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洵单手揪紧著门缘,光是这样静静的看著那个生下他的那个男人的背影,就让他掉下来了眼泪。
韩允然歪著的头突然动了动,微微颤抖的左手从撑著的地毯上抬了起来,手心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抚摩上正在看著的书。韩洵也擦掉了模糊住视线的泪水,仔细看著他动作。
男人像爱抚最最珍爱的东西一样抚摸著书页,书角明明都很平整,他还要确认般的在那里压了又压。
“我有好好看你所说的书哦。”安静的男人又突然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觉得里面所说的都是一派胡言,但是”韩允然小心翼翼的把书捧起来贴在脸颊上,“每天都看著你喜欢的书,就好象可以见到你一样,就算不是真的见到,也是靠近你一点了,因为我们看到了共同的东西啊。是吧,乔?”
“只要每天都靠近一点,总有一天会真的见到你。”
“也许就是明天吧?”
“明天就能见到你了吧,乔?”
说著,男人竟然微笑了起来。闭起眼睛陶醉的样子,就好象沈浸在自己编织的美丽梦境里。
韩洵尽量放轻动作合上了门。走到了离那扇门远一点地方,背靠著凉凉的墙壁。
他认得那本书,那本父亲看了十几年的《神曲》。还有书架上和地上堆著的,都是相同书名的书籍。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根本不了解他们之间深刻的感情,可是从父亲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脏上,不止是压抑和痛苦,还有另外什麽无法言语的,让人一刻都承受不了的东西。那是比但丁所描述的炼狱更为可怕的东西。
男人平静却充满了无限悲沧的声音不停的回荡在他脑海里,韩洵捂住耳朵蹲下来,像孩子一般呜咽的哭泣著。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唯一一次,放肆的哭泣。
在被泪水淹没的时候,他唯一的信念就是绝对不能变成父亲那样,绝对不能!
也不知坐在那里哭了多久,带著一身的疲惫,韩洵慢慢站起来,沿著来时的路走回去。从内打开那扇金属门的时候,却发现坐在楼梯上的少年。
韩麒站起来,抬起头:“四哥。”
韩洵避开他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恩了一声,而後也不管他,独自走下楼去。
好好的哭了一通,仿佛真的释放了所有的感情。听著身後跟著的脚步声,韩洵也能心情平静。
少年一直跟在他身後下了二楼,他的房间前。
韩洵站在打开的门口,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也不管是不是会被看出来哭过的痕迹,转过来直视著少年英俊的脸庞。
“你有什麽事?”
少年困惑的皱了皱眉,仿佛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似的。
见他不说话,韩洵转身走了进去。
“等一下!”韩麒伸出手挡住将要合上的门。
韩洵也不强关上,又把门打了开来:“到底有什麽事?”
“能让我进去吗?”
虽然不想再和他单独共处一室,但他明白少年那有点倔强的个性,为免他纠缠不清,还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把他让了进来。
少年穿著银灰色礼服,两手自然的镶在两边的裤袋里,修长挺拔的身体立在淡蓝色调的宽大房间中,再加上那张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呈现完美曲线的脸,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语的优雅。
韩洵进过洗手间再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如同一副油画般的情境。
在心跳失速前移开了视线,将解下的黑色领结随意扔在沙发上。
“刚才……”油画中的美少年动起来
“你上去干什麽?”
“我是因为担心……”
“你也不小了,做事还这麽没有分寸。”韩洵再次打断他,“你该知道那是什麽地方,没有特许是不能上去的。”
“可是我没有进到里面去啊。”少年争辩。
“就算只是待在外面,如果被祖母知道你在那待了那麽长时间,一定会受到训斥的知道不知道?”
本来只想挑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可是教训少年的同时,自己居然真的有点动怒起来。
“不要因为三哥宠你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大姐和三哥才有特权,你我算什麽?”
韩洵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安分守己还来不及,你怎麽总是不明白?”
随即又意识到好象有点说过头了,掩嘴轻咳了一声,把不知不觉拔高的音调放平:“总之,你好自为知。我也管不了你那麽多,如果还想平平安安的待在这个家里,还想跟在三哥身边的话,就多注意控制自己一点。”
“我知道了。”少年像是早就等著他唠叨完似以三个字的回答作为总结。
稍嫌激动的说出那番话,认真提醒他的韩洵不满的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选择什麽也不说,转身走到衣柜前,拉开穿衣镜上的白色布帘,开始脱下束缚住身体的西装礼服。可是不知道为什麽,袖子和里面的衬衫勾缠到了一起,扭了好几次手腕都挣脱不开。
“四哥。”
偏偏少年还在用他那正处於变声期但仍然带著沙哑的悦耳的声音叫他。
韩洵暴躁的骂:“四什麽四,不要老是叫我!”
不知道被骂的人是不是像往常一样露出委屈的表情或嘟起嘴,韩洵继续和他的袖子纠缠。
少年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他的笨手笨脚,上前帮助他一起把衣服脱了下来,并送进需要送洗的左边衣柜中挂好。
感觉脸上冒著热气的韩洵故意动作很大的撸起袖子,从离衣柜十步左右远处的卧室内书桌上整理起堆积的文件。
韩麒站在他背後:“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所以你……你很在意吧?”
“在意什麽?”
少年沈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明知故问:“宵的事。”
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他要说什麽,也叫自己不要动摇,可是亲耳听见他提起韩宵的事,还是差点就控制不住的泄露出情绪。
用轻松的口气说出:“是啊,在意。不知道他怎麽样了,一定被教训的很惨吧。”时,其实心里已经难受的厉害。
“你是在害怕吗?”
对於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不惧怕自己的少年,韩洵感到束手无策。而且少年的敏锐直觉也让他觉得头疼。
把已经结束的一年的财务报表、调整过後的员工信息以及其他一些分类项目的文件整理堆砌好,其实只是打乱了重新垒起来然後挪动一个位置而已。
以嘲笑的口吻面对著少年说:“我有什麽好害怕的?”
个头几乎要追上他的少年抿了抿嘴唇,以几乎要射穿他的视线执著的凝视,仿佛是在说“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一样,让韩洵背脊一阵发凉。
韩麒忽然伸出手抓住他左右肩膀,以十分认真并且坚定的语气说:“我会保护你的!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努力保护你,请相信我!”
“不会让你像爸爸一样的!”这句说的尤其置地有声。
韩洵从里到外都颤抖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间,就打开少年的手,几乎咆哮的说:“你开什麽玩笑!”
少年并没有意料中的被他的气势汹汹所吓退,反而更逼近了一步:“给我五年的时间,让我更成熟一点,就算做不到拥有现在的一切,至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奇怪的牢笼,还有三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少年幼稚的承诺如同魔音入耳,激烈的翻搅著他的理智。没有比任何时候更希望自己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十七岁孩子,轻易的去相信誓言,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可以不顾一切。就算做了多麽大的错事,也会有最终会体谅他接纳他的家人。可是这些,他都没有。
所以他狠狠的将拳头打在对他轻易做出承诺引诱他万劫不复的那个人的肚子上。
韩麒吃痛蹲下身去,又被从侧面重重踢了一脚,摔倒在地。
再怎麽严厉的训斥也从来没对他动过手的韩洵如同疯了般对著蜷缩著的少年踢打,不知道是怒火还是什麽,流窜在他的身体里,直冲到头顶,好象要烧起来一般。嘴里不断的重复著“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在踢了五六脚以後,反应过来的少年一个翻身避开了。他也耗光了力气般的呼呼喘著气,看著少年捂著疼痛的地方站起来。
少年投射过来的目光中一片冷静,完全没有被打後的愤怒或委屈等情绪。
逐渐恢复理智的韩洵忽然想到,少年的身手算是很不错的,如果不是他自愿,别说挨他那麽多下,恐怕碰他一根头发都很难。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奇怪。”
韩洵睁大眼睛瞪著他。
“那天吻你,明明都没有反抗,为什麽後来却能像什麽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呢?忽冷忽热的态度实在让人摸不透。我说了什麽非得让你愤怒到这种程度的话吗?”
第一次看到少年真的生气的样子,竟觉得有点陌生。
被这麽直白坦率的问出那天的事,再怎麽装傻否认都显得不可信。
没有放平整的一个文件袋滑了下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沈闷的轻声。
“那天是我认错了人。”
韩洵毫不犹豫的撒了谎。
少年的气势立刻委顿了下去,死死咬住发颤的嘴唇,连眼圈都红了。
“你骗人!”
“哼”韩洵冷笑,“那不然你以为是什麽?和你一样搞不清楚状况吗?说什麽保护我,说什麽三个人一起离开这里生活,简直是笑话!我要的东西,我在韩家拥有的一切,你这辈子都给不了,别做梦了!”
“对你来说,这些虚伪的东西就真的这麽重要?”
“虚伪?对,虚伪!等你变成下一个韩凌的时候,你就知道这虚伪究竟重不重要了!”
韩麒哑口。权势虚伪但并不虚假,在他们还是雏鸟,还没有能力与韩家抗衡的时候,说这些相信与保护的话的确显得空泛无力。韩凌是敢作敢为的,但他的冲动只能让两条年轻的生命变成爱情的祭品而已。
所以他没有再争辩什麽,毅然转身。
在离开房间之间,他问了最後一句:“那天,你把我当成谁了?”
然後在得到答案之前关上了门。
谁的拒绝(第十六章)
噩梦还是一样频繁。
韩洵换掉汗湿的睡衣,站在窗前,从撩开的狭窄的窗帘缝隙中可以看到灰沈沈,将明未明的天色。
庭院内的照明灯幽幽的亮著,可以看清中心广场上停著的黑色车子。管家韩甄带人把两箱行李搬进车里。关上後备箱时,一个美豔的少妇从房子里走出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的出来她的脚步踏的快又狠。
那是所有妻妾中最美丽的一个,但豔丽的女子留给韩洵的印象却并不好。也许是因为跟在她後头的那个小少年。在母亲的盛气凌人之下,总显得畏缩而懦弱。
韩立跑出来拉住了小少年,著急的说了什麽,被女子拍开,扯著他塞进了车子里,最终绝尘而去。
韩甄半拖半抱的把要追出去的少年拦了回来,进了屋子。庭院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淡去的月光和隐约的婆娑树影。
餐桌上的气氛十分凝重。
因为人多了,所以用餐的地方从偏厅改成了正式的餐厅,缩近距离的小圆桌也变成两边就座的一长排。位於席首的祖母脸色非常不好看,泛著青白。大家都默默的用著餐,连碗筷的碰击声都不敢发出,小心翼翼的简直害怕把食物给咬痛似的。
韩洵毫无滋味的嚼著牛奶煨过的小牛肉,嚼到腮帮子疼都无法顺利的咽下去,偏偏又无法提前离席,更不能干脆的吐出来。正当他担心会不会反胃吐出来时,从桌尾传来颇响的几声撞击。
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往末席瞧去。
坐在那里的小男孩擅自滑下椅子,一下子就钻到了桌子底下。在他身後候席的女佣赶忙弯腰去帮他,却没他速度快。
“风少爷!”
“看!我捡到啦!”小男孩高举著手里的银色小勺兴高采烈的对她说。
女佣战战兢兢的看向欧阳彤,生怕因为没有照顾好主人而受到什麽指责。
小男孩顺著她的视线看过来,些微的迷茫後,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祖母,奇风可以自己捡哦。”边说边得意的摇晃著手里的勺子,结果一个没抓稳,直直向前飞了过去。
韩洵瞥见银光一闪,下意识的拿手挡了一下,差点直插眼睛的东西险险的砸在眉角。
众人都围了过来,看他捂著眼睛似乎很痛的样子都急的团团转,七嘴八舌的乱问一通。
韩承宇挡开其他人乱碰的手,小心翼翼的移开他捂在眼睛上的手掌,凑上前仔细的检查了一遍。
幸好小孩子的力气并不是很大,而且是钝器,只是在被砸到的地方青了一块,并没有伤到眼睛。
“还好没事。”韩承宇长长呼出一口气。
见状,大家也都很配合的吐了口气,放心下来。
这些人中间,有他的兄弟姐妹,有照顾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仆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哪怕用装的,都会表示一下关心和担忧。只有站在桌子对面的人,昨天晚上还在对他信誓旦旦,现在却只是站在那里,越过人群看他一眼就撇开了视线。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上是否写有担心。
韩洵苦笑,自己居然跟一个半大的少年去计较这种事情。一个孩子能够真的懂得多少感情?一个孩子所有的,不过是冲动和感情用事罢了,轻易说出口的誓言,还有被拒绝後的赌气别扭,都是小孩子所耍的脾气。
然而,事情好象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韩麒似乎并不是在生气或者赌气什麽的。对他的态度没有什麽大的变化,如果非要说有什麽不同,那就是离的他远了。他们之间像是画了条警戒线,少年谨慎的站在那条线之外,不再对他靠近一步。就好象回到了从前,畏惧著他的时候。仔细的回响起来,少年那天的表现,不正是以前的他的样子吗?
虽然这样的状况是自己所希望的,但心底泛起的隐隐失落却无法掩饰。
过完年後,忙碌的季节就到来了。
韩洵依然奔波於学校和工作之间。在过十八岁生日之前,仅仅花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拿到了金融系的本科学位。以广星商厦为中心,新建立的管理系统也正步入正轨,属於他的势力也在这个小团队中快速的茁壮发展著。
唯一不变的是他在大宅里的生活。来来去去的熟悉面孔,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的咖啡,还有会突然席来的胃部痉挛。
每周必定会有一次上去六楼,和神志不怎麽清醒的父亲聊一会儿天,问些以前都不会去问的事情。从父亲破碎的语言里了解了不少过往。那些快乐过的时光,在如今的情景下被说出来,凭添了十分的凄楚。
韩麒偶尔会来书房叫他吃早餐,看到空掉的咖啡杯会适当的劝说一句。某一天,韩洵把端上来的热咖啡倒进了窗前的植物盆载里,直到那棵不开花的绿色植物枯死的时候,他才惊觉居然真的半个月没有在早上喝那一杯惯例一样的咖啡了,胃痛也真的缓解了不少。
这些乏味的日子,和以後的那些波折相比,简直是奢侈的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