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明白,我要的不是一个空壳,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你。我要的是初见那时候张狂的你。我宁愿看你意气风发,我也不要看你瞪着迷迷茫茫的眼睛,看日出日落,一整日不说一句话。我不能再让你那般痴痴迷迷下去,聆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和雨打芭蕉的声音。我不能再让你迷迷茫茫地凝视篱笆上的花朵,看它在清晨绽放,暮色里凋零。
我摘了空谷幽兰,却非连根移来。它又怎么能再活?如果你是蝶,你该蹁跹于花丛。如果你是雁,你应该在天空飞翔。怎么都好,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
你非池中之物,我却拘了你在我身边,无力再飞。明知道我如此做是在一点一滴杀死你,我仍然不肯放手。
我应该放手,我知道,我会毁了你。可我又想占有,永远占有。
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
你错了,秦夕照,不是我毁了你,是你自己毁了自己。
有句俗话说得最好:聪明反被聪明误。
见秦夕照还在往湖中心走,赵构深深一叹,命人将秦夕照拉了出来,把他扶回凌虚阁。
『放手......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把我当东西一样......送人......』
赵构站在垂下的帐幔间,凝视着秦夕照熟睡的容颜。他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全是汗珠。赵构伸手轻轻拭去他头上的汗珠,嘴唇轻轻地吻他眼角的泪珠。
我想吻干你的泪,我想抚平你的悲哀,你在梦中都无处逃避的悲伤。
夕照,不要醒,就这样,在我怀中,不要醒。我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我们是谁困了谁,又是谁伤了谁。是你困了我,还是我困了你。只有这一刻,我才不会担心你从我怀中挣脱,我才不用去为无望的明天而痛楚,我才可以把我在白日里不敢流露的温柔都给你。
遇上你,是我永生的劫难,永世的痛楚,永远的绝望。
秦夕照自睡梦中醒来,见到赵构拥着自己,狂叫道:『走!走开!走开!!』叫声凄厉,让赵构陡然缩回了手,秦夕照缩在床角,把头埋在自己双臂之间,整个人在不停地发抖。
赵构轻声道:『别怕,夕照。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试探地伸出手,触了一下秦夕照的手臂。秦夕照如遭雷击似地,像床帐深处退去,直到退无可退。赵构猛地把他拉入怀中,秦夕照痴痴迷迷的眼神中陡然添了慌乱,开始挣扎。双手在赵构手臂上乱抓乱抠,直把赵构弄得鲜血淋漓。
赵构却不理会,抱紧他,低低道:『我不会放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决不会放手。』
秦夕照疲倦已极地望着他,眼神虚虚无无。『放手?』
赵构一惊,这是这段时间来,他第一次听秦夕照开口说话。
秦夕照痴痴笑道:『你说谎......你也是在骗我......从来没有人真心对我,你也是......你一样是在骗我......』
赵构心惊地拥紧他。他知道跟这时候的秦夕照再说什么都是废话,只有将轻柔的吻落在他脸上,唇上。
秦夕照还在笑,那种痴痴迷迷的笑。
『我不会骗你了。再不会伤害你了。』赵构把头埋在秦夕照的发丝间,低声道。
秦夕照唇角微扬,恍恍惚惚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清明。如果赵构看到他这时的表情,他就会看到,秦夕照的嘴唇,依稀地吐出了三个字。
太,迟,了。
秦夕照坐在御花园里,痴痴凝望天边浮云。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坐便是一整日,赵构看着他,只觉得心中发痛。
我想,我真的很矛盾吧。有时,我想我应该不替你医治,就让你一直迷迷糊糊下去,我要你做什么,你便会乖乖地做什么。可是,我又真想看你唇边带着个倨傲的微笑,仿佛天下尽在眼中的模样。我喜欢看你跟我针锋相对的模样,也喜欢看你被我气得半死的模样。
原来,我想要的,怕仍然是你的心吧。
这次,因为我的无能,令你崩溃。我却再次--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心软--还是想要回那个智计百出、狂傲倔强的你。我喜欢你,我从没有把你当男宠看,我是把你当一个平等的人看。
本来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的,我并非一定要占有你。毕竟情义二字只有一线之隔,男人与男人之间是会有友情的。
然而,我们都错过了。都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赵构微微叹息,道:『你在看什么?』
秦夕照双手抱膝,眼望天空,道:『我想看烟花。』
赵构一怔,道:『现在是大白天。』
秦夕照痴痴笑道:『难道白日里就不可以放烟花?』
赵构愣了一愣,白日里放烟花?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任性?你要看,那便看罢。』
秦夕照笑了。『好啊,那一直放,一直放,放到我不想看的时候为止。我小的时候,我娘就给我放烟花,很美,真的很美。』
白日烟花,那是怎样的虚幻,怎样的虚无缥渺。人的生命,也就像这样。若让你选择,你是愿意选择烟花那虽短暂却灿烂辉煌的一瞬美丽,还是像蜡烛一样,慢慢流泪,直至化尽了自己?
白昼已过,又是黑夜。
赵构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迷迷蒙蒙的眼睛。看他唇角浅浅淡淡的笑意。
长夜漫漫,亦有尽头。东方已白,残灯亦灭。
又是凌晨。
此时的我,真愿倾国之力,只为博你一笑。
可你,永不会对我真心而笑。你唇角依稀恍惚的笑意,你眼中流露的留恋,你浑身流漾的幸福感,你口中低低呢喃的名字,都是为了那个人。
你说你爱,你说你宁死也不肯忘。你真的爱吗?那不过是一闪而逝的烟花,不过是给了你一瞬的幸福,一刹那的温暖。也许于陆商阳生命中,他便是太阳,人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他身上如阳光般的温暖气息。至于你,或许他是爱你,真的爱,非常爱,但你却绝不是他的唯一。
而你,你很聪明,你知道什么是绝望,不,是无望。你不想去尝试绝望到无望的地步的痛楚滋味,所以,你想杀死陆商阳,斩断这无望之恋。你虽注定对他一世痴恋,你却不愿被他一世牵绊。遗憾的是,你最后还是没做到。感情,本是世上最不可解的东西,跟人性一样,复杂到无法言说的地步。任何规律,任何理由,一切的一切,在感情面前,都粉碎了。
本来,男人跟女人相爱,才是世间真正美丽的感情。我跟怜云就是幸福的,安宁的。我应该满足了,一生得一红颜知己足矣,我不该再去妄想不能得到的东西。然而,迷恋跟爱,本来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可我却偏想试一试。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我赵构得不到的东西。那时,我想我是迷恋,我想我对你的感情,也仅止于迷恋,狂热的迷恋,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的追逐。
可是,在这一刻,我却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爱上了你。
不,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赵构回身向殿内走去,烟花还在空中绽放,留那一刹那绚烂在眼中。
然后,粉身碎骨。
赵构出了宫门,道:『备马。』
金国宫中,太子正在半梦半醒间,忽见红帐一掀,一个白衣人影,立在面前。
『太子真是春梦沉酣,不知世事。』还是那温雅如玉的笑容,温文平和的声音。
太子跳起来,赵构微一扬手,他又跌下。『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构微笑,道:『太子殿下,那一夜你过的可愉快?我马上会让你更快乐。』
太子颤声道:『你......你是为了那次的事情而来?』
赵构负手,走到窗边,看那清风明月。『比起靖康之耻,这于我是更大的耻辱。这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我不仅无法保护我在意的人,还要亲手献上。这一次,我亲手毁灭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希望。太子殿下,你觉得自己要怎么个死法,才能让我满意呢?』
太子抖抖索索地向后退去,『你......你......你敢杀我?』
赵构笑道:『你说呢?』慢慢凑近太子,道,『我本来并不打算杀你,毕竟你对我还有存在的价值,但你碰了不该碰的人。』喝道,『听雨!』
萧听雨应声挥剑,割下了太子的双手双足,在哀嚎之声溢出之前,萧听雨便捏住他下巴,割掉了他的舌头。萧听雨又以金针刺瞎了他双眼,道:『皇上,还有什么?』
赵构也懒得看那太子一眼,道:『丢到什么地方去,让他自生自灭吧。』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这般做,其实什么也补偿不了了。就像风过水面,波纹之后,便是了无痕迹。
51
不觉冬去春来,又是叶吐新绿,柳垂碧丝。
赵构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忽见李忠匆匆进殿,满脸仓惶地回道:『皇上,宁王不见了。』
赵构一惊,道:『不见了?』心念转动,难道是逃出宫了?不,不可能。宫中戒备森严,秦夕照神智不清,怎么能逃走?吩咐道:『加强守卫,如果秦夕照想逃,哪怕让他受伤也要截下来。』
李忠答应,正要退下,又道:『皇上,娘娘问平王有没有到您这里来,她找不着他了。』
赵构心烦意乱,挥手道:『这种事还来......』一言未毕,猛然起身,喝道,『马上调护卫,保护平王!』人也如一抹影子般掠了出去,李忠很少见到赵构在宫中展露武功,不由得咋舌。
赵构冲到殿门前,只见秦夕照手中握剑,怀中抱着儿子赵敷,承影却抵在那孩子脖子上,笑道:『皇上,我今日倒真拣到个宝贝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我怎么可以活着走出这宫门。』
赵敷被秦夕照抱在怀里,才五岁的孩子,一向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吓得脸色惨白,想哭又不敢哭,小脸儿通红。
赵构沉声道:『我真是太小看你了。秦夕照出身青楼,受训十年,陪人一宵又算得了什么?』
秦夕照脸色一沉,道:『皇上也把我抬得忒高了,那个太子根本就不是人。若非皇上用尽灵药替我精心调养,我说不定还真会疯疯癫癫下去,任皇上把我当个偶人般地玩。』
赵构心中怒极,似欲撑破胸臆,冷冷道:『你骗我,骗得真惨。』
秦夕照狂笑道:『我骗你?我骗了你什么?我们究竟谁骗了谁?!』
赵构脸色阴沉,不再回答。秦夕照终日沉默,恍恍惚惚。很好,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余力盘算,苦等机会,以逃出宫去。秦夕照,你要我如何留你?你跟我朝夕相处,我又怎能防你一生一世?!留你一日,我就不安稳一日!也怪我实在对你太心软,否则你这双手今日如何还能握剑?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却是楚怜云。楚怜云过来寻找儿子,却见到爱子落入秦夕照手中,只吓得心魂俱散,叫道:『把敷儿还我!』身形一动,便想抢上。
秦夕照微微一笑,承影稍稍逼紧了些,孩子肌肤何等娇嫩,立时鲜血流出。秦夕照笑道:『皇上,承影乃上古名剑,切金断玉。这孩子可经不起我这一下啊。』
楚怜云已急得带了哭音,叫道:『你这般对一个孩子,你还是人吗?』
秦夕照淡笑道:『皇上对我的作为,也不该是九五之尊应该有的,娘娘当真是厚此薄彼。』
赵构沉声道:『秦夕照,你敢伤害敷儿,你的下场会更惨。』
秦夕照不再笑,正色道:『赵构,我是很想杀你,想得发疯。然而我也明白,要你用你的命来换你儿子的命,你也是不会答应的。我只要你答应,这一生一世,永不找我麻烦,我便放你孩子。』
赵构轻抚楚怜云肩头,道:『他不会伤害敷儿的,他知道,若杀了敷儿,他也别想活。』对秦夕照道,『我答应你便是。你知我一向说话算话,我不会找你麻烦。』
秦夕照听着她的话,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道:『皇上是一诺千金,不过,我被皇上折腾得够惨,还是请皇上对你赵家列祖列宗起个誓言。』
赵构脸色一变,但孩子在秦夕照手中,毕竟血浓于水,他也不敢妄动。『我赵构对我赵家列祖列宗发誓,只要你把敷儿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难为你,任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秦夕照点点头,笑道:『皇上,你倒真疼你这宝贝孩子。』
赵构忍住气,道:『你出了宫,就立即放了敷儿。』
秦夕照笑道:『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我拖着个孩子干什么?自讨苦吃。』对赵构一拱手道,『皇上,今生今世,愿如参商之星,远隔山岳,永不相见。』
展开轻功,直奔而去。赵构已命禁军撤开,一路畅行无阻。
秦夕照望着宫门,舒了一口气。出了这道门,自己就真的轻轻松松干干净净了。陆商阳现在在哪里?不管你如今在哪里都不重要,也许分别一段时间还好些,我们可以渐渐淡忘惨痛的记忆。人生本来便是两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交集的时候。唇角不由得泛起半朵微笑,一时间竟有些失了神。
回头望了一眼殿口的赵构,一瞬间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皇上,你以后再不会见到我了。我会走到你永远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心里,总会慢慢淡忘了我,不再来寻找我。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磨人。我也可以过我自己的人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在遇上陆商阳之前所过的那种日子,仿佛真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如今,我只想看那悠悠白云,溶溶青山。我想要一座小茅屋。我想要满山遍野的菊花。茅屋要靠在一条小溪边,可以在溪中钓鱼。
『夕照!』
赵构的声音响起,有痛楚,有挽留。秦夕照再次回过头,相隔太远,他看不清赵构眼中的悲伤,也不想看清。
绵绵的雨丝,不知何时密密地在天地间织成了透明的网。挣不脱的网,用最锋利的剑也劈不破的网。
秦夕照慢慢开了口,声音有些落寞,有些寂寥。『皇上,有些事,强求不得。你对秦夕照,也不过是求不得,才如此执著,如此而已。皇上三宫六院,何苦牵挂我,你我本该是陌路人。』
赵构一字字道:『你真的当我对你只是求不得,如此而已?』
秦夕照一惊,抬起头来,对上赵构的眼神,灼热得要把人都烧起来。他匆忙扭头避开赵构的视线,咬牙道:『皇上......』
突然刀光一闪,秦夕照大惊,匆忙间往后一仰,人几乎贴到地上,刀锋堪堪贴着鼻尖擦了过去,还带落了几缕发丝。定睛一看,竟是楚怜云。
楚怜云一刀快似一刀劈将过来,秦夕照连闪三刀,他武功虽高出她一截,但怀里抱了个孩子,闪避不便,一时竟无法摆脱她的纠缠。
赵构喝道:『云儿,你干什么?』
楚怜云叫道:『我不信他!』左手在锦囊中一掏,一蓬银针洒出,楚怜云三大绝门暗器之一,伤情!细如牛毛,入体则随血液流动,剧毒无比!不仅秦夕照大惊失色,赵构楚怜云也是面色骤变。赵构想出手,相隔太远,哪里还来得及。秦夕照顺手将怀里孩子扔了出去,孩子顿时被银针钉成了个刺猬。右手挥出一剑,已搁在楚怜云脖颈上。楚怜云见到孩子惨死,只惊得整得人都呆住了,刀也落在地上。
秦夕照心悸未消,看到那孩子尸横当场,方才几乎是未曾思考地把那孩子作了挡箭牌,现在才知道后果严重到了无法想像的地步。
赵构脸色铁青,秦夕照从未见到他脸色这般难看。
赵构一步步朝秦夕照走过来,密密细雨织成帘幕,垂在两人之间。
秦夕照喝道:『皇上,你今天若不放我走,我就杀了你的爱妃。』长剑缓缓切入楚怜云脖颈,雪白肌肤上鲜血涌出,刹那间染红了衣襟。
赵构惊怒交集,喝道:『秦夕照,你今天敢伤她,我要你死无全尸!』
秦夕照脸色一变,冷笑道:『皇上三宫六院,倒真对她情深似海啊。好啊,皇上,你就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
赵构怒道:『秦夕照!你......』咬牙道,『好,好,我让你走。从此之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秦夕照冷然道:『求之不得。』拖了楚怜云便离去,楚怜云见到儿子惨死,如同个死人般,眼睛都呆了,任由他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