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这王太师往御花园出来了,一路与这王弗居随了他出去,自个儿便顺着原路返回。
一路王弗居垂首合掌,默默想着便往御花园去。才至秀景园,便见一个男人迎面走来。这人年纪不大,玉面俊眼,端庄秀逸。身着一件鎏金八宝蟠龙衫,脚踏轻便朝靴,眉眼之间如有急事。正抱着个人急急走来。他手上抱着那人一身道袍,却散着腰带,身上衣裳不过胡乱裹了一下。鞋子亦是松松垮垮吊着。却也能见他发黑如焦墨,面白似凝脂。这两人身后也不见甚么侍卫随从,宫女太监之流。王弗居看得暗暗生疑。
观这两人,一个分明皇家贵胄,一个却是闲散道人。怎能在这皇家大内穿梭自如?况且那道人如能令这贵人亲自扶持,便是不一般。可放眼天下,还未知甚么道人有这殊荣。
王弗居既不识得他们,又见其行色匆匆,这便折身往园角柳树后藏了。只见那人果是心切,行过时竟没看见他。一阵风似的自去了,王弗居出来再望一眼,却见一个挺拔身影。地上落了一只道鞋。心道必是那道人脚上落下的。上前拾起,也不知为何就开口唤了一声:“且慢。”
那人背影一顿,立时转过头来恶狠狠瞪住王弗居、王弗居也不知怎的退了一步,口中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打量他一眼,见王弗居既未着宫服,也不像甚么朝臣,便收回目光转身要走。王弗居赶上一步:“你落了东西。”
那人回身一望,略略一怔,再垂目看自个儿手上抱着那人的脚。这就倒吸口冷气,颔首道:“多谢。”
王弗居见他不便过来接取,这就上前替那人穿上鞋子。凑得近些,才发觉这人的脚骨小清滑,宛如没有一般。但又有些茧子,似是曾长年行走劳顿。不由再看这人一眼,顿时心里一叹。
但见:
端的是云深水静。宛如神、骨貌清。层波细翦明睫,暖玉柔搓素颈。便是桃花做双腮。远黛山,眉间愁凝。眼角挂晶莹,一滴滴点心。繁花一树满胜景。仙家袍、玄机簪。通体拂爽气,遍身伤摇悲影。无限哀思寡心性。愁欢娱、误了佳境。不知怨怼,道一夏忽静。
王弗居自小便知自个儿长的不差,又得王太师慧眼识人,将他自族里偏房收了做孙辈。更是悉心调教,精心教养。如今到了这年纪,旁的不说,这识人观色也算有些计较。但见了这人,还是惊叹。世间便有这样一个男子,无怪看杀卫玠了!只不知这人是谁,现下又紧闭双目,不能与之共谈,确是憾事。
这就再打量立着这人。又是一愣,只觉着眉眼远观英气勃然,近看眉目灵秀。年纪当真不大,若说是十四五也可,若说是十七八,便也很像。这就更加不懂,心里暗自将皇家那些龙子们默默想了一遍。
正揣测间,这立着之人开了口:“有劳了。你是……”
王弗居想了片刻从容答道:“便是才进宫,很多规矩也不晓得,冲撞了大人,还望恕罪。”这就作势要跪。
那人只是一点头:“跪就罢了,你且起来。横竖不是甚么要紧的事儿。若是日后有人问起,你只管说不曾见过我们即可。”说着便随意取了腰带上一块蚕豆大小的镂花翡翠给他,匆匆而去。
王弗居正欲推辞,却见那人已转过园子不见了踪影。只得将这翡翠收了,自个儿循着路回了。心底却默默想着方才那一眼,两个人在眼前转了百千回,脑中还是那人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和和气气却又不容拒绝。这就出神,脚步慢了下来。手心捏在袖里的那块翡翠,渐渐捂暖了,仿佛要化进心里。
这一折腾,王弗居到御花园时皇上早已离去。周围值更侍卫见他左右张望,也知先前他是王太师带来的,皇上又亲口留了他,故而出言提点:“王公子,皇上往御书房去了,您不如往那儿看看。”
王弗居含笑谢过,摸出些散碎银子塞到他手里:“多谢大哥指点。”
那侍卫呵呵一笑倒也爽快收了,王弗居想了想便将那人身形样貌细细说了才道:“弗居方才出去时见着这人,本想行礼,奈何弗居眼拙,认不出这是哪位贵人。这便不敢造次,只管躲在一旁了。这才耽误了,真是罪过。”
那侍卫一听他描画之人呵呵一笑:“王公子见着的便是当今的二皇子,堂堂的绥靖王讳字瑞儒的那一位了。”
王弗居啊了一声,心底倒是敞亮起来,难怪觉着他面熟,倒是与皇上有几分相似。不过皇上沉稳,天威不可测。这位二皇子却是宽和一些,想来也是年少之故。这么一想,王弗居觉着心里明白了些,这便谢过侍卫,又打听了往御书房去的路。
才至御书房门口,就听着里头儿皇上震怒之声:“去哪儿了?!甚么人进来过?!”
下头儿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哗啦一声不知皇上将甚么扫到了地上,只听珠玉碎裂之声不绝于耳。王弗居不由缩了缩颈子,暗中咽了下口水。
“说话啊,哑巴了?!”就又是脚步来回踱步之声,“既然不想说话,那就一辈子都别说了!来人啊——”
侍卫这就冲了进去,王弗居只觉得一股儿寒气儿从脚上沿着脊背爬到了头顶。还没等他缓过来,里头儿已是磕头求饶声一片。皇上却一言不发,少时就见侍卫拖了几个估摸着是当值的太监出来,径直往别院儿去了。不一刻,就见侍卫端着一个盘子,里头血淋淋几条甚么过来。王弗居吓得一掩口鼻推到一侧,微微一望,登时胃里翻滚,忍不住跑到一边儿扶着墙角松树干呕起来。
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王弗居只觉着眼前一阵阵泛白,身上一趟趟发冷汗。这伴君如伴虎,果是不假。就又听见里头太监喊了一声:“起驾——”这就赶快擦擦嘴角让到一边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只盼着皇上怒气冲冲只管出去,龙眼里压根儿看见自个儿是最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皇上那明黄的靴子经过面前时突地停住,随即转过身来:“你不是那个……”
王弗居只得抬头勉强一笑:“皇上,正是奴才。”
皇上面色如常,仿佛甚么事儿都没有一般望着他颔首:“王太师走了么?”
“草民已送太师出宫去了。”王弗居垂下头来,不敢看他。
皇上这便立定身子:“是么……你刚打宫门那边儿来,可有看见一个道士出去了?或是甚么人带了个道士离开?”
王弗居心里估量一下,随即摇首:“草民出去时与太师同行,并未见甚么道士。回来时……”
“怎么?”
“草民不识路途,皇家大内禁卫森严,不敢造次。故而寻路回了御花园,得侍卫指点才知皇上来了此处。”王弗居转着脑子,这便是说谎的不二法门。越是要紧的越是含糊,越是无关的越是详实。王弗居说罢这一通方道,“皇上要请道士做甚么?可是因着斋戒近了,那倒不妨事。草民在太师府中时,也曾——”
皇上一摆手,王弗居立即闭口不言,低眉顺目。皇上见他这乖巧模样,也就不疑有他:“也没甚么,你起来吧。”说着便往前走,“你叫……王弗居是吧……”
王弗居跟在他身后,迟两步半道:“胡乱取得名字,叫皇上笑话了。若是不好,就请皇上——”
“《易》中字字精贵,又怎会胡乱笑话?”皇上似乎根本不记得方才之事,只管笑道,“你便叫这个吧。日后就跟在朕身边儿,看你年纪不大不小,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就暂且领个御前奉召,也好便宜你在宫中行走。”就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福公公,“小福子啊,这个孩子朕交给你了,你可好生调教他啊。”
“老奴领旨!”福公公在身后打个躬,手中拂尘一挥又冲王弗居一笑,“王大人既是太师荐的,又有皇上旨意,老奴怎敢不好生伺候?”
王弗居不知怎的,听着他那尖细嗓音,身上一阵阵发凉。忍不住低下头去,却还觉着福公公那眼珠子像是两把尖刀,一下一下将自个儿皮肉切开一般。
不等王弗居揣测那个丢了的道士是谁,皇上接着又怎么着了,接下来的几日于他而言,只可说一言难尽。
其实这些事儿皇宫中哪个没见过。甚么侄儿啊义子的,也不过是巧立名目拉拢卖乖的。福公公打从高祖皇帝时候儿就在宫里,这些个事儿那是驾轻就熟。看看王弗居,便也晓得他是个甚么身份。况且皇上与王太师之间的事儿,他也不想管。往好了说,是内廷不干政;往私心里说,那是何必趟浑水。自古以来皇权相权便是相扶相依,却又勾心斗角。得罪哪个都不是,更别说他一个阉人又何必插手这些?也就因着如此,如今皇上才看重他。倒不是说他分外伶俐、懂得看脸子,就是乐意他晓得进退罢了。
福公公看明白这些个,也就晓得既然皇上发话要好好调教这位御前奉召,那在皇上召唤他之前,自然得调教好了。王弗居自然也明白自个儿进宫是做甚么,虽则说在太师府上也是有过些准备的,可真见了宫里的家伙,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旁的不说,便是为着那一日,福公公就叫他除了梅子露外,一切食饮都得断了。每日里泡在朱志水中,全身皮都皱了。更别提后头儿还得塞那么些个玩意儿,本就不富态的他这算是瘦骨嶙峋了。
好容易熬过这些天儿去,皇上终于来了话。王弗居在床上躺着,正由专门的小太监涂抹油膏。一听福公公说的皇上口谕,这就傻了眼。可君无戏言,只得起身收拾停当,随着福公公去了。
一路行到城外十里亭,王弗居方下了马车,就听有人问:“便是这个小子么?”
王弗居只觉着耳熟,抬头一看,却是愣了:“你……”
那人今日一身朝服,端庄威严。王弗居一捏袖中翡翠正欲言语,又听他身后马上上有人淡淡说了一句:“怎么,来了?”
那人掀开帘子耸肩笑了:“皇叔,的确有人来了,不过此人非彼人。”
王弗居斜眼从帘子缝隙看进去,这就张大眼睛嘴巴说不出话来。
诸位看官,这王弗居见着何人了,这几日里稀奇古怪的事儿又是甚么,他们这一群的跟这儿又是等谁,咱们呐,下回“夏日高卧暖碧荷 酒令闲话战当年”再说!
第十回
柳三变有词曰: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的诸位是昏昏然,实乃小老儿的罪过。万莫着急,这便一一为看官们道来。当日绥靖王齐瑞儒一见壑三郎晕了过去,因此心内大乱,一心要救他出去。故此也不顾旁的抱了他起身,径直出得御书房。
看官们许是要问了,这御书房重地,怎的没人看守?这便是看官们不知了。想皇上办事儿,谁敢老老实实跟近处呆着?不能太远,免得皇上叫人听不见,那是死罪;可也不能太近,要是听见甚么不该你听见的,更是死罪。这既是太监的功课,又是侍卫的本事。当下里侍卫太监都不远不近站着,等皇上一出来,这就都跟着伺候去了。便是能留在周围的,也是知道点儿事儿的。更何况进去的是壑三郎,老在宫中当值的谁不晓得他和皇上那点儿事儿呢?这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的事儿啊,还是装着没看见的好。
故此绥靖王进来时没人留神儿,更何况那也不过是一晃眼的事儿。除了出入宫的看守侍卫,也就王弗居见过他们俩了。
自然,王弗居见着他们没人晓得。可看着宫禁的侍卫总会禀报皇上,皇上心中便是不满。留下王弗居本就是他所愿,这就更加不喜。而晚上壑三郎醒来时,也想到叫人看见一事儿,立即叫绥靖王带自个儿入宫向皇上请罪。绥靖王自然不舍也不愿他离开,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赵壑身子疲软又是在他府上,可心底不愿承他的情。两人正说话间,皇上的旨意却道了。
福公公进来打量一眼并不多话,只是念了圣旨。上头说着万寿宫使赵壑即日起回京留用,入礼部侍郎领亲王爵俸,总管十日后北戎使臣往来一事。并于城郊十里亭亲迎北戎使臣一行,务必便宜行事,谨慎果决。
赵壑捏着这一纸黄绢,一夜未眠。第二日便往礼部去了,接过事儿来,竟是半句话也不过。绥靖王心底暗暗称奇,想赵壑回京前口口声声不在做官要出家修道,可怎么圣旨一来,这就又都变了。别说是他,便是满朝文武有不知底细的也都纳闷儿。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这贬出京去的前朝重臣重回朝堂,竟如没事儿人一般。纷纷四下打听。奈何知道的都闭口不言,又有谁敢问皇上和太师去?便是福公公之流,亦是笑而不语,讳莫如深。
眼看十日之期已到,赵壑自然亲迎。绥靖王齐瑞儒放心不下,也到了城郊。未等到北戎使臣,却又等来皇上一道圣旨,只说有个伶俐小子交予赵壑,他自知其用。片刻之后来了轻骑马车一辆,掀开帘子见着的,却是那日宫中所见的小子。怎能不吃惊?
两下里俱是惊讶,这就四目相对。倒是赵壑不知前因,只是上下打量一番,摆手笑了:“你便是王弗居?好名字,好名字。果然生的惹人怜爱。”说着便招招手。
王弗居有些恼他将自个儿看做孩童,可见他笑靥如花,随和大方,忍不住心生好感。再想他那日奄奄一息面色苍白,心中便又有不忍之意。不知怎么的,也就过去上了赵壑的马车。
马车外看不大,内里倒是五脏俱全。就见里头儿一色儿的青毯铺地,上头儿围着宝蓝色幔帘,座椅边儿上搁着一只小小铜壶,身前小几上放着本书。赵壑含笑将身子往里缩了缩,让他上了车来。微微弯腰从小几抽斗里摸出一个食盒放在面前。
王弗居细细打量,见是个楠木镶漆的钿纹盒子,淡淡透着香。赵壑见他目不转睛看着,也就抿唇一笑,伸手掀了盖子。里头儿却是几样精致点心,并着一块木头。
王弗居这就愣了,赵壑只管将盒子推到他眼前:“我是不喜欢吃这些的,你都尝尝吧。”又见他盯着那块木头看,这就拿起来笑笑,“我到万寿山第二年,夏日降下一道雷来,将我门前榆树劈下,真不知是否我罪孽深重却又命不该绝,这才以此示警。”
王弗居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道:“真没想到赵大人如此年轻……”
“年轻?”赵壑摸着自个儿的脸笑了一下,“原来,你们都以为我是靠这张脸吃饭呢。”
王弗居连连摆手:“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大人请勿多心,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赵壑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谁知道……呵呵。”
王弗居一皱眉,赵壑打量着他神色:“你定是在想,这么个家伙居然敢叫你孩子,还敢看不起你,可是?”
王弗居正要跪下,赵壑却俯身捏了他的脸:“能从太师府上出来的,自然是不一般,可是我跟太师斗了这么多年,他老了,我却还在,你说是为甚么?”
王弗居眨眨眼睛:“赵大人的意思小人愚钝,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