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国声音稍微软下来,跟秦晴说:“我也不是怪你,反正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我今儿早上也急着去开会,根本没仔细看稿子,结果开会的时候黄老邪那边果然又不乐意了,跟我唧唧歪歪半天,谁知道他们那边到时候又有什么动作,你以后小心点,咱们日子都好过。”
卢卫国矮胖的身子一离开办公室,我就问秦晴:“怎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这帮人争权夺利的,甭理他们。”秦晴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鼻子里哼了一声。
吃中饭的时候秦晴大概跟我说了下情况,公司上面的几个头头互相之间关系都很紧张,当然,秦晴说,这种紧张的关系哪里都存在,卢卫国的位置本来是客户总监推荐的另外一人的,结果客户总监的冤家对头媒体总监先下手为强,把卢卫国先推荐上去了。这下子本来势力均衡的几个派别的平衡状态被打破,媒体总监的势力一膨胀,大家都开始警惕,原来只在创意台面上的明争暗斗转移到了文案这一块儿来。那些有加号标注的文字都是创意部那边配合图片传来的,实际上都是有争议的陷阱,卢卫国特别小心,让文案的人都别碰,里面错综复杂的东西太多,一些细小的改动都会让别人抓住把柄,一回二回三回之后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个头头那个头头,这个总监那个总监,我听得头都大了,说秦晴在夸大事实,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秦晴撇撇嘴,笑道:“我还真的已经给你简化了这里面的细节,当初我来实习的时候跟的是创意部的黄老邪,那老家伙看我还挺能耐——你跟我这么多天,我是挺有能耐的吧?”秦晴故意做个鬼脸搞笑的神情,继续说,“——他就让我毕业以后就来公司,跟他。结果卢卫国跟贾母,就是那个媒体总监做了点小动作,先到人事部把我要过来,黄老邪当初气得半死,差点跟贾母翻脸。你看看,就我这么个小职员,他们还步步为营争得跟什么似的……哎,我说你不会吧,就算你没到公司里面来过,你们系里面那些明争暗斗你总见过吧,哪儿都一样。”
秦晴一口喝完他的可乐,拍拍我的肩:“小岳同志,咱们不去加入这些派别斗争,可总得学着看着防着点儿啊,不是么。”
我抿嘴笑,秦晴继续说:“今儿个卢胖子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一哆嗦?他横起来也就那么一下子,纸老虎。”
我说:“他过来大声问谁改的时候我还真有些紧张,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
“嘿嘿,没什么大不了了,肯定是他们开会的时候黄老邪挑了好多刺儿,那些破创意是他们弄的,改了他们的词儿他们就有理由来扁你一通,卢胖子上星期休假,没怎么跟上这个项目,肯定没什么词儿还击,这一场仗这么不明不白地输下来,当然不乐意了。不过也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昨儿个太晚了,最后也没和原来的稿子审核一遍。”秦晴冲我眨眨眼睛,说,“把你这么个纯情少男吓成这样,怎么弥补弥补呢……这样吧,今儿晚上我带你去蹭饭去,王府级别的,怎么样。”
下班了以后我进了秦晴的吉普,问他:“蹭谁的饭啊是?”
“嘿嘿,我第一个男朋友的。”秦晴边启动车子边说。
“啊?你第一个男朋友的?”我问。
“是啊,丫三年前就告诉我丫要结婚,结果闹了半天他们当年是订婚,我都不知道。前一阵子居然收到他的婚宴请柬,居然他们这一折腾还折腾了这么久,你说说,这白白蹭一顿饭,我能不干么?我说我不仅干,而且要带多一个人儿去蹭!”
路上秦晴告诉我他第一个男朋友叫洛彬,他管他叫木木——把彬字的两个木拆开,两人在一起有一年半的样子。
“他……他为什么要结婚?”我问。
“还能为什么?原因多了去了,反正丫跟女人上床没问题,”秦晴笑着说,一点都没有黯然的样子,让我想起前一天夜里他叙述他和何若存分手的样子。
很快到了饭店,门口竖着红色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洛彬先生 夏秀明小姐 新婚喜筵 香兰厅”。
秦晴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我跟着,进了饭店。香兰厅的门口喜气洋洋地贴着个大大红红的双喜,很扎眼地守着门。来的宾客看起来不少,熙熙攘攘地往门里面走。那大红双喜字下面站着两个人,穿着西装的新郎和披着婚纱的新娘,喜笑颜开地和每个进门的人打招呼寒暄着。他们大概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从老远就可以看出来新郎的鼻尖不断地冒汗,红彤彤的,倒是和他头顶上那大红的喜字交相辉映。
秦晴回头,冲着我挤挤眼:“那就是木木。”
我笑着说:“看不出来还是块红木。”
秦晴“嘿嘿”笑了两声,领着我走过去。
洛彬正忙不迭地和来宾们一一握手,饭店的灯光打在冒着汗的鼻尖上,竟有些反射的效果,从远处看好象有些细小的珍珠浮在他的鼻子上似的。快走到近前时,秦晴往暗处躲起来,突然蹦到他面前,喊了声:“抢劫婚礼啦!”把洛彬吓了一跳,鼻尖上的好几滴汗珠应声而落,让我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大珠小珠从红木脸上落下之后,洛彬满脸的堆笑立刻现出一副傻愣愣的表情,不过那表情只在脸上停留了半秒,就立刻又恢复原样,笑着说:“来啦。”然后声音低了下去,小声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接着拉过身边的新娘,介绍起来:“明明,这位是我的小哥们儿秦晴,北大的那个;秦晴,这是夏秀明,”他说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你嫂子。”他带着南方口音,“秦”和“晴”两个音发不准,听起来没什么分别,特别是第二次叫秦晴的时候,听起来感觉是在叫“晴晴”,听起来和何若存叫秦晴差不多。不知道是他发音发不准,还是习惯了的昵称,一时改不过嘴来。
新娘打扮得很得体,不妖不艳,妆也不是很浓,看上去很漂亮,她笑着伸出手和秦晴握手,嘴上说:“咳,你看你看,秦晴秦晴,在耳边听他说过多少次你的名字,在他家也见到过不少你的照片儿呢,今儿才见到真人。”秦晴笑笑,说:“我也是今儿个第一天见到嫂子,来,”说着转身把我拉到近前,“大哥大嫂,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们公司同事岳枫。”
新娘满脸欢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显然是今天已经讲过无数遍的了,随嘴就溜出来。洛彬和我面对着面,我才发现实际上他皮肤很白,鼻子高而挺,鼻梁上戴着无框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应了他的名字。我望着他,他的目光有些迟钝,一个劲地打量着我,那模样象在打量一个出土文物。我伸出手去:“洛大哥好,恭喜恭喜。”洛彬好象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手竟然迟迟没有伸出来,还是盯着我看,身边的新娘捅了捅他,说道:“哎,人家跟你恭喜呢!”洛彬眨眨眼睛,眼神一下收了回来,笑着说:“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今儿个忙得有些晕乎,好好好,同喜同喜,同喜同喜。”这个同喜同喜被他重复了好几遍,我的手想缩回来,可他却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握手的动作,愣是没有放开的意思。
我有些哭笑不得,往秦晴身上瞟了一眼,秦晴歪嘴笑笑,问道:“大哥大嫂,你们忙吧,我们先进去了。”新娘笑着说:“好好,别客气啊,人太多,可能招待不周,小秦你多包涵啊。”秦晴笑笑说哪里哪里,就要和我一起进去,洛彬缓缓放开我的手,好象还想说什么,后面的客人已经上来了。走进了门,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望,正好和洛彬的目光对上,他也在一个劲儿地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和他的眼神刚一对上,他就立刻很警惕地吧眼神收回去,继续招呼客人们了。
枫霁 下 第十四章
婚礼的排场不小,来宾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多人,分十来个桌子坐下。我和秦晴坐在很靠外的一桌,同桌有些是洛彬的同事,有些是他的大学同学,秦晴和其中几个人认识,寒暄几句后酒席都摆了上来。我低头捅了捅秦晴:“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老婆?”秦晴点头。我打趣说:“你还挺镇静的么,谈笑自若的,在初恋情人面前。”秦晴撇嘴笑笑:“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能不镇静?我现在又不是像你这样的纯情少男……”他话音未落,我轻捅了他一拳,他冲我做鬼脸。
婚礼上年轻人比较多,鬼点子也很多,作弄新郎新娘的游戏层出不穷:让新郎新娘蒙着眼啃苹果,双手绑一起用筷子,用嘴叼着刀切蛋糕什么的,整个婚宴欢笑声不绝,婚宴喜庆味十足,把香兰厅的气氛烘托地格外热闹,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说道:“各位各位,刚才那些小测验新郎官和新娘子都通过了,下面我们要考验考验他们之间的忠贞默契程度了。”台下年轻人口哨起哄声直起。
主持人先让洛彬站到台中间,用红布把他的眼睛蒙上,然后说:“下面我们要请八个人上来,每人亲新郎官一下,让新郎官来判断一下,谁是他的心上人;猜对了,那咱们没话说,人家是纯洁的男女关系么……”——下面的新郎新娘的同事继续起哄——“要是猜错了的话——别人答应,我们新娘子的保镖团可不答应!”新娘的男同事一下子站起来一大堆,故意做摩拳擦掌状,好像如果新郎猜错了他们真的要上前揍新郎一顿似的。台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主持人下台点了几个人上去,最后走到我们桌前,指了指秦晴,让他也上去。秦晴稍微有些犹豫,随后冲我笑笑,露出他的单边酒窝,大步走上了台去。
主持人把新娘排在了第六位,秦晴排在了第五位,然后说道:“大家不要说话,我来给新郎官报数——第一位新娘——”
第一个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女生,满面通红地走到洛彬旁边,羞得都不敢看洛彬的脸,蜻蜓点水一般用嘴唇在他脸上划过,大家大笑,主持人为了迷惑洛彬,说道:“咱们的新娘气质高贵,吹气如兰,看看看看,这一吻多么有诗意啊。”台下笑声再起。
随后几位接连亲了过去,主持人滔滔不绝,每一个都说成是新娘,当秦晴上去的时候,主持人在一旁解说道:“大家瞅瞅,这新娘走路的姿势,不比模特还模特啊?咱们新郎上辈子真是不知道修了多少桥哦——”
秦晴的酒窝很明显地挂在他的脸上,我即使离他那么远,也看得清清楚楚。看得出来,那是他一直都挂着的笑脸。
秦晴走到洛彬身旁,先伸出一只手,搂住了洛彬的腰,然后冲大家做了个吐舌头的表情。台下的人笑声连绵,主持人急忙抢着说:“你看看你看看,咱们正牌的新娘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先把自己的男人搂住,生怕别人给抢了去。”
秦晴搂住洛彬的手一紧,洛彬不由自主被拉到秦晴的胸前,秦晴的脸凑上去,在洛彬的右颊深深地一吻。这一吻停留的时间很长,台下叫好声口哨声四起,主持人继续点评:“啊哟哟,不得了,正牌的新娘看来是不想让别人跟她有竞争的机会,厉害厉害!”
秦晴吻完之后,那明显的酒窝依然停留。他在台上冲我笑,走到刚刚已经吻过新郎的人中间。
每个人包括新娘都亲过了新郎。主持人来到洛彬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啦,新郎官,刚刚八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好好让你享了福,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大家,一号到八号,谁是你的那位啊?”说完,好像还嫌自己的语气不够重,继续添油加醋,用嗲兮兮的语气说道:“那个你最爱最心疼、日思夜想的心肝宝贝是哪一号啊?”
台下的说笑声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下低了下去,大家凝神细听,想看看新郎究竟会说是几号。
洛彬的舌尖伸出来轻舔嘴唇,因为被蒙着眼睛,所以完全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半晌,洛彬说道:“五号。”
主持人将手指放在嘴前,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然后继续问道:“你确认吗?我们只问两遍,确认的话我们就把新娘带来了。”
洛彬的舌尖又舔了下嘴唇,说道:“确认,五号。”
主持人乐呵呵地把秦晴拉到了洛彬身边,边走边说:“你还别说,新郎新娘还真是心心相印哪,来来来,我们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主持人一把将洛彬眼上的红布取掉,把秦晴推到洛彬的面前,说道:“好啦,这就是你确认的心上人啦!”
全场哄堂大笑。主持人举着麦克风的手都抬不起来了,一个劲儿捂肚子;新娘在一旁害羞地笑,可能还有些嗔意在里面;台下几个新娘的男同事笑的声音直震天花板,走上台,作凶神恶煞势要扁新郎,可脸上仍然忍俊不禁,如同庙里的四大天王被人画上了笑脸一般。
秦晴在大家笑声中也笑得合不拢嘴,还故意在台上扭动身子学新娘的姿势,上前又吻了洛彬一下,再次引得全场爆笑。方才缓缓走下台,走回我们的桌子。
秦晴坐回我身边,依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台上主持人和一帮朋友在商量要怎么惩罚新郎,台下的笑声仍不绝。
秦晴笑了一阵子,身子被笑得不停打颤,拉着我说:“不成了,咱们走吧,再笑我要得阑尾炎了。”
我隐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也没问他,酒席也已经吃了不少,就跟他起身离开了座位。离开时我回头去看台上的洛彬,他被起哄的朋友们包围着,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别人的眼里,大概会是认为他因为猜错而在自责反省。
秦晴在前,我跟着,下了电梯,往停车场走去。
秦晴的步子越走越快,把我甩开好远,走进了他的北京吉普。
我在后面连赶了好几步,走到车旁,伸出手去拉门,却发现门被锁住,拉不开。
我伸手在窗上敲敲,探头向里面张望,看到秦晴伏下身子,用双手撑着脸,好像没有听见我敲窗户的声音似的。他的背脊在细微地颤动,难道是方才大笑颤抖的延续?
我默然望着秦晴,一瞬间心下恍然,方才众人面前那轻松的一吻以及之后乐不可支的神色都在他锁上他北京吉普的那一刻崩坍倒塌,他跟我叙述他和洛彬之间初恋时轻描淡写的神色反而暴露了他的在意与回避。现在这个永远看上去乐呵呵、没什么烦恼的男孩需要的,也许就是被隔离开的静寂。
我靠着旁边的柱子,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过了不知多久,秦晴抬起头来,将车锁打开,冲我招手。我进了车里面,他冲我歉然一笑,说:“对不起,刚刚比较昏,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你还好吧?”
“我没关系,”秦晴的脸在停车场的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他浓重的鼻音告诉我,刚才他一人在车里面的时候,显然是哭过了。“……我打小儿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都已经差不多淡下去了,刚刚一个人走进车子的时候,回忆好像个旧箱子一下被掀翻了一样,陈年旧事一股脑儿地往眼前冒,就跟第一次吃芥末的感觉似的,那么强烈的刺激不由分说地冲上来,眼泪想忍住都忍不住……真是奇怪,当初跟他分手的时候都没哭。”
我无语,沉默在黑暗里,任由秦晴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我倾诉似的往下说。