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赌庄主人这才转望向苏合,一面在椅上坐了,道:"能将莫神医拿做赌注,不知阁下是哪位前辈高人?听闻莫神医出自赤水玄珠谷门下,阁下难道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是赤水玄珠谷谷主么?"
苏合淡淡笑道:"我在谷里不过闲来种几棵药草。无名小卒,何必提起姓名。听闻便是乞儿,白楼主也肯跟他对赌,这传言难道是假的么?"
那赌庄主人却不答话,面上现出好奇之色,道:"不知莫神医在谷里时候做什么?"
苏合微笑道:"也不过帮我种药草罢了。"
那赌庄主人低头沉思一会儿,才道:"在下不挑对手身份,只挑对手的赌技。阁下想要跟我赌,这赌注虽极诱人,也须得露一手真功夫。"
苏合道:"先赌一局大小。"
那赌庄主人点了点头,伸手拿起桌上的骰盅来,指上微微用力,骰盅在他手中滴溜溜地转动。这一手功夫可俊得很,众赌客本来各自围做一团吆五喝六,此时渐渐聚拢在一旁,观看他两人对赌,人人都盯着那青年人手中的骰盅,呼吸都屏住了。平日喧扰不堪的赌庄此时居然安静极了,只听得到两粒骰子碰撞盅壁的清脆声响。
那赌庄主人将骰盅扣在桌上,向苏合道:"在下若侥幸赢了,莫神医从此便归我驱策?"
苏合道:"那是自然。"
那赌庄主人望向安墨白,道:"莫神医,果真如此么?"
安墨白点了点头,道:"果真如此。"
苏合端起那骰盅,轻描淡写地晃了几下。这手势安墨白熟极了,便是施针时候的龙凤眼捻转手法。
任流水脸色发白,小声道:"墨白,只怕今日半仙要将你输在这里了。"他嘴里跟安墨白说话,眼睛却盯住了那赌庄主人,眨也不眨一下。
安墨白看着苏合,随口"嗯"了一声,却并不如何担心。
此时两人一齐揭了骰盅,都是两粒漆黑的六点朝天。
那赌庄主人深深看了苏合一眼,道:"三位请随我来。"当先转身上楼。
第 11 章
房里陈设得十分素净,寻常的桌椅器物,只摆了几样古鼎瓷瓶并几盆时令花朵作摆饰,略微显眼些的是案上一琴、壁上一剑,四名青衣小婢侍立一旁。门前垂着厚厚的锦帘,楼下的喧闹一声不闻。赌庄里有这样雅致安宁的所在,真教人想象不到。
苏合微笑道:"此处甚好。"
那赌庄主人道:"阁下看得入眼,那是最好不过了。"
任流水嘀咕道:"有什么好。"
安墨白轻轻地道:"师父的意思是,这里清静人少,万一输了,也方便撂倒他走人。若在楼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赖账不认总是说不过去。"
那赌庄主人道:"这里恰好有四个人,便玩时兴的宣和牌如何?"
苏合淡淡笑道:"他两人一个一窍不通,另一个虽懂,同不懂的也没什么差别。"安墨白低头忍笑,任流水一眼瞥见,顿时恼羞成怒,正要跳脚,想想苏合说得不错,只得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那赌庄主人嘴边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依阁下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苏合道:"不如你我二人掷骰子赌酒。谁先醉倒,便是谁输了。"
任流水心里一惊,苏合不知这人底细,他却是晓得的,有名的千杯不醉万赌不输,苏合偏偏要同他比这两样,那不是摆明了将安墨白往外推么?他正要出声,那赌庄主人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任流水立时将舌尖上的言语吞了下去。
那赌庄主人道:"甚好。只不过依什么定点数大小?《投琼谱》么?也太无趣。"《投琼谱》是一粒骰子的六张牌式,便是一至六点。
苏合道:"客随主便。"
那赌庄主人点了点头,道:"那么玩《除红谱》便是。"拍了拍手,两名青衣小婢将任安二人引到一旁的小几边坐了,奉上清茶细点;一人取了骰盅来,内中各有四粒骰子,另一人取过酒坛酒碗,拆开泥封,一股清冽酒香飘散出来,中人郁醉。那赌庄主人又道:"这是八十九年的琼花房,也不知合不合阁下的口味。"
苏合微笑道:"久闻扬州琼花房甘美无比,便是输了,也不白赌这一遭。"
那赌庄主人微笑道:"阁下过谦了。"
安墨白听到"琼花房"三字,嘴唇微微一动,终究没有开口。
苏合抓了骰子,手腕一旋,骰子在骰盅里滴溜溜地转动。道:"银汉星回一道通。"
安墨白不懂他在说什么,任流水小声解释道:"便是四粒一点,又叫做满盘星。"
安墨白一惊,低声道:"那不是最小的点数么?"
任流水摇头道:"《除红谱》以红色为尊,满盘星只比四粒四点的满园春低一等。"
便听那赌庄主人也掷了,道:"红妆谩绾入青楼。"语声里微带憾意。
任流水道:"那是三粒四点,一粒六点。"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赌场主人饮了一碗酒,自个儿吞一口馋涎,恶狠狠地咽下一碗茶水。
两人一边掷骰子,嘴里说些"半下珠帘半上钩""云近蓬莱常五色""珊瑚宝匣缕双心"之类的牌式,任流水初时还解释给安墨白听,后来只死盯着那两人的骰盅,神情如痴如醉,恨不得也扑上去赌一把。他二人掷来掷去,互有胜败,常常是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下酒去。那青年人面色如常,苏合脸颊微微泛红,倒也支持得住。安墨白却知道以苏合的酒量,此时早该醉得不省人事了。
苏合再掷一把,道:"两岸桃花夹去津。白楼主请。"
那赌庄主人笑了一笑,举碗饮了一半,忽然将酒水一口尽数喷出,弯下腰去剧烈咳嗽,听那声响,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一齐咳出,教人听了不由代他难受。任流水腾地站起,跨上前一步,想想又坐了回去。
两名小婢忙忙扶住了他,惊叫道:"公子,你还好么?怎会这时发作起来?"
那赌庄主人咳得全身无力,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他伸手捂住了嘴,细细的血线顺着他指缝流下来。道:"阁下使毒的功夫出神入化,咳咳......什么时候着了道,竟半点瞧不出端倪,在下佩服得很。只是用这种......咳,这种手段,未免落了下乘。"
苏合悠然道:"酒是你的,酒碗也是你的,你我二人隔了一张桌子,我便是有心下毒,也无从下手。白楼主这话可冤枉了我。"
此时门帘一动,一名随从打扮的男子闯了进来,喝道:"无耻狂徒,竟敢下毒暗害公子!快将解药拿出来,饶你一命!"伸手便来抓苏合的衣裳。
苏合皱起眉来,袍袖一扬,三枚小小的银镖向那人袭去。那人极快地拔剑出鞘,嗤嗤嗤三剑往暗器上击去,不想那银镖被他的剑尖一碰,立即炸开一团赤色烟雾,那人不及掩鼻,顿时软倒在地。
苏合看了看地上的酒渍,向那赌庄主人微笑道:"白楼主,这酒你还没喝完。"拿起酒坛,将他的酒碗倒满了,向前推了一推。
那赌庄主人低低咳了几声,道:"我认输了,这只玉瓶阁下只管拿去。但我突然发病,与阁下只怕不是全然无干。"
苏合微笑道:"白楼主平日服用的药物忌丁香,这琼花房里却是有丁香的。酒是白楼主选的,确与我无干。单用郁金一味煎汤服下便可无恙。至于白楼主的这位侍从,片刻之后自会醒转。"一面取了黑玉瓶,掷还任流水,道:"将药装回去。青木玲珑丹最怕走了药气,离了这瓶子,十日之内功效全失。"转头向安墨白道:"墨白,走了。"起身向房门走去。
安墨白乖乖地跟上去。任流水捏着瓶子,也顾不上将药装回,叫道:"等等!"
苏合皱眉道:"你还要赌么?我可没这份空闲等你。"
任流水道:"不是!"嗫嚅半晌,却说不出什么来。安墨白睁大了眼,初次知道"不好意思"这词居然也能用在任流水身上。
四名青衣小婢急急地张罗着煎药,扶着那人去别处歇息。
第 12 章
他一出门,任流水顿时吐了口气,刚要说话,苏合道:"你到这里赌钱,不过是想见他一面,如今已见到了,还想要怎样。"
任流水惊道:"你怎会知道?"
苏合道:"你道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我三年的药么。你有什么事,想要我将他的人也赢过来么?"
任流水犹豫了一下,道:"人我不敢想,求你帮我将一块玉佩赢回来。"
苏合眼中笑意一闪,道:"好。"任流水隐隐觉着不妙,但他赌术不佳,苏合肯帮忙,自是再好不过,忙去寻那赌庄主人。
那赌庄主人不久随着任流水一同进来,他眉目间有些虚弱之色,神情却与方才别无二致,似是全然不在意被苏合设计一事,道:"阁下还要赌什么?赌注还是莫神医么?"
苏合摇头,道:"这次赌任少侠。"
那赌庄主人微微一怔,问道:"那么不知阁下要我出什么赌注?"
苏合道:"便是方才任少侠输掉的玉佩。"
那赌庄主人当即道:"好说,便是送给阁下也没什么。"
苏合拈起一粒骰子道:"一局定胜负。"
那赌庄主人点点头,也拿了一粒骰子,两人一齐掷下去,那人掷了三点,苏合掷了两点。
任流水睁大了眼,道:"输、输了......?"
苏合微笑道:"输了。"将任流水向前一推,道:"愿赌服输。白楼主,这位任少侠是你的了。墨白,我们走。"
任流水急道:"半仙!你......你怎可......"
苏合走过他身边时,压低了声音道:"你该好好谢我才是。"带着安墨白一笑出门。
苏合出了那赌庄,翻身上马,鞭子一扬,一路疾驰出扬州城。他外面穿了件宽松罩衫,随风飘飘摇摇。安墨白随在后面,道:"师父,任大哥他留在那里......"
苏合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心里不知多欢喜。"一面将压在舌下的药丸吐了出来,道:"今日险些醉死在扬州。"
安墨白道:"师父,再含一会儿吧,那酒后劲大。"
苏合笑笑道:"不妨。"
安墨白略有些担心地看看他脸色,又好奇道:"师父,这次你为什么肯帮任大哥。"
苏合笑而不语,心道虽然麻烦些,但总算将任流水这碍眼之人甩开了,那也值得了。岔开话道:"你在江湖上行走这几年,可曾听说过白玉楼?"
安墨白道:"听说是江南一带的小小门派,虽说是门派,却极少插手武林事端,只管做自己的生意,富庶得很。"
苏合道:"不错,这白玉楼的主人,名字也叫做白玉楼。"
安墨白心下微惊,想起师父称那赌庄主人作"白楼主",道:"便是方才那人么?"他知道苏合有时也在外面走动,但总觉得苏合与赤水玄珠谷之外的事物并无关联,万万想不到他对江湖之事竟然如此熟悉。
苏合点了点头,又漫漫地道:"你闯下的名头,也不比白玉楼小多少。"
安墨白心里突地一跳,硬着头皮道:"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又欠了七星铸剑庄一份人情......那些人伤得可怜,我狠不下心不理。"
苏合笑了一笑,道:"我也没怪你。医者仁心,本就没什么错。你有这份心思,日后造诣必在我之上。"
这话同苏合素日的习姓全然相反,安墨白怔了一下,道:"师父......"
苏合摇头道:"徒弟大了,管束不住了。"扬手又抽了一鞭子,那马吃疼,几步蹿出好远去,将安墨白抛在后面。
此时天下会馆内,那白玉楼倚在榻上,又饮了几口郁金水,按着胸口咳了几声,眼中闪过一分戾色。道:"隋英,赤水玄珠谷里到底是什么情形,你探听到多少消息。"
那被苏合用暗器迷晕的侍从叫做隋英,他刚醒不久,听见主人发问,恭恭敬敬地垂手躬身,道:"属下无能。"
白玉楼一双秀眉一皱,道:"半点讯息也没有?"
隋英低头道:"楼主恕罪。属下悉心探访了三个月,所得消息不少,但细加推敲,并无必然可信之言。只是那谷主姓苏,这点多半不假。"
白玉楼甚是不悦,哼了一声,道:"他姓酥姓糖有什么干系?七星铸剑庄那边如何?"
隋英菁神微振,道:"那边得到的消息不少。"
那夜隋英悄悄潜进七星铸剑庄,庄内戒备森严,饶是隋英惯于此道,也险些漏了行藏。他隐在一道后墙的暗影里,隔了不久,却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
便听其中一人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道:"他死了?果真如此?含光,你可亲眼见了?"听声音竟是庄主章承景,那"含光"想必是他的师弟齐含光。隋英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听见了他二人的机密谈话,心里一阵惊喜。
又听齐含光道:"苏谷主是这样说的。但我事后细想,墨白曾说过,那把匕首是要孝敬师父的。苏谷主便是不喜欢,至多将它丢还墨白,却不该给我。那小童说是墨白还我的,更是无从说起。"
章承景"嗯"了一声,道:"那谷主多半将它当作了你二人的信物。"
齐含光不知为何并不应声,又听章承景道:"他若有意,三年前便不会离开。你这份心思,还是收了的好。"口气里颇为不快。
齐含光踌躇道:"大师哥,早年庄上虽收留了他,可墨白也替我们救人,笼络了不少人心,便是欠我们什么,也还清了。如今还要欺瞒于他,骗取......"
章承景厉声道:"含光!师父待你的恩情,你都忘了么?!弑师大仇与这无关紧要的小节,孰轻孰重?!"
齐含光低声道:"是,大师哥,我知错了。"
白玉楼听了隋英复述他二人言语,思量片刻,道:"奇怪,七星铸剑庄前代庄主一夜之间暴死,传言是秋光剑陶药子所为,与赤水玄珠谷有什么干系?是了,他们是想要依仗赤水剑之利报仇。这苏谷主说的便是赤水玄珠谷的谷主了。‘莫白'又是谁?"
隋英道:"依属下看,多半便是莫玄。"
白玉楼一手支颐,又出了一会儿神,微微一笑,道:"莫白莫玄,这人究竟是黑是白?你下去吧。"转头吩咐小婢道:"请任少侠过来。"
任流水不久进来,凝望了他一眼便转开头去,从怀里掏出那黑玉药瓶放在几上,道:"现下是四月,上次的药就要吃完了吧。"
白玉楼望着他微微一笑,手中玩弄着任流水赌输的玉佩,道:"流水,方才跟我赌东西的人,到底是谁?"
苏合师徒仍旧往苏北去。没了任流水碍手碍脚,一路上苏合有意无意地撩弄自家徒弟,其乐无穷。安墨白有心推拒,但苏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过是替他梳头时碰到他嘴唇几次,又或是专拣人多的客栈投宿以便同住一间房之类,抓不住凭据,要拒实在是无从拒起,推根溯源,恨那白玉楼为何不掷一点。苏合看在眼里,心中反复思量该不该将这死心眼的徒弟逐出师门。没了师徒名份,他多半便肯了。
第 13 章
一日傍晚,两人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明秀小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苏合这几日不知想些什么,时时出神,投了客栈便关上房门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