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托尔不觉身上一抖,分明齐瑞儒面带笑容,却总觉着他眼中血光淋淋。不由哆嗦起来:“你,你……”
齐瑞儒呵呵一笑:“点烟!”
外头儿士兵便出营高举烟火,齐瑞儒出得帐外。蒙托尔便叫士卒压着,踉踉跄跄也跟了出来。但见外头儿自个儿士卒都已缴械投降,自个儿的王旗也落了下来,早升上一个大大的“齐”字王旗。白日里但见一股黑烟滚滚冲天。
蒙托尔猛地想到甚么,这就一跺脚:“好啊,原来你们昨夜刻意露出些破绽来,便是诱惑本王只注意你们,却忘了……”
“嗯,兵贵神速,夏将军可是名不虚传呢。”齐瑞儒抬头看看南天,“估摸着这会儿,张将军该攻破你那个所谓的诱敌之军了。”
蒙托尔悔不当初:“早晓得,昨夜便该死了你们!”
“大王啊……”齐瑞儒缓缓行过来,望着他的脸道,“这便是你该晓得的,诱敌深入,若敌不动,则是那诱饵不够新鲜啊……”
蒙托尔咬牙切齿道:“你别忘了,是谁在你危难之际出手相助!”
齐瑞儒本是满脸笑容,一听这话却是面上浮出怒起来。蒙托尔只觉着他眼中那冰凉刻寡之意竟像是慢慢自瞳中渗出来一般,整个人慢慢拢在严寒冰雪中一般,这就不由自主嘴唇哆嗦起来,
齐瑞儒冷冷道:“说的是啊……若不是大王你宅心仁厚,也不会有瑞儒今日……君子受人点滴之恩,自该涌泉相报……这么着吧,瑞儒自认不是甚么君子,这亲身报偿的念头也就罢了。”说着一指身后士卒,“这些可都是跟着小王出生入死的兄弟,由他们报答您,也算对得起您了吧!”说罢仰头哈哈大笑。
蒙托尔登时觉着浑身上下一点儿热气儿都没了,旁边儿士兵便先将他锁在大帐边儿的柱子上,看他那面如土色的样儿也是逃不了的。蒙托尔自个儿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里,耳边听着的是由远及近隐隐喊杀生声。不一刻便见张猛骑着高头大马进了王庭营帐,而小半个时辰之后夏白亦到了。蒙托尔此时方信不是做梦,而是当真如此了。这就猛地想到方才齐瑞儒说的那话,不觉浑身一颤,若非那链子将他牢牢锁在柱子上,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诸位看官啊,这战场上自古来几人笑看几人哭,几人埋骨几人还。便是世间常理,亦是如此了。只看官们预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卷地北风催人还 朔气连天迷前程”再说!
第七十四回
词曰:
梢头昨日尤绿,繁花不知何去。终知无益多虑。唯余无言胡曲,凝作眉心半句。
骆柯躺在一侧营帐中,身上疲倦使不上力气,不由皱眉叹气。听得外头儿吵吵嚷嚷便有些挂心,又恐事不成,这便挣扎着要起身。恰巧张祊端了药进来,见他如此忙的行过去扶他在榻上坐好。怜惜的握了他手道:“这又是要做甚么?瞧你皱着眉头的,在想甚么?”
骆柯听着帐外人声鼎沸的,又见是张祊,心知已无大碍,便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又做了甚么?莫不是又出了甚么茬子不成?”
张祊呵呵一笑:“也没甚么打紧的,便是王爷愤不过蒙托尔那般待你,故此发作了他几句。”
骆柯听着他轻描淡写的几句,不由将眉头皱的更紧:“要发作甚么的原也无妨,只若叫有心人晓得了,可不知又生出甚么事儿来……”
张祊叹口气:“真要说,也是没法子的。”却又看他一眼,“你方才想出去就是为着这事儿?你还是罢了,好生养着去。”
“我也没甚么大碍,大夫不也说了是身上伤未好全便又长途劳顿之故?只需好生将养几日便是。”骆柯喘口气道,“要我这般定定闲着,也是不能。”
“傻子似的,可怎生了得。”张祊口里说着,不觉伸手摸他头发,淡淡叹口气。
骆柯只觉着心头一暖,却又不好意思,这就微微摇头让开他手些,借故道:“便是还有你,分明年岁也不小了,行事还是莽撞成这般。不说一声怎的也来了?我敢说,你定是自个儿跑来的!”
张祊本想说个笑话,但抓抓头却是叹气:“我也没法子,不来吧,身子自个儿就动了,拦都拦不住。”
骆柯胸内一热,不觉看着他道:“还说我是傻子,你便又好得了多少?”
张祊只管呵呵笑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看赵大人聪明吧?遇着这事儿还不是一般傻气?”
骆柯不觉噗哧一笑:“待我回京,这便告诉赵大人去,叫他好生教训你!”
“也用不着他教训了,自有一堆人等着教训我呢。”张祊一抿嘴唇笑了,“旁的便不说了,皇上那儿少不得要发作我,吏部还得交代。便是我那父亲,也是不好说呢。”
骆柯听他所言只觉着愧疚万分:“都是为着我,唉。”
张祊握紧他手:“都这时节的了,还说这些话?”这就将头埋在他胸前,“若你死了,我便也不活了。”
骆柯好气又好笑:“这叫甚么话?便是你盼着我死么?”
张祊仰目望着他:“骆柯啊,我的心便是要挖出来捧在你手心里,你也是要装着没看见么?”
骆柯心尖一颤,却只得叹气:“若当真是为着我好,你便该好生过日子,何苦挤进来?”
张祊嘻嘻一笑:“便是都挤进来了,再退出去可就难了。”说着将脸贴在他手上,“可算有些暖了,那日遇着你的时候儿一丝活气儿都没有,可吓死我。”
骆柯缓缓抚着他脸:“便是我死了,你也得好生活下去。”
张祊立起身子坐直了望着他:“我晓得你这意思,便是我好着,你就安心了。你总觉着是你害了我,可是骆柯,我便要问你一句,你当真觉着没了你,我还能跟现在似的?”这就又笑了,“若不是这朝堂上有你,我干嘛受这份儿罪?”
骆柯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却又赧颜不语。张祊伸手搂了他贴着他面孔道:“你便想说,真是爱着呢,便该爱惜自个儿,莫叫你担心。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更得要保重自个儿,可是?”
骆柯不语,张祊叹口气:“这便是爱着了?照我说便不是。当真爱了,自该祸福与共,苦乐同享,当真遇着劫数逃不过了,大不了抱做一堆死在一处,血肉模糊的再不分开。”
骆柯苦笑:“便又说傻话了。”
张祊定定看着他眼睛:“你要叫我独活,莫不如杀了我!”
骆柯一怔,突然觉着鼻端发酸:“先前我以为要死的时候儿,看着满天星星,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你了。”
张祊一愣,不由伸手摸他面颊:“咱俩第一回见,正是满天星星呢。”
骆柯垂目一笑:“你打屋顶上下来,我正在院内纳凉。”
“我就见着个神仙似的人物立在桂子树下练剑,也不知怎么就摔下来了。”张祊哈哈一笑。
骆柯亦笑:“那时候儿你还劫富济贫来着,可不是正巧撞到我手里?”
张祊搂了他:“那你怎的不将我法办了?”
骆柯定定看着他:“若是办了你,便没今儿这些事儿了。”
张祊紧紧搂着他胳膊:“骆柯,便是这一次,抓住了,我可就不撒手了。”
骆柯心上隐隐不安,便知此事不是那般顺当,却不知为何那头还是点了一下。张祊却愣了:“当真?”
骆柯眼内一阵氤氲,却勉强伸出手来一捏他的脸:“假的!”
张祊这就笑着要来闹他,骆柯忙的要让,却又扯着身上伤处,忍不住咳嗽起来。张祊忙的坐定了,不敢造次。伺候着他吃药,只管定定望着他。骆柯心里暖洋洋的,便也不言语。
刚喝完药,却远远听着蒙托尔一声惨叫,骆柯不由面上一白身子抖了一下。也不知为何头顶便疼痛起来,忍不住闭上眼睛抓紧被角。却又张开眼睛望着张祊道:“究竟王爷要怎么收拾他?”
张祊这就过去,伸手牢牢圈住他,在他耳侧轻声道:“那便是另一档子事儿,何必理会它?”
骆柯埋首在他怀里,落下泪来,口里道:“这便是为着甚么呢?”
张祊叹口气:“有的事儿咱们自然是不晓得的,便是有那机会晓得,还是当不晓得得好。”
骆柯摇头道:“这事儿真论起来还是没意思。”
张祊轻声道:“回朝咱们就请辞吧。”
骆柯一愣,抬眼定定看着他。张祊轻笑:“怎么,又舍不得了?”
骆柯幽幽叹口气:“便是没有我,你这官儿原可万载悠长那么当下去……”
张祊忍不住哈哈一笑:“你当我是……”便又小声,“当我是皇帝啊,还千秋万载的?”这就搂着他,上下轻抚他的背,“今儿得了你这一句,我便算是圆满了。”
骆柯这就微微一颔首,将头靠在他身前,头一次伸手搂了他腰。张祊只觉着心头千斤巨石放下一半,缓缓伸手摸他脑后头发,合上眼睛抱紧了他。
这般在北疆盘桓一阵,张猛连着数日都在整理军务,齐瑞儒帮着拟了战况等折子,几人看过了这才发回朝廷去。谁晓得方送出去第二日,就接着朝廷来的圣旨。
出来一看,却是福公公送来的。齐瑞儒一见他,头一个念头便是三叔赵壑出事儿了。这就嘴唇一哆嗦,忙不迭上前拉了他小声道:“福公公,我三叔不打紧吧?”
福公公一愣:“怎么,难道这边儿的都晓得赵太傅病了?”
齐瑞儒闻言一怔,猛地转头便要上马。福公公忙的拉住他低声道:“王爷,先接旨!”
齐瑞儒这才停下动作,乖乖与众将官跪下候旨。这听着听着,齐瑞儒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由将手紧紧握在远处。
原是皇上降了圣恩,言说这次得胜乃皇天庇佑祖宗有灵,且得众将官同心同德,这便是国之幸事。圣旨上封赏甚么的便也没细说,只令张猛尽早还朝,却令齐瑞儒暂管北戎地界,以作封地。又言将王太师幼女赐婚与他,着他整顿罢了即刻还京完婚。
齐瑞儒听得连连皱眉,却也作声不得,待得圣旨念完,福公公将圣旨交与张猛将军,一众人方才起身,福公公便又行劳军之事。齐瑞儒闷到一边儿叹气,福公公却过来与他闲话:“王爷安好?”
“托福托福。”齐瑞儒淡淡应了。
福公公道:“王爷可是在想,怎的军报才发出去,朝廷就来了旨意?”
齐瑞儒呵呵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福公公轻声道:“赵大人早跟皇上说了这事儿,皇上心是定的,王爷莫急。”
齐瑞儒不觉好笑:“福公公往日都是不偏不倚的,这话听着,可是分外别扭啊。”
若是换做寻常人,一听这话还不得生气,这个齐瑞儒分明不识人心。可齐瑞儒却说这话,分明也是试探的了。故此福公公叹气:“若不是赵大人呢,老奴何必来跑这一趟?”说着自袖里递了个条子与他。齐瑞儒心中一动,待到了晚上独自安寝时方才拆开。
一见那字儿,便只是赵壑手笔,但字迹潦草似是匆匆而就,上只得二字:速归!
齐瑞儒这便生疑。分明父皇要他留守,可三叔为何叫他回去?总不至叫他抗旨吧?再说父皇这圣旨也古怪。自本朝初立,便不曾有亲王居封地的,分明是裂土封王不利朝廷。况且,赐婚就赐婚,为何又要隔上几个月?齐瑞儒又想,这王太师素来与自个儿非但不亲,反是处于微妙的敌对立场上,如今突地要成自个儿岳父了。且不论那小姐是美是丑,没由来的别扭。
齐瑞儒将那条子放到蜡烛上烧了,心里重重疑云。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睡。心里分作两端,却不知如何说服彼此。这般折腾了大半夜还是没睡成,只得连连叹气,心里终是拿定主意先遵守圣旨,留在北戎一段日子,再回去不迟。
诸位看官,预知这皇上与壑三郎为何所言不一,此事儿究竟与齐瑞儒有何关系,咱们下回“惊变难言是非 无奈苦笑短长”再说!
第七十五回
词曰:
新月微倚如玉钩,
廊下芭蕉映重楼。
满腹心事谁人懂?
叹悠悠。
落花散去无所依,
伊人空结眉间愁。
恨只恨韶光又过,
水自流。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皇上来了圣旨,主将张猛即刻整军而归,留下绥靖王齐瑞儒整顿北戎诸事。张猛张将军行前便与齐瑞儒置酒话别。
席间齐瑞儒举杯而庆,张猛躬身回礼:“王爷,老将明日便启程归京,王爷可有甚么事体,不若交由老将。”
齐瑞儒饮得一口:“将军客气了,便也无事儿。”
张猛略一踌躇,这就没说话。齐瑞儒看他一眼突地笑了:“张老将军有话不妨明言。”
张猛长叹口气:“老将便想,明日大军启程,能否带一人回去?”
齐瑞儒挑眉一笑:“只带一人么?依小王愚见,不若带两人回去吧。”
张猛一愣:“两人?”
齐瑞儒微微一笑:“除了亲儿子,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张猛立时明白过来,面上神色复杂道:“王爷,这话说得……”
齐瑞儒叹口气:“张老将军,小王晓得这事儿您是万般为难的……只是张老将军,小王以为,父母骨肉至亲,也无非是想叫子女平顺一生。”
张猛喝口酒:“王爷,这话便是到这儿停了吧。”
齐瑞儒随即一笑:“看我,定是酒喝多了,还望张老将军切莫见怪。”
两人便又说些闲话,这就散了。
待得酒宴撤去,齐瑞儒歪在榻上,淡淡叹气。营帐帘子一掀,张祊笑呵呵进来:“骆柯没事儿了,大夫说他现在只需静养。”
齐瑞儒望着他道:“方才还与令尊饮酒。”
张祊过来坐下:“和他有甚么好说的?”
齐瑞儒打量他一眼:“好赖总是你父亲,你也不想被人说是忤逆不孝吧?”
张祊重重叹口气:“早就忤逆过了,还有甚么可计较的呢?”
齐瑞儒也叹口气:“便是如此,骆柯才不敢和你一样儿放肆。”
张祊摆摆手:“他胆子小,想得多,又不是不晓得。”这就失笑,“这样儿的还是个将军,当真叫人好笑。”
“谁说将军便得事事勇武?”齐瑞儒摸着下巴,“你能说服他,便也不容易。”
张祊却笑了:“若是你当真没那意思,怎会烦恼别人怎生想?打你在意的那一刻起,便是分不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