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洵抬起头来看他,那张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也不知定在何方。
“你要用忠诚来报答我,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男人垂下眼睛,低低的“嗯”了声。
韩洵自他掌中抽出手,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弯起嘴角自嘲的笑。
明明知道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却总是在不甘心的寻找依靠。到最後,又什麽都留不下。
三天的短暂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回程时韩洵仍旧坐进韩承洁那部红色跑车的後座。结果是韩宇过来载他,一路上时不时的从後视镜里看他一眼,那表情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活像是偷偷虐待了他家宠物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维持在一尘不变的忙碌里。
十月初,韩宇入了大学,同时韩家开始筹备他的生日会。
十八岁的成人仪式其实也就是向业内及媒体公开承认他身份的一个发布会。
由於身份尴尬,韩洵等几个小辈不能出面插手,因此所有的筹备工作都由老管家韩甄和集团的总务部来全权负责。
在这之前,韩家发生了一件等同於八级地震的事情。
那天,韩洵因为犯了胃病而不得不提前回来。
从不进外人的宅子停了辆陌生的蓝色保时捷,就那麽突兀的横挡在车道中央。
疼出一头冷汗的韩洵顾不上去管这些,让张劲扶著就回了房间。
在学校时就已经吃过药,但似乎完全没有作用,也喝了很多温水,还是翻绞著的疼。
韩洵靠坐在床上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指向另一边的床头柜:“拿冲剂给我。”
“会更不舒服的。”
“你想让我疼死吗?”
张劲无奈,帮他拿了冲剂倒进刚送进来的热水里看著他喝下。
他的专用医师给他开了两种胃药,平时发作只用药性较温和的药片来压制。虽然没有什麽负作用,但起效慢,而且疼的厉害时就没有太大作用。还有一种是灰色的冲剂,每次喝下去不到五分锺就能见效,但负作用往往也很大。
韩洵喝下那杯冲剂,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总算舒展了许多。没有了折磨欲死的疼痛,取而代之的却是阵阵反胃,然而相较起前者已经好受了很多。
韩洵趴在床沿干呕了一阵,虚脱的躺回床上,半张著嘴喘气。
张劲替他盖上被子,轻拍著,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
长大的小孩闭上眼睛,感觉舒服了一点,胸口也没有堵的那麽难受了,呼吸也渐渐平稳。
“看见外面那辆车了麽?”
张劲以为他睡著了,却突然听他说。
“看到了。”回答的语气一如往常般波澜不兴。
沈默了一会儿,韩洵又说:“前阵子韩凌好象换了部新车,也是保时捷。”
“他们平时不会来。”
“嗯。”
“……”
“张劲。”
“在。”
“出去给我倒杯水吧。”
张劲站起来:“是。”
“再到书房去把昨天签的合同书复印件拿来。”
房门“哢哒”轻轻关上,只是片刻,又被从外打开。
张劲走进来,手里拿著他要的东西。看见床上的人依旧不动的闭著眼睛,於是把水和文件都搁在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凌少爷太莽撞了,在大宅子里拉著个少年横冲直撞,一票人都拦不住。不过,那少年真是漂亮……”
说完,也不管床上的人有没有听到,就起身走了出去。
韩洵睁开眼睛。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不置可否的哼笑一声,然後继续自顾自的打拼努力,别人怎样反正与他无关。可是度假回来後,他却无法那麽轻松的想了。
他知道韩家为什麽会像是个後宫一样的诡异地方,他也知道为什麽祖母要定下那麽奇怪的规则,要他们成人以後才能归为韩家子孙。因为他们的父亲是个同性恋者,祖母用了非常激烈的手段才拆开了父亲和他的情人,并且囚禁了那个夺走她儿子的恶人。无论父亲怎样掘地三尺都无法找的到,最後只能为了情人的苟活而妥协,被当作种马一样对待。祖母更怕这种无比憎恨的“病态”会遗传到她的孙子们,所以才会要在他们这些孩子里筛选出最优良的品种来。
比他小一岁的韩凌从小就非常的倔强,在这样叛逆的年纪,出再大的事也没有什麽好奇怪的。
倒是祖母,担忧了十几二十年的事,终於还是发生了,後果会是什麽,真是无法预料,也许要山崩地裂了也说不定。
韩洵又皱紧了眉。在海边的那一幕,他多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韩宇从宅子里搬了出去,在十月二十六号之前都和他的母亲妹妹住在一起。韩洵也不知道祖母是怎麽想的,认个孙子搞的跟娶媳妇一样。
韩麒居然也跟著住了出去,在别人看来是兄弟情深的形影不离,只有韩洵知道他们之间的不正常感情,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过招摇了。於是又把少年叫来,告戒他最好收敛一点。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也算是警告意味颇重了,哪知道韩麒听若未闻,一贯的温顺态度也变成偏著头倔强著的桀骜。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下,在抽高的身体军姿一样站的笔直,仿佛是在宣示他打不动的坚持一样。那样子的韩麒让韩洵十分的恼火,抓起手边的文件夹就飞了过去,他也不闪躲,硬硬的塑壳封面堪堪擦过少年细致的脸颊,倒把韩洵自己给惊出一身汗来。
韩宇和韩麒走的那天,韩洵把广星商厦上月的财务记录带进房间去看,一步都没有走出过。
年前二三个月是韩洵最忙的时候,各项事宜的归纳结算还有下一年的计划展望等等,几乎要占用他一天24小时的时间。每天奔波在各个公司企业之间,别说是去学校了,连吃饭睡觉都要在後面排队等预约。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转眼就到了酒会的前一天。
那天早上,韩洵端著早餐去了顶楼。
电梯“叮”的停在六层,门打开,触目便是一片昏黄的灯光,冰冷阴暗的没有一丝人气。凡是有窗户玻璃的地方都拉著厚厚的窗帘,像是住著什麽怕光的幽灵一样。
沿著走廊到尽头,韩洵单手托著餐盘,另一手伸出敲了敲沈重的红木雕花门,没有等到里面有回应就推门而入。
房间里要比过道上亮一些,被调暗了的水晶吊灯发出白色的温柔光芒,均匀的洒在房间每一个角落。整个屋子用镂空的木质屏风隔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摆著床的寝室,一边则围了一圈书架,上面整齐的码放满了书本,甚至地上都堆积了许多。
一个半头白发的男人盘腿坐在那些书的中央,手里捧了本厚厚的书,听见动静就抬起头来,用手压下眼镜看站在面前的人。
“小洵,你来啦。”男人微微的笑起来,像是温柔的表情,但在其中却找不到任何暖意。不是他在虚情假意的敷衍或者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而是没有灵魂的那种飘然无属的感觉。像是一个会做各种表情的木偶。
“爸爸。”韩洵跪坐在他面前,拨开一堆书放下餐盘,“吃早饭吧。”
韩允然仔细检查书页边缘有没有被压皱,小心翼翼的合上,轻轻放在一边。
韩洵递筷子给他,看著自己的父亲像牵线木偶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先用湿毛巾擦手,然後抓起碗筷一口饭一口菜。低低垂著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修理的整齐的头发一半白一半黑参差在一起,像是牙刷上交杂在一起的彩色毛刺。韩允然已经快五十岁,是男人接近衰老的年纪,但岁月只染白了他半头的青丝,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白皙的脸庞连皱纹都很少,只是由於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瘦的颧骨突出,眼睛也深凹,身体更是单薄的一吹可倒似的。
静静的等著他吃完,给他擦干净了嘴角,男人又冲他笑了一下,镜片後的眼睛定定的。
韩洵收拾好餐具转身出去,在关上门前,男人问他:“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韩洵果断的关上门。
十多年来,这个问题他已经听了上千遍了,每次来了又走的时候,男人就会这麽不厌其烦的问。明明已经绝望了,又隐隐抱著一丝期待。他这麽苦苦的支撑著不倒下去,就是为了见他爱人最後一面吧,竟管已是渺茫。
韩洵站在门口,差点托不住手里的盘子。
韩承洁和韩宇都不喜欢上这里来,因为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过压抑。光是看著父亲的样子,都会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都是一种罪恶。听到他问“你能帮我找到他吗?”,就会有想流泪的欲望。只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才带有一点点感情,卑微的、哀伤的、绝望的、痛不欲生的……
人的感情……怎麽会强烈到这种地步呢?
沈寂了二十年的韩家大宅因为这次的生日酒会而热闹非凡起来。
广场般浩大的宴会大厅被修葺一新,不是金碧辉煌的华丽炫耀,而是更为婉约华贵的典雅。来者不论身份高低,尽皆盛装出席。
作为韩家长女的韩承洁一改平日洒脱大咧之气,摇身变为名门闺秀,身著水蓝色晚礼服,长裙曳地,嫋娜而步,处处显露出端庄娴静来,在一众女宾中大放异彩。
由於没有正式的名分,韩洵韩麒是不能在这种正式场合露面的。在主角出来之前,韩承洁自然就成为主人家的代表招呼宾客。
韩洵站在楼上望了一阵,颇感无趣,於是折回房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一关上门,所有的嘈杂声音就全部隔绝在外了。
明年九月,也会有一场属於他的盛大宴会,他还不想去提前体会那种四处应酬的疲劳感。
明明堆积著很多事情,但今晚却怎麽也静不下心来去做。
韩洵仰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抬手揉揉紧绷著的额头,企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就这样靠了一阵,却觉得心慌意乱起来,眉头也开始突突的跳。心想可能是不习惯家里有那麽多人在,即使身处独立的空间也没法觉得安心。於是干脆暂时放下了工作,打算去床上躺一下,好好的弥补近来缺乏严重的睡眠。
也许是已经劳累过度,入睡竟也变的困难。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好不容易朦朦胧胧像是半睡之中了,却又发起噩梦来。
梦里空无一人,只有无边无际的低矮杂草还有隐藏在下面的泥泞沼泽。韩洵挣扎著在湿地上一步步的艰难前行,每迈出一脚都沈重不已。也不知要走向何方,不知道哪里才是个尽头,可是停下来就一定是死路一条。
渐渐的平地变少了,都是一洼一洼踏入就拔不出的沼泽。小心翼翼的找了个竹竿一点点探路才能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会儿抬头时,居然就见到了人影。
瘦骨嶙峋的身材,黑白相间修剪整齐的头发。那个男人半跪在地上,拼命的拉著半身都陷在湿泥中的另一个男人。跪著的男人脸上全是泪水,嘴里不停说著:我终於找到你了!我终於找到你了!你快出来!你快出来!
但是可怕的沼泽在不断的吞没著那个身体,最终没过了头顶,只剩下一条手臂还被拽在那个男人手里。
男人哭的声嘶力竭,死死的抓住不放,可无论他怎麽用力也无法再将他拉出一点点来。
忽然,那个男人微微的笑了一下,放松了全身的力道,跟随著那只手一起沈入了泥泞之中。
韩洵陡然惊醒,摸了一下颈项,已然汗湿一身。
这个梦也不知做了多久,只觉睡的比醒著忙碌还要累。拿过手表看了一眼,晚上八点多,宴会已经进行了一半。
在床上呆坐了一阵,韩洵才从刚才的梦中回过神来。嘴巴干的厉害,床边的杯子里却没有水了。翻身下地想要出去找点水喝,还没到门口就见韩麒“砰”的撞了进来。
“三、三哥出事了!”
韩洵一惊,手里的玻璃杯都掉了。
跟著急急的赶过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在外面等待的时候韩洵问:“究竟出什麽事情了?”
韩麒见他为韩宇焦急的样子,不禁黯然。
“说啊!”
韩麒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说:“刚才祖母派人去叫三哥,撞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在房间里……”
韩洵舒了口气。荒唐的事韩宇也干过不少,像他这个年纪有那种欲望没什麽好稀奇的。想来是韩麒年纪小,有点大惊小怪。再加上他也对韩宇……所以心上不舒服吧。
韩洵摆了摆手:“没什麽大不了的。”
顿了顿又说:“这样才最好,你也应该明白。”
韩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沮丧的垂下头。半响,又听他说:“那个女孩好象不是自愿的……”
韩洵又吃了一惊。
今天来这里的莫不是名流闺秀,虽然韩家的势力大,但真要得罪了哪个大门大户,人家卯起劲来报复,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再说,韩宇也并不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
韩洵问:“那个女孩子姓什麽?”
韩麒想了想,说:“姓岳。”
“岳?”
韩洵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确定今日的来宾中包括记者在内似乎并没有岳姓的人。
大概有一刻来锺,韩宇才从里面出来,一脸的沮丧模样。
“三哥。”
韩宇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韩洵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平日里那个活泼的韩宇完全不见踪影。
韩洵只拍拍他肩膀,却并不十分为他担心。
眼角忽然瞥见一道人影,还未及反应,韩宇已被一拳捶倒在地。
从小喜欢也擅长武术及格斗技术的韩麒手脚极快的一下制住了那人,反剪住他手扣住脖子。周围的保镖也迅速围了上来一起将他扭住。
那人还在不住的挣扎,双目通红,表情爆怒的骂:“韩宇,你这个混蛋!我岳晓锋看错你交错你这个朋友!你混蛋!混蛋!”
韩宇坐在地上,此时真的哭了出来,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晓锋,我没有……我不是……”
“韩宇!你毁了我妹妹,我要杀了你!”
“都在干什麽!怎麽还不把人弄下去!”
众人回头,只见韩老夫人发如白雪,威严的立於门口,语出铿锵,震慑的一帮保镖立刻压著人退下去了。
走廊中安静了下来,韩老夫人的表情又变为喜色,亲密的拉著韩宇:“小宇啊,快跟我下去,今天可是你生日。”
韩宇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跟著下了楼。
韩氏总裁和酒会的主角出现,楼下立刻沸腾起来,在场的记者都围了过来,闪光灯快门声响成一片。
倍受关注的韩氏长孙正式更名为韩承宇,成为韩氏集团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场看似严重的风波就这麽无声无息的过去。
韩洵把登著大幅照片的早报放到一边,喝完今天早上的第一杯咖啡。
生日酒会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各大媒体报纸还在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刊载“韩承宇”的有关消息。几日之间,韩承宇的风头俨然盖过了娱乐圈任何一个天王人物。
但是每篇报导都几乎以文字为主,并不刊登照片,即使偶尔有一两张,也都是模糊不清的远景。这是出於安全考虑,韩家对媒体作出的要求,或者说,是一种潜规则。明星的娱乐可以随意八卦,但大财团的新闻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未经批准的内容的。就像政府不让发的新闻,绝对不会有哪家杂志报纸有那个胆子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