，两只细瘦的小手紧紧抓住被子。

他低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滴落，在被子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哭出来就好。黎葭松了口气。

“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他的期望，知道了吗？”黎葭疼惜的抚摩小雨苍白的小脸。小雨

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头。

接下来，小雨不再抗拒进食，保证三餐都吃。而在食物的调养下，小雨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

来。一点一点的，可以坐起来，接着是下床，然后是自己走路。等到小雨出院的时候，脸颊

上已经长出了一点点肉。

黎葭将小雨带到了自己买下的房子里。带着他四处看看。走到阳台处，黎葭指着外面道：“

小雨你看，外面是花田，到了花季，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朵。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在这里放

一把躺椅，躺在上面吹海风，看风景。”

小雨深深了吸了一口气，道：“我更喜欢躺在花田上，那样更美，更舒服。”

“是啊，那样你也就成了画中的风景。”黎葭喃喃道。

到了晚餐时间，黎葭笨拙的在厨房里炒菜煮饭。

“小雨，现在应该放什么？”

“盐。”

“啊？不是油吗？”

“……油你才刚刚放过。”

“哇，不好了，油放太多了，着火了！”

“快用盖子闷！”

一番手忙脚乱后，有些烧焦的饭菜出炉，黎葭和小雨端坐在饭桌两旁，看着灰头土脸的对方

，笑不自矜。

饭后，黎葭拉着小雨去散步。虽然已经出院，但虚弱的小雨依旧需要每天做锻炼。在气喘吁

吁好不容易爬上海边的悬崖后，猛烈的狂风吹的两人衣衫翻飞。

望了望悬崖下方的惊涛拍岸的景象，黎葭拉住了小雨，抓紧：“小雨，怕吗？”是用喊的，

因为风声太大。

“我不怕！”也是用喊的。

“为什么？！”

“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说的好，小雨真聪明！”

波澜壮阔的大海啊，多少回忆在其中翻涌，一遍一遍的冲刷过每一个人脆弱的心头，留下一

道又一道怎么也抹不去的痕迹。

小雨将双手举到了嘴边，对着夜幕下深蓝的大海大喊：“与然，我好想你——！”只不过大

海依旧涛声阵阵，却永远无法传回那人的回答。小雨怔怔的站在悬崖上，对着海，对着夜幕

发呆。漆黑中，看不到身旁之人绝望而悲痛的神色。

55.蒹葭苍苍（五）

在这之后五年的时间里，小雨完成了高中学业，并在新西兰一座国立大学继续学习。而本该

去更好的学校，比如牛津剑桥等大学深造的黎葭也留下来。个性不羁却又浪漫多金的黎葭赢

得了无数美女们的爱慕，可他却从不加理睬，我行我素的陪伴着小雨，过着两人相依为命的

生活。

可是来自国内家族的压力却越来越迫得黎葭不得不有所回应了。自从五年前来到新西兰以后

，黎家就从未停止过对黎葭的劝说，可惜通通被他一一回绝，直到最近，电话和文书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